第二條魚·鬼王
作者:三日成晶      更新:2020-10-19 20:04      字數:9871
  論起知情識趣, 白禮當真是甩了弓尤不止一星半點,鳳如青同白禮在一起的時候,看他的眼神隻消一變, 他便知她心思如何。

  隻可惜啊,她邪祟之身, 同凡人在一起終究太傷, 她往後也再不能尋個秀氣綿軟的普通凡人調.教,屬實是少了許多樂趣。

  至於弓尤這條憨直的莽龍,鳳如青在這海底枯燥的拚殺, 整日對著他, 確實順眼了許多。

  隻是放著這樣一個隻知道一腔赤誠, 卻絲毫不知變通的人整日圍繞在身邊, 雖然順眼,但也總是差那麽一點意思。

  所以鳳如青隻是很隱晦地撩了那麽一下, 便很快在弓尤追問她是否學會他演示的刀法的時候,喪失了興致。

  她現如今同剛剛到冥海那時候的心境又有所不同, 隨著幾乎感覺不到時間流動的廝殺, 她幾乎將弓尤曾經教她的, 甚至是懸雲山上曾經教的那些功法, 全部都融會貫通。

  她的能力, 本體都在不斷地變強。

  她不知道自己現如今是什麽程度的邪祟, 隻知道擁有了一定的能力之後,她看待所有事物的出發點, 確實出現了質變。

  她也是到如今, 才總算是徹底地理解了當初在懸雲山上, 施子真為何會那麽武斷,不肯解釋一句。

  又為什麽, 會在發生了那件事後親手殺她,卻又感知她在人間之後,還縱容放不下的穆良和荊豐尋她。

  不解釋,隻是因為他的眼中看不到那些情緒,那些曾經對她來說驚天動地撕心裂肺的一切,不過是強者眼中的不解。

  莫說施子真,便是她自己,隔了這麽久再回想起來,都覺得實在是有些反應過度了。

  有什麽要緊,生與死,都不過一瞬間的事情而已,再濃烈的情感,都會被時間滌蕩成淡淡的回憶罷了。

  怕是當時她的執著和瘋魔,對於活了千年的施子真來說,就是無物而已。

  至於他又為何心無芥蒂地縱容穆良和荊豐尋了她這許多年,怕是他仍舊沒有理解過穆良當初為何與他動手,而分明草木無心的荊豐,卻偏生如穆良一樣對她難以放下。

  他的縱容,也不過是不解的背後,為人師的一份無奈罷了。

  而現如今,兜兜轉轉,鳳如青早已經放下那一切,如水落後凸起的石頭一般,看到了一些事情的本質。

  為鬼君二十載,與生死打交道久了,她看透的又何止那點執著,連生與死,在她的心中都變得淺淡如霧。

  這種心境之下,鳳如青所做的事情,不再抱著什麽目的,很多時候,就隻是給自己尋個趣味而已。

  弓尤不解風情,不好玩,她便不打算玩。

  於是每每弓尤情潮難抑,一腔赤誠粘著她潑灑的時候,鳳如青便提刀出須彌小世界去殺邪物,至少這玩意還有點意思。

  而海中很多東西,早已經半點靠近不了鳳如青,弓尤硬著頭皮跟著她進進出出,累得整條龍更加的消瘦精壯,根本也沒有時間去想什麽兒女私情了。

  他們從進入冥海,到如今終於到達了海底夾道,用了七年多,可這速度,已經是當今世上無人能夠達到的速度。

  越是往深處,弓尤便時常覺得,他幾乎要追不上鳳如青的腳步。

  而兩個人難得的閑暇時間內,在小世界裏麵,她隻是坐在泉水中閉目休整,周身強大的氣場便讓弓尤覺得,他怕是一輩子,也等不到這個女人對他傾情了。

  真正的強者,是不會被感情所羈絆的。

  鳳如青泡在冰涼的泉水中,卻閑適得如同在泡溫泉,她妖冶的眉目之中,因為在這冥海裏沒日沒夜的廝殺,帶上了一抹難以忽視的危險。

  她渾身放鬆地趴在泉水邊上,卻絲毫不讓人懷疑,她甚至無需睜眼,便能以難以捕捉的速度,置膽敢冒犯她的人於死地。

  弓尤的能力也在這高強度的廝殺之下日益變強,可他遠遠追不上鳳如青的成長速度,弓尤很確定,自己現在根本打不過她了。

  這是一件十分憋悶的事情,尤其是對於他這種自尊心重逾千斤的莽龍來說,若是戰不過伴侶,他不如找個地縫鑽進去夾死自己算了。

  也因此,他前所未有地規矩起來了,不再調侃鳳如青什麽,不會動不動死盯著她看,偶爾踩著兄弟的那條線,試探她的反應。

  他開始沉肅內斂起來,對鳳如青說話的時候,比昔日他對他父王報告天界哪裏出了什麽事還要莊重。

  他也已經徹底沒有什麽能夠教鳳如青,他的那些功法在她的手下達到了極致,而他的沉海……也徹底叛變了。

  鳳如青趴在泉水中,察覺到弓尤站在不遠處,情緒紛亂,似乎有話說,卻始終沒有過來。

  她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看過去,便見弓尤背對著她的方向,似乎正糾結得厲害。

  “弓尤,怎麽了?”鳳如青手掌輕柔地撐在石壁之上,於泉水中起身,站在池邊輕輕一震,周身的濕漉便化為水珠滾落到池中。

  她朝著弓尤的方向走,看上去依舊如同入冥海之前一樣,但周身那種強悍,隻有在靠近她之後才能夠知道。

  弓尤察覺到她靠近,轉身便對上了她近在咫尺的臉。

  “你在這裏做什麽?”鳳如青問。

  弓尤微微後退了半步,看著鳳如青道,“須彌小世界已經要崩潰了,最多再維持幾個時辰,之後我們便要再下夾道,這一次沒有退路了。”

  弓尤有些不敢跟鳳如青對視,他轉開視線之後,又自我唾棄地轉回來,“我們若是不能成功通過水天之境,就必須在體力耗盡之前上去。”

  弓尤說,“然後再另尋時間過來。”

  鳳如青不置可否,隻是點頭道,“好。”

  兩個人站著沉默片刻,弓尤再度把那個龍鱗吊墜拿出來,這吊墜他真的送了很多次都沒有送出去。

  但這一次凶險異常,他既然帶著鳳如青進來,便一定要她安然無恙地出去,這吊墜上的禁製能夠將致命攻擊轉移到他身上兩次。

  弓尤這次不問鳳如青,直接走近她,將這吊墜戴在了她脖子上。

  鳳如青站著沒有動,兩個人近得氣息相纏,鳳如微微側頭,看著弓尤說,“你這是做什麽?”

  “這個你要戴著,不要摘,”弓尤說,“你聽我一次話。”

  鳳如青低低地笑了聲,“大人這話怎麽說,我不是一直都聽你的話麽,隻是我若沒有看錯,這是你的龍鱗所製,你給我這個東西,什麽意思?”

  小狗尿尿劃地盤嗎?

  鳳如青難得的又調侃他一句,可惜弓尤這個蠢物空有一腔赤誠,卻是個實心的石頭腦子,根本沒聽出鳳如青話中的別樣意味,還生怕她知道了這吊墜上的禁製,就不戴了。

  於是他嚴肅道,“海底夾道我們會遭遇大批的吐沙魚,到時海水渾濁不已,我們若是被衝散就很麻煩,這個鱗片能夠讓我感知到你的所在之處。”

  鳳如青哦了一聲,弓尤給她戴好之後便退開,片刻後又說道,“我……又想起了一個陣法,不如我教你吧?”

  鳳如青看著他絞盡腦汁討好的樣子,笑了起來,說道,“好啊,你教我陣法,等到我們衝破了水天之境,我也教你個好玩的。”

  弓尤點頭,他實在江郎才盡,但這時候能夠想到個陣法教鳳如青,他還挺高興。

  於是兩個人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都在學陣法,鳳如青蹲在弓尤的身邊,看著他手舞足蹈,看著他以小石頭代替陣眼,學得倒也頗為認真。

  到底是天界出來的龍族,弓尤學的所有東西雖然這七年多有被鳳如青掏空的趨勢,但能夠堅持七年多才被掏空,這也是真的證實了天界修煉資源之豐富。

  怨不得那麽多的修士,畢生所願便是飛升。

  小世界撐到極限崩塌之時,兩個人早已經整裝待戰。

  鳳如青手中沉海已經不是最初的樣子,她用自己的本體做了一段刀柄,可長可短,可伸可縮,接在沉海的刀柄之上。

  好好的彎刀,變成了長柄彎刀,殺傷麵積更大,刀鋒落下也更加的重。

  鳳如青手持長刀,幾乎在邪物當中戰無不勝。

  但這冥海大多邪物都是無境界之物,全憑著廝殺本能,並不多麽厲害。

  可凡事都有例外,若這冥海中真的都隻是如此力量的邪物,弓尤也不可能幾次铩羽而歸。

  他們如今到了海底夾道,這裏是水天之境的入口,也是整個冥海最凶險的地方。

  他們一共下來了算這一次是第三次,但是前兩次都是走到了半途,便動不了了,而後被海底旋渦帶離了夾道。

  確實是會動不了,並非是前路有什麽大型的屏障阻礙,而是吐沙魚在這夾道成群出沒,所過之處,皆是一片渾濁不清。

  而伴隨著這吐沙魚出沒的,是一種十分小的,渾身帶著尖刺的刺龜,個體隻有指甲蓋那麽大,自身根本不具備任何的殺傷力。

  可它們隨著吐沙魚行動而行動,在一片渾濁之中,那渾身的尖刺,帶有十分強烈的麻痹作用,碰在哪裏,哪裏就失去知覺。

  而這還不是最糟心的,最糟心的是這兩種邪物之後,往往緊隨而至的,是龐大到幾乎看不見頭尾的骨鯨。

  被那玩意吞進去的滋味可不好受,無論是個什麽活物都不可能從骨鯨的腹內生還。

  當然不是因為它的胃部會將生物腐蝕,它已經死了,甚至有些地方,隻剩個骨架,能將它看個對穿。

  它的可怕之處在於,生物進入其中,會被鯨腹之內成群結隊的食魂魚啃食掉魂魄,無魂,自然無命。

  而鳳如青雖說無魂,能夠不受影響,但食魂魚長得惡心透頂,獠牙凸嘴,且多了擠在一起,刮傷皮膚,還有致幻的作用。

  食魂魚的所謂致幻並不是讓你陷入幻境,而是讓你去體會它們吃的那些魂魄的記憶形成的環境。

  你會覺得你自己是很多沒有見過的惡心生物,然後成千上萬的食魂魚在你身邊,你的噩夢便層層疊疊,無休無止,簡直比阿鼻地獄還可怕。

  到最後,你或許根本想不出你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鳳如青曾經被骨鯨吞進去過一次。

  弓尤哪怕不是人,也是有魂魄的,且他好歹體型龐大,還長,不好吞。

  於是鳳如青倒黴地被吞,進去出來,回到了須彌小世界之後好久,她才緩過神,不會恍惚感覺到自己是個什麽自己都沒見過的東西。

  不過被吞的那一次也有收獲,她察覺了一個人魚的魂魄幻境。

  原來這幾千年來,人魚族一直生活在煉獄之中,卻也一直都沒有放棄打破水天之境,破開冥海大陣,從海底荒蕪世界裏麵出來的希望。

  隻可惜他們曾有族人逃脫了水天之境,跳脫了冥海大陣,卻在離開冥海的時候,開始腐爛化為飛灰。

  上界不僅將人魚族獻祭,他們還給人魚族下了無法逃脫冥海的詛咒。

  隻是為了讓天裂的秘密,永遠被封存在海底。

  除非天裂之處的熔岩熄滅,冥海之水倒灌天界,除非荒蕪之地生長出草木,海陣消散於天空。

  那時候,人魚族才能重返人間,天裂之事,才會被四海幾千年內被蒙蔽的所有人所悉知。

  這個世界並非看似的那般安逸,鳳如青自那人魚的記憶幻境悉知,天裂已經越來越大,熔岩已經逼得殘存的人魚族即將無處棲息。

  待到熔岩遍布荒蕪之地,整個冥海之底,便是一片煉獄。

  到那時,冥海便會升溫,便會被煮沸,總有一天,熔岩要將海水燒幹,天裂終無法掩蓋。

  等到熔岩填滿了整個冥海,熔岩獸便會遍布四海,融化掉幾千年來,天界粉飾的安逸,自欺欺人的□□。

  而此時此刻,鳳如青和弓尤正在水天之境的前麵,比山還要高的逆水隔絕了冥海,如一麵水盾,立在海底。

  鳳如青透過水鏡,看到了熔岩的赤紅,看到了水天之境後麵僅存的那一片蔥綠。

  戰到此處,已經是他們抵達的距離水天之境最近的地方。

  鳳如青與弓尤背靠背而立,弓尤傷重太過,已經無法化為龍型,鳳如青將沉海還給他,手中持著自己的本體化為的利刃,不斷地重複著劈砍驅逐的動作。

  似乎這海底的邪物,全都徹底地瘋了。

  再不是有序地成批出現,而是群魔亂舞一般地大大小小卷成了海水旋渦,朝著兩個人不斷地卷來。

  旋渦當中是無數的利齒,是這冥海之地最最難纏的邪物,若是被攪入其中,怕是瞬間便會被撕扯殆盡。

  而如今兩個人到了此處,已經是退無可退,身後便是水天之境,但他們幾番嚐試,根本尋不到入口。

  鳳如青看上去還好一些,弓尤卻已經是強弩之末,能夠恢複的須彌小世界已經沒了,他們走到這一步,若是就此退去,才是真的前功盡棄。

  鳳如青將弓尤護在身後,搶過他手中沉海,雙臂將手中武器揮舞出水下旋渦,同那個不斷試圖靠近,欲將兩人攪碎的漩渦對抗。

  可她終究是顧得前麵顧不得身後,冥海之底邪物無數,弓尤強撐著幫她阻擋,終究也免不得疏漏。

  一條渾身腐爛發白,卻生著細密尖利的牙齒,根本看不出是什麽物種的骨魚,極速自那旋渦之中借力衝出,張著大口,朝著鳳如青兜頭咬下!

  鳳如青手上片刻不敢停,隻能微微偏頭,隻要不在這個當口被咬掉頭,就沒事。

  但那魚咬在了鳳如青的脖頸之上,疼痛卻沒有傳來,脖頸之上的鱗片吊墜暗光流動,鳳如青未曾側頭,便見到弓尤的方向湧來血霧。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是吊墜發揮的第二次作用,第一次弓尤直接被掀開了一片鱗。

  鳳如青眉頭緊皺,這時候也空不出手來撤掉頸項的吊墜,這些傷,她受了並不至於死了,甚至她恢複得更快。

  她若是早知這吊墜作用,絕不會戴,弓尤瞞的倒是夠緊!

  可此刻斷然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鳳如青卷動旋渦對抗,弓尤很快按住脖頸之處被撕扯開的皮肉,也咬牙加入鳳如青。

  他們且戰且走,緩慢地朝著水天之境靠近,周遭有其他的攻擊都已經顧不得,饒是鳳如青,也被撕扯得不成樣子。

  她盡力將弓尤護在身後,弓尤幾次眉目猙獰,淚水落在海中,無聲無息,無人能夠看到。

  吊墜上的禁製隻有兩次作用,到如今他們已經退無可退了,水天之境如何開啟,他也隻是道聽途說,嚐試了幾次都不對,他們也空不出手來再去嚐試。

  眼見著那能夠攪碎一切的漩渦步步逼近,弓尤看著鳳如青在海中飄飛的長發,這一刻十分後悔帶著她進來。

  她從無一句怨懟,到如今也沒有半點退縮,甚至在竭力護著他,他狡詐地將她騙來此處,對不住她一腔情義。

  幸虧她沒有答應他,弓尤這一刻那種因為不敵她的羞憤全部消散,剩下的隻是自覺配不上她的自卑。

  她雖為邪祟,卻配得起這世間任何人。

  那旋渦步步再進,鳳如青本體化為的利刃已經被攪碎其中。

  眼見著兩人後背貼在水天之境,鳳如青心知此次是萬萬不行了,回手正要去撈弓尤帶他逃走。

  她若是用自己的本體覆蓋在他人身上,未必不能試一試橫穿這旋渦。

  左右她的本體可以不斷地壯大和縮減,能逃出去他們來日便能夠熟知這裏的一切,找個地方休整便還能再戰!

  她胸腔戰栗不止,被這邪物旋渦激起了無邊戰意!

  卻不知她的還可退,在弓尤的眼中便是無路可退。

  他不可能提議鳳如青舍本體護他,就像他分明知道她受傷更好恢複,卻還是替她擋。

  前者是身為朋友的忠義,後者是愛慕她的心之所趨。

  於是就在鳳如青回手撈弓尤之時,弓尤卻驟然拚盡全力地化龍,接著將鳳如青層層疊疊纏縛其中。

  龐大的龍軀隔絕了一切的危險,和那旋渦,給鳳如青爭取足夠的時間逃走。

  鳳如青背靠水天之境,手持沉海,長發與衣袍漂浮四散,如海中精靈,仰起頭看向自己的頭頂。

  弓尤纏縛住鳳如青,後脊鱗片轉瞬之間便被旋渦攪碎,他喉間輕聲吟叫,是悲鳴,亦是告別。

  可惜鳳如青什麽也聽不見,隻看到碩大的龍頭噴出兩條小漩渦,然後弓尤便半個身子,被那巨大的漩渦攪入其中。

  弓尤其實不是一個純善的人,他義氣也狡詐,功利也有執著,他這許多年待她的好,教她的一切,都是為了要她同他來冥海。

  鳳如青受他相助多次,拋開一切私情不談,她覺得這公平。

  鳳如青同他來往到如今,從來也沒有想過,弓尤會是一個犧牲自己拯救別人的人。

  可當弓尤在絕境的麵前化龍纏在她的周身為她爭取時間之時,鳳如青才真的相信他矛盾的本性當中,確確實實夾雜著對她的炙熱情愛。

  這世間的很多東西都是可以衡量的,無論是誰,在危機的麵前永遠下意識地會選擇自我保護,這是萬物本性。

  隻有在涉及情愛的時候,你要守護的那個人,才會淩駕在理智和刻在骨子裏的自我保護之上。

  鳳如青在渾濁的海水中抬起雙眸,看到了弓尤碩大的龍頭,她或許看不見淹沒在海水中的眼淚,卻能夠看到他熾烈的真情。

  但真的不至於此!

  鳳如青這一生為愛別離傷懷一次便夠了!

  她突然間以本體附著在手中沉海之上,雙手抓住刀柄,卻並未去對抗那邪物形成的漩渦,而是將這傾盡全力的一擊,轉身劈在了水天之境上――

  刀切入水,本該無聲無息,可鳳如青這全力一擊之後,卻聽到了十分清楚的金石碎裂之聲,強悍地順著水流撞入耳膜。

  水天之境的逆流之水,有了片刻的凝滯,那幾乎看不到頂的巨大水幕的正中間,被這一刀劈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

  鳳如青順著這缺口反手又是一下,既然用弓尤說的,在上界那裏打聽來的方式,根本就打不開,那不如直接劈碎了了事――

  她這種悍舉,並沒有什麽把握可言,隻是她不想看著弓尤被卷入旋渦粉身碎骨,不想借由他爭取的時間逃命,苟且偷生。

  於是她悍然連連劈砍,沉海甚至在這分明隻是逆水作鏡的水天之境上,砍出了錚錚之音。

  缺口越來越大,鳳如青對上了水鏡之後,一群神色愕然的半人半魚之人,想必這便是弓尤說的人魚族。

  可鳳如青此刻真的來不及去驚詫分神,繼續揮舞著沉海,擴大這水天之境的缺口。

  她速度快得難以捕捉,缺口逐漸擴大,但這水天之境,是個上古陣法,同冥海大陣一樣,即便出現了缺口,也會逐漸自行填補。

  鳳如青的速度再快,終究還是不能短時間內將缺口擴到很大。

  身後旋渦瘋狂席卷而來,龍鱗乃是這世間上等的堅硬之物,可鳳如青甚至能夠想象出弓尤身上龍鱗被這旋渦土崩瓦解的樣子,他翻滾不止,嘴邊吹出一圈圈水流,定是在哀叫著,疼得厲害極了。

  鳳如青隻得繼續加快速度,找她自己的極限。

  不過很快,水天之境當中的人魚族,也紛紛回神衝上前來,用他們尖利的指甲順著水天之境的缺口,幫著鳳如青撕扯。

  一時之間,碎裂之聲不絕於耳,這水天之境上,終於有了一個能夠容納一人通行的寬度。

  鳳如青在水中發不出聲音,隻好甩脫沉海,去撞弓尤的脊背,幸而她與弓尤之間的默契,經年日久,已經達到了一種旁人無法企及的程度。

  沉海回到手中之時,與旋渦纏鬥的弓尤也已經瀕臨極限,他化回人形,來到鳳如青身邊,鳳如青回手推他想要讓他先進入其中。

  弓尤卻自身後抱住鳳如青,兩個人在水天之境閉合之前,一起狠狠地撞入其中――

  他們交疊著落在實地上的那一刻,水天之境閉合,那頭的邪物旋渦似乎不甘心地在水天之境外麵盤旋了一會,便原地散去了。

  那頭是死氣邪物集聚的冥海,而水天之境的後麵,卻是一片被隔絕出來的真土地。

  如同須彌小世界一般的蒼翠鬱鬱,空氣清新。

  弓尤跌落在地的瞬間便昏死過去,他到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還護在鳳如青的身上。

  而鳳如青雖然也精疲力竭,卻將手中沉海依舊抓得緊緊的,她戰意未退,沉海依舊嗡鳴不止。

  她看了一眼這片天地,接著便看向了以魚尾撐著地麵站立,正圍在她與弓尤四周,正在看著兩個人的人魚族。

  “你們怎麽進來的,你們是誰?”有人魚出聲問道。

  鳳如青在海底的時間太久了,雙耳灌滿了水,聽什麽總像是隔著什麽,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分辨,她聽到這聲音,真的好聽極了。

  “不會是天界那群狗東西派來害我們的吧……”

  “不會吧,他們不是被冥海攻擊,差點死了……”

  四周人魚族圍著兩個人討論起來,鳳如青身上壓著弓尤,她的手按在弓尤鱗片被絞碎,幾乎是血肉模糊的脊背上,沉海在她手中嗡鳴聲音漸漸地停止了。

  耳邊全都是人魚族的聲音,鳳如青明知道這時候真的不該失去意識,畢竟人魚族是被獻祭的,被世界拋棄的一族,他們應該十分痛恨陸地之上的人。

  她若是現在昏死過去了,說不定會被人魚族直接殺了,扔進熔岩之中……

  任她如何的強撐,眼皮也在一寸寸地塌下來,她的長發滾在身下的泥濘土地上,像一捧幹枯的血。

  她眼中的紅光逐漸散去,眼皮合上,她實在是支撐不住了。

  她的雙足沒能來得及掙脫,被斬在了水天之境的外麵。

  雖然她的本體能夠無限地再生肢體,可這一次,她真的耗費了太多,達到了一個極限。

  終於手中沉海的嗡鳴聲,周圍人魚族的竊竊私語,整片空間嗆人的空氣,還有令人頭暈目眩的陽光和漫山青翠,全都漸漸地遠離了鳳如青。

  她睡了一個很長很長的覺,似乎陷入了一個特別特別長的夢境之中。

  夢裏她將這一生,很多很多的,她都忘記的久遠記憶,全都想起來了。

  她記起她曾顛沛在人世之時的淒苦,懸雲山上的安逸,穆良溫柔的手掌,小師弟總是跟著她喊小師姐。

  還有施子真曾經站在懸雲殿的山崖邊上,問她,“你為什麽老是看著我?”

  鳳如青記得自己當時麵紅耳赤,磕磕巴巴了許久,也沒回答,而後她看到施子真對她勾了下唇,如漫山百花盛放,如萬裏冰原開化。

  然後是他在滿地妖獸的屍骸當中,低頭看向爛泥汙血當中的她,疑惑道,“你為什麽要跟我走?”

  鳳如青不記得自己曾有這樣的記憶,但這一切都在夢中真實無比地存在著,後來她下山,她遇見白禮,她在天罰之下生死不能。

  最後的最後,她在混沌的海水中抬起了頭,她看到弓尤龍眼中飄散在海中的眼淚,她聽到了弓尤的悲鳴。

  然後,她悍然揮出了沉海,然後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龐大的回憶如同明輪在她的腦中轉動,鳳如青睜開眼之後,有許久都沒能從濃重和繁雜的情緒當中掙脫。

  而等到她終於看清了近在咫尺,正在緊張焦灼地拍著她臉的弓尤時,才終於轉動了一下眼球,再度活了過來。

  “你沒事吧,你睡了真的好久!”弓尤穿著一身銀色的袍子,觸手生涼,若不是他的眉眼鳳如青看的時間太久了已經深刻記得,幾乎要認不出他。

  鳳如青被他扶起來,一杯水送到唇邊,她喝了一口,這才張口,用有些啞的嗓音說,“我沒事……”

  “沒事就好,你整整喝了一個月的人魚族血了,若是還不醒,那才是真的世間無藥可醫了。”弓尤把水杯放在一邊,看了鳳如青片刻,張開雙臂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摟住。

  “我們到了,”弓尤就隻說了一句話,聲音便有些變調,但他沒再開口,鳳如青也沒有再開口,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相擁著。

  他們到了,真的到了冥海之底,真的到達了人魚族棲息的地方,真的過了水天之境,抵達了天裂之下。

  一句話,便足以說明一切。

  鳳如青抬起雙手,回抱住弓尤,輕輕地在他的脊背上摩挲,並沒有她昏死之前那種黏膩的血腥觸感,而是一片冰涼膩滑的料子。

  鳳如青靠在弓尤的肩頭,看著這間粗製濫造的屋子,心裏不若夢境中一樣情緒繁雜濃重,而是一片平靜安逸的湖。

  好久,弓尤才放開了鳳如青,同她視線相對,淩厲眼睛泛著一些紅,其中也帶著很深的愧疚。

  他開口說了一個,“我……”

  鳳如青便開口道,“我餓了。”

  “很餓,一頓能吃一頭骨鯨的那種餓。”鳳如青補充道。

  弓尤到了嘴邊的“對不起我不該帶你來這裏”便這樣被鳳如青的話衝散了,他忍不住笑了。

  “我去給你弄吃的!”他說著一陣風似的起身,但在這破屋子的門口,卻頓了頓,轉頭神色複雜道,“不過這裏的食物很單一。”

  鳳如青隨意地揮揮手,“快去!”

  弓尤跑了,她掀開身上的蓋著的和弓尤身上衣服一樣料子的被子,想要活動一下,然後發現了自己的頭發長得已經拖到了地上,十分礙事。

  鳳如青回手將頭發扯起來,隨意攏了一下,拔出一直在她枕邊的沉海,便要割斷。

  這時突然間一個聲音從外麵插進來,急急地吼道,“別弄斷啊!那可是你的能力!”

  鳳如青手中沉海霎時間對準屋外窗子的位置,沉海的嗡鳴聲帶動周遭的空氣形成攝人的氣流。

  “別這麽緊張嘛,姐妹兒,我沒有惡意,你先把那玩意收起來,別不小心把我劈了。”

  窗子漸漸打開,一個看上去三十上下的女人,出現在窗邊上。

  她雙手抱頭,對著鳳如青嬉皮笑臉,“哇哦,我真是每次見你都嚇一跳,這種顏值是真實存在的嗎?!”

  鳳如青聽不懂她說的什麽亂七八糟,沉海沒有收起,但是察覺到她隻是個普通人,便頓時收斂了戰意。

  外麵那個女人盯著鳳如青烈日紅花一般的眉眼看了一會,呲溜了一口口水,嘖嘖道,“女主角就是女主角啊,我看著都饞。”

  鳳如青微微擰眉,“你說什麽”

  “沒,啊沒什麽,”那女人自我介紹道,“我叫於風雪,乃是懸雲山掌門施子真的二弟子。”

  女人在鳳如青錯愕的視線中笑起來,嘿嘿道,“沒想到吧!論資排輩!你要叫我一聲二師姐!”

  鳳如青表情片刻詫異,又恢複木然,於風雪卻是喋喋不休,“你這頭發不能斬斷,這是你的能力象征,能力越強,頭發越長,這是這本書的國際慣例……哎!”

  於風雪正說著,鳳如青便已經用沉海把頭發斬斷了。

  但是落在地上的頭發,卻如有生命一般地遊向鳳如青,而後重新回到她的身體裏。

  鳳如青看了一眼於風雪,於風雪張口結舌地說,“哦,對啊,我都忘了,現在劇情早就偏到不知哪個爺爺奶奶村去了,正道女主角竟然是邪祟了,這可真是……崩啊。”

  鳳如青皺眉看她,她又說道,“別的都不重要,我就問問,你跟施子真……呸,你跟咱們師尊,還是虐戀情深的劇本嗎?!”

  她看到鳳如青捂著肚子,頓時眼睛一亮,“你現在是不是就帶著球呢!帶球跑是吧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