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條魚·鬼王
作者:三日成晶      更新:2020-10-19 20:04      字數:9963
  鳳如青手被弓尤捏著, 聽了這一番簡直顛覆整個世界的言論,離奇地並沒有覺得這是什麽天方夜譚。

  曾幾何時,在人間顛沛流離, 被親人拋棄,被當成畜生買賣的時候, 她又何嚐沒有想過, 是誰規定的,人生有貴賤之分,是誰規定的賤奴的命可以隨意買賣, 肆意殘害?

  她並沒有選擇生的權利, 又為何生下來, 便是個任人買賣的賤奴?

  鳳如青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如何高貴的人, 她被帶上懸雲山之前,有這個世間最卑劣的人身上所有的惡習。

  這沒有辦法, 她生來便是被灌輸了那種思想,必須按照那樣的方式才能苟且存活, 貪歡。

  貪圖安逸, 這是人類最真實的本性。

  若不是穆良忍讓她, 手把手地教她人生在世, 還有另一種活法, 她會那般生活到死, 即便是手中握著別人傾羨的一切,也根本如獸口含金, 隻能用來磨牙而已。

  可如今她死過, 又用這種形態活了過來, 她仍舊從未覺得自己多麽厲害。

  離了懸雲山,離了穆良羽翼之下為她築好的無憂之巢, 她依舊是個顛沛在人間的可憐人,連找了一個同她相互舔舐傷口的白禮,也還是拚盡了全部,甚至不惜化為肉泥,才換來二十幾年的相伴而已。

  天道無情,萬物寡義,她看著弓尤野心勃勃的執拗眼神,身體當中蠢蠢欲動的熱血,被逐漸點燃。

  逆天而行,聽起來多麽的可怕,飛升成神,似乎成了下界所有人的最終追求。

  可弓尤來自天界之上,真龍之身,卻也無法逃脫命運的不公,那麽上界,也不過是另一個無甚稀奇的人間罷了。

  那樣一個人間,又是憑什麽定奪下界之人的生死輪回?

  鳳如青半晌才出聲問弓尤,“你說的,句句屬實嗎?都是你母親告訴你的?”

  弓尤不知道鳳如青心中所想,他緊張得要死,這些秘密,他從未曾對任何人說過,這種當著一個人的麵撕開胸膛任人觀看的感覺,比他在言說情愛之時被她拒絕還要難堪。

  但他內心深處,是無比的糾結與不忍,鳳如青是最佳的陪他去往海底荒蕪之地的人選,他尋找了好多年。

  可他沒有料到自己的情感變化,現如今,萬裏之遙才走了一步,便舍不得她再跟著涉及往後的千難萬險。

  “愣什麽?”鳳如青把手從弓尤用力過度的掌心抽回,“問你話呢。”

  弓尤看著她的神情,回答道,“是真的,不僅是我母親說的,很多的事情我都找人印證過,我說的都是真的。”

  “你……不驚訝嗎?”弓尤說,“不覺得我說的一切都是胡話嗎?”

  “你不是找人印證過嗎?”鳳如青把頭上半濕布巾拿下來,按到弓尤的頭頂,短暫蓋住了他的眉眼。

  “你聽好了弓尤,我對你說的情愛,依舊沒有感覺,”她隔著半濕的布巾,輕揉弓尤的頭頂。

  “我之前一直奇怪,你我本無任何因緣,你卻屢次助我,多年以來毫不保留地傾盡全力教我功法,到底是為什麽,僅僅因為投緣?或者是你說的情愛嗎?”

  “但現在我懂了,是你早有預謀,”鳳如青歎息道,“龍族果真哪怕是血緣不純,也十分狡詐的族群啊。”

  “鳳如青,”弓尤抓住了鳳如青的手腕,要掀開布巾,卻被鳳如青攔住了,“不必解釋,這很公平,這些年你的厚待,我確實感激不盡。”

  “我對你的情愛無法回應,”鳳如青說,“你是日久生情也罷,還是二十年來越發深重也罷,我都沒有辦法用同樣的情感去回報你。”

  弓尤抓著鳳如青的手臂,想要說什麽,卻被鳳如青隔著布巾按住了嘴。

  她繼續說道,“但我對你口中說的海底荒蕪之地很有興趣,我也想要知道,天裂是什麽模樣,天外天影響了整個四海的源頭是什麽,人生來分尊卑貴賤,又是誰規定的。”

  弓尤呼吸都頓住,鳳如青說,“你的厚待,我能用陪你涉險來償,縱使九死一生,左右我在人間,已然沒有了需要牽掛之人。”

  鳳如青鬆開手坐回自己那邊,側頭撩著長發以五指為梳,“但你往後不得再有任何隱瞞,否則我絕不會再信你。”

  弓尤抓住自己臉上的布巾,摘下來看向鳳如青,他就知道,她同自己是一樣的,一樣的生著不服天地的逆骨,一樣的野性自骨縫蔓生而出。

  他一時激動,氣息紛亂不止,恨不得撲上前抱住她好生纏綿一番,還從未有過任何人,能夠如此攪動他心頭熱血!

  鳳如青不理他變化的氣息,隻是想到了什麽,說道,“我問你,你砍去了你王兄的龍足之後,你母親可曾怪罪於你?”

  弓尤愣了下,不知鳳如青為何會問這個,但很快回答道,“不曾!母親是這世間最溫柔最疼我之人,自小無論我犯下如何大錯,她都不曾怪罪於我!”

  “隻是我砍去了王兄龍足之後,父王要將我囚在天界翻雲山,是母親跪在他宮殿之外苦求數日,他才答應隻是將我貶斥下界。”

  弓尤想到這裏,不由得抱怨,“我母親乃是人魚族,最是喜情,哪怕我父王妻妾無數,她自始至終一往情深,我當真看著心裏難受,我父王從未對她過多重視,更不曾去禁止一些對我母親不善的謠言!”

  弓尤說到這裏,哼笑,“若非如此,我也不至於砍了他最愛的太子龍足!”

  鳳如青卻聽著聽著聽出了些別樣的意味,“你說你知道天外天的秘密,都是你母親告知你?”

  弓尤說,“對啊,母親自小便告知了我這些,我想母親,一定非常想念她的族人。母親溫柔純良,決計不會像那些人說的一樣,是為了苟且偷生,才魅惑我父王的。”

  鳳如青沉默了片刻,莫名想到了狐女和宿深,看似被一個人類囚於府中,但焉知不是為了籌謀其他?

  “若你所說屬實,我猜,你母親應當確實不如其他人說的那般,”鳳如青說,“她或許,一直希望你如此做,去尋一個真相,還人魚族的自由,平他們的冤屈。”

  鳳如青甚至覺得,弓尤的母親,或許是故意將他養出了一身逆骨,令他不甘於做個被天界龍族看不上的魚龍混血。

  至少在鳳如青看來,即便是真心喜愛一個人,即便是再喜情的種族,再是至情至性,若愛人不忠,這份感情能夠保有三五年,再多十年八年,已經是極限了。

  千百年來從無改變,始終如一地卑微愛著妻妾成群的天帝?

  哪怕天帝那老東西生得同她師尊一般i麗無雙,怕是也不成,天界便是另一個人間,又焉知癡情不是最好的保護色?

  畢竟男人自大至極,總是得意於女子對他們五體投地的、永遠的崇敬熱愛。

  弓尤沒有想到這一層,被鳳如青說得開始皺眉沉思。

  鳳如青勸他,“不用糾結,你母親是什麽樣的人,有什麽目的,待我們走一遭海底荒蕪世界,你回天上自己去問便是了。”

  弓尤突然間伸手抱住了鳳如青,嚇得鳳如青差點從地上蹦起來。

  “讓我抱一下,就一下,我有些太激動了,你真的,真的太好了,”弓尤有些語無倫次,“我沒有遇見過你這種人,我自己來了這裏好多次了,每一次都铩羽而歸,你不知道,我本來沒抱著多大希望的……”

  弓尤將頭抵在鳳如青的頭頂,她不過淡淡地說了幾句話,弓尤甚至覺得他們明天就能去海底荒蕪之地,很快便能徹底解開天裂的秘密。

  這種信心來源於她的淡然和堅定,這一刻弓尤也覺得,相比於要她的情愛,他更想要她的情義!

  鳳如青籲了口氣,不知道自己給了弓尤這麽大的信心。她隻是無所謂而已。

  白禮轉世,有他自己的生活,懸雲山上,其實回去與不回去,都無所謂,小師弟不需她掛念修為無阻無礙,大師兄即便是掛念她許多年,向來也已經抱著找不到她的念頭,經年日久,不見反倒最好。

  至於施子真……最好不見,鳳如青聽聞他已經八境中品修為,堪比地仙,她不敢見啊。

  她唯一的掛念,便是還沒有將妖丹還給宿深,但她已經在離開妖族之前,將妖丹放在了一個十分安全的地方,乃是妖族皇宮的禁地之中。

  隻要宿深回去,她利用本體附著的禁製就會解開,屬於他的妖丹自然能夠歸回他的身體之中。

  她還令那個半妖燕實若是以後有機會,幫宿深一把,半妖和血脈不純的妖,在妖族的地位十分卑微,團結起來,才能夠活得更好。

  除此之外,她真的別無牽掛,是死在這冥海之底,還是達到海底荒蕪之地解開天大的秘密,於她來說,都沒關係。

  她欠弓尤情義,便還他情義,這世間本就該這樣公平。

  鳳如青沒有躲開弓尤,任由他渾身顫栗地抱了一會。弓尤實在是太激動了,這些事情壓在他心底多年,幾乎要把他壓垮。

  他真的沒有想到,這些看似荒謬的癡心妄想,竟然真的有人會理解,肯陪他一起瘋魔,一起走這條布滿荊棘的險路。

  於是鳳如青休息的時候,就見弓尤化龍在這芥子須彌的小世界中飛來飛去,吟嘯不止,別的倒還好,就是總是下雨煩得很。

  “差不多得了,木屋漏雨了!”鳳如青對著天上喊,“你再不下來,我上去拽你了――”

  弓尤這才化為人形,整個人顯得有些興奮過度,鳳如青翻了個白眼,在木屋的周圍尋起了吃食,弓尤出發之前在這裏準備了不少,兩個人吃飽了便休息。

  冥海之中的那些魚,都是不能吃的,都是死的,大部分還爛了,鳳如青總覺得食物雖然瞧著不少,但此行不知要多久,怕是不太夠的樣子,就問弓尤,“等我們食物沒有了怎麽辦?”

  弓尤眼珠亂轉,吭哧了半天才說,“不用擔心那個,等不到食物沒了,這小世界便進不來了,這是仙界之物,但也是有次數限製的。”

  鳳如青“哈”了一聲,說道,“我還是選擇出海吧!你這分明就是個火坑啊!”

  弓尤先前還說看在情愛的份上送她出去,這個狗東西,不談情愛了,此時便開始細數鳳如青欠了他多少次。

  鳳如青真想化為海底骨魚,一口把這混蛋龍吞了了事。

  既然有次數限製,食物又不夠,兩個人便不可能待在這小世界太久,這裏也沒有什麽日出日落白天黑夜,兩個人休整好了,便準備繼續朝著冥海之底進發。

  不過收起小世界之前,有個十分糟心的問題要解決,那便是鳳如青已經知道她無需呼吸,也能在海底長時間地待著,但她經年日久的習慣,總是猝不及防地在水下呼吸嗆到。

  因此她在小世界的山泉處開始練習水下不呼吸,畢竟這裏的水就算嗆了,也比海底的好喝。

  弓尤站在岸邊上,每次她出來就要丟小石子騷擾,“其實你也不必練,若非要呼吸,可以找我啊。”

  他說得十分不正經,可這種不正經,卻是兩個人對於男女之情釋然和各退一步之後的調侃。

  鳳如青噴他一臉水,弓尤抹了把之後笑起來,“哎,好歹我也親過你了,要是死在冥海底下,也不算很遺憾。”

  鳳如青趴在岸邊上的大石頭上,下半身還泡水裏,聽他這麽說,忍不住一陣反胃,“你就別提那個臭魚味兒的渡氣了行嗎?嘔……”

  鳳如青還作勢幹嘔了一下。

  弓尤站起來朝著水裏踢石頭,“你夠了啊!”

  兩個人撩了一會水,短暫地鬧了下,鳳如青繼續沉下心練習不呼吸,等到她再度從水下鑽上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她已經能做到了。

  弓尤一直在岸邊上的大石頭上躺著,見她出水,問道,“可以了?”

  鳳如青點頭,“應該行。”

  “哎,我問你,我在這裏想了好半晌,我實在不明白人王哪裏好,我看你那自薦枕席的小師弟都比他強百倍,還能采補,你怎麽非喜歡他呢?”

  弓尤盤膝,嘴裏叼著一截草根,“我哪不如他?你一點都不考慮?”

  鳳如青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她眉目豔烈,水流順著曼妙至極的曲線滑落,真的像個引人墮落的水鬼,若是天底下水鬼都長成這樣子,那定然失足之人無數。

  弓尤看得眯眼,鳳如青甩了甩頭發上的水,神秘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她說,“人王那是分叉的啊,格外**。”

  鳳如青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弓尤,弓尤一開始沒有聽懂,很快反應過來,整個人被捅一刀似的蹦起來,臉上火辣辣地覺得自己像個被調戲的良家婦女。

  可他又不能發作,因為是他自己先撩的。

  他隻能瞪著鳳如青幹生悶氣,羞憤不已,拳頭攥得咯咯響。

  他的是分叉的,但他每次變身都很小心地收起來,龍族是很特殊的,能夠隱藏在體內,什麽時候被她看到了!

  弓尤看著地上的石縫,有些想要鑽進去,鳳如青的輕笑聲從他身後傳來,他轉頭瞪她,憋得龍角都要長出來了。

  弓尤憋屈了一會,在兩個人準備出發的時候,拽住鳳如青腰間佩帶的沉海,問道,“你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拒絕我的吧!”

  鳳如青臉上帶著有些意味不明的笑意,盯著弓尤英挺的眉目嘖了一聲,說道,“可不是麽,主要我沒有異種愛好,這張臉算是白長了。”

  “你!”弓尤瞪著鳳如青,“你物種歧視!”

  鳳如青坦然點頭,半真半假道,“你才知道啊。”

  “收起小世界吧,不下冥海了?要跟我探討你是龍族,尊貴的龍族嗎?”鳳如青擠兌起他來簡直能氣死人,這些年兩個人沒少因此打架。

  弓尤被她生生氣笑了。

  “拔刀吧。”他滿臉隱忍地說。

  鳳如青嗤了一聲,“留著點力氣咬魚吧,尊貴的龍族。”

  “收須彌世界,”鳳如青慢慢抽出腰間沉海,暗沉的刀身感知到了她的戰意,嗡鳴不止。

  弓尤收起小世界的前一刻,突然湊近鳳如青咬牙道,“你就不想試試真的分叉的?!”

  鳳如青在迎麵湧來的海中呲牙一笑,對著弓尤揮了下沉海,挑了下眉――我可以用刀試試!

  弓尤仿佛感覺到自己某處一涼,頓時化為龍,張著大口朝著外麵衝殺出去,橫衝直撞,把憤怒撒向深海!

  冥海之中沒有活物,且裏麵剩下的全都是凶惡異常,連習性都消失,隻剩撕咬一切外來生物的本能的凶殘魚類。

  因為進入須彌小世界是有次數限製的,於是兩個人一直向下,無論遭遇了多少魚群,不到極限的情況下不會進入須彌小世界。

  而越是向深海的最底層,便越是漆黑且死寂,就連鳳如青在正常的情況下能夠在暗夜中視物的雙眼,都幾乎失去了作用。

  這冥海之中的黑,原本是連接黃泉鬼境的幽冥之河,這裏滿是雙眼無法看透的死氣,越向深處便越是濃重。

  而隨著越來越深入,他們遭遇的東西,也開始發生質變。

  鳳如青和弓尤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他們許久都沒有進入須彌小世界,弓尤本能地重複撕咬的動作,或者甩尾護住鳳如青,幫著她驅逐密集地靠近她的不知種類的邪物。

  而鳳如青看不清周圍很遠的東西,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在揮刀,沉海分明是弓尤的武器,卻如同生長在鳳如青的雙臂之上,刀身附著著她的本體,已然與她人刀合一。

  這樣不知時間,無休無止的戰鬥中,鳳如青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

  她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十分奇異的狀態,好似隻要下沉不曾停止,她便能永遠維持這個狀態,不知疲倦地砍殺下去,直至屠盡這個冥海當中的邪物一般。

  她已經同弓尤培養出了一種連看也無須看彼此,隻要有邪物靠近便能夠以最好最快的方式配合的默契。

  他們正在急速朝著海底而去,鳳如青甚至有種自己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的錯覺。

  但他們腳下卻依舊是無盡深海,無邊無際,相比這海之深,極寒之淵簡直不算什麽。

  持續的戰鬥和墜落,加之海底根本無法對話的緣由,弓尤再一次體力枯竭。

  他拉著鳳如青進入須彌小世界的時候,鳳如青坐在陽光與綠草當中,許久都沒有回過神,雙目中是一片暗沉的死氣,盛著冥海無窮無盡的邪物和晦暗,深得看不到底。

  弓尤癱在鳳如青的身邊,化為原形也死一般地一動不動。

  兩個人不知這樣過了多久,鳳如青的眼球轉動了一下,死氣逐漸消散,映出了這一方須彌小世界的蒼翠。

  她放下沉海,低頭看向側頸蒼白到全無血色的弓尤,伸手抓著他的肩頭,幾乎是粗魯地扯著他,將他的頭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鳳如青連頭都未回,朝著身後不遠處的泉水勾了勾手指,便有一汪清泉,自半空傾瀉而下,劈頭蓋臉地朝著兩個人澆下來。

  冰涼刺骨的泉水,和這須彌小世界的暖陽形成鮮明的對比,鳳如青眯了眯眼,弓尤也終於轉動了眼球。

  但他並沒有起身,而是朝著鳳如青的腿上爬了一些,伸手環住了鳳如青的腰身,將頭埋在她濕漉的腰間。

  他們太累了,冥海之中死氣太重,他們也太需要彼此,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是活著的。

  鳳如青手指沒入弓尤的濕發當中,仰頭讓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兩個人保持著這樣相互依偎的姿勢,許久都沒有說話。

  最後幾乎將衣服都曬幹,弓尤才悶在鳳如青的懷中出聲,聲音嘶啞難聽,因為許久未曾發音,生澀如老舊門軸。

  “後悔嗎?”弓尤說,“跟我進冥海。”

  鳳如青好一會,才從嗓子裏麵哼了一聲,“你自己來這裏,是怎麽出去的?”

  在這樣的廝殺和死氣當中,若非心智異常堅韌,有必須出去的決心,很大的概率會陷落在冥海之中,就像是忘川當中被同化的那些陰魂一樣,再也出不去了。

  弓尤聞言頓了頓,才開口道,“我……來的幾次,都沒有下得這麽猛過啊。”

  鳳如青也頓了頓,而後問道,“什麽意思?”

  “我們下得太猛了,”弓尤鬆開鳳如青,起身撐著手臂,蒼白著一張臉看她,表情總算是鮮活了一點,“誰知道你這麽猛,砍殺起來不知疲倦。”

  他幾次想要休息,但是好勝心驅使著他,不能不如她!

  鳳如青看著他消瘦了許多,因此更加鋒利的眉目,張了張嘴說,“我不是配合著你嗎。”

  弓尤聞言哭笑不得地說,“我已經看到有吐沙魚出沒了,我們馬上便要到海底夾道。上兩次我到這個深度,折返之後,用了差不多五十年。我們這一次到達這個深度所用的時間,沒法仔細估算,但我覺得至少快五倍。”

  鳳如青:……

  兩個人相視無語,不知道為什麽要過得這麽淒慘,誰不知道誰的斤兩,有什麽可較勁的呢?

  鳳如青無語地躺倒在地上,弓尤也躺在她的身側,說道,“我們可以休息幾天,然後到了海底夾道,才是真的硬仗。”

  鳳如青動了動嘴唇,想問是什麽硬仗,難不成還有比殺之不完的邪物還厲害的?

  不過她最終也沒有開口,實在是懶得說,都走到這裏了,又退不回去了。

  所以鬼話不能信,尤其是男人的鬼話!

  鳳如青閉著眼睛躺在石頭上曬太陽,弓尤躺在她身邊,側頭看她,許久眼睛都沒有挪開。

  他們之間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並肩作戰生死相依的時間越是久,弓尤越是無法不去喜歡她,他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遇不見一個鳳如青了。

  他慢慢伸手,扣住了鳳如青的手腕,鳳如青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睫毛閃了閃,卻最終沒有躲開。

  弓尤修長的手指,一點點下滑,沒入鳳如青的手指之間,而後輕輕地扣住。

  幾乎是虛虛地攏著,給自己也給足鳳如青挪開的可能。

  他在冥海中被死氣侵蝕的,死水一般的心髒開始因為這甚至稱不上溫暖,同他自己同樣冰涼的指尖,重新瘋狂跳動。

  暖風吹過,撩動鳳如青已經幹了的亂發,她如同睡著了一樣,呼吸和緩,並沒有動。

  弓尤因此手心潮濕,心口仿若揣了十隻上躥下跳的小兔子,撞得他胸腔都麻了。

  他終於閉上眼,大著膽子把手扣實了,把鳳如青的手緊緊攥住。

  一秒,兩秒……她沒有躲開。

  弓尤微微勾了勾嘴唇,也閉上了眼睛。

  漫山的青翠隨著清風搖曳,這一方小天地,景致是經年不變的美,卻也是經年不變的虛假,浮在死氣沉沉的冥海之中,如同一個易碎的泡沫,縱使五光十色,卻是一戳就破。

  這其中,唯有躺在同一塊石頭之上,頭挨著頭,手牽著手曬太陽休息的兩個人,才是真實的。

  這一刻像不曾有顛沛流離艱辛苦澀的人間一般美好,像孩童嗚哇學語之時一般純真。

  弓尤並沒有過分地再有其他的動作,好似牽了喜歡的邪祟的小手,整個人都滿足了一般。

  他們在這石頭上躺了許久,躺到最後,鳳如青真的睡著了,且一覺似乎睡得格外沉。

  再醒過來時,她躺在弓尤的手臂之上,整個人陷入他的懷中。

  他棱角分明的俊臉近在咫尺,那雙睜開之時滿是淩厲與算計的鷹目,如今閉著,弧度都是張揚地斜飛著,一雙眼的睫毛更是出人意料的長,如兩把濃密的羽扇,在臉上掃下兩排陰影。

  鳳如青腰身被他緊箍著,半邊身子被禁錮著。

  這是個十分霸道的姿勢,若是換個人被這樣按在懷中,怕是要全身痛麻,全賴鳳如青本體特殊,如若無骨,抱著如同抱著雲霧在睡,隻有抱著的人才知多麽舒適。

  弓尤睡得沉,鳳如青去抬他的手臂要起身,結果她一動弓尤便扣得更緊,甚至腿跨上鳳如青的腰,幾乎將她攏在身.下。

  鳳如青盯著他看了一會,桃花眼微微眯起一些,貼著弓尤的耳邊吐氣如蘭道,“你是用沉海砍去你王兄的龍足麽,我竟有些好奇,龍足全砍去之後,化龍是在地上如蛇一般地爬嗎?”

  弓尤幾乎是彈起來的,他起身之後,果真看到鳳如青的手已經摸上了沉海的刀柄。

  那本是他的本命武器,現如今卻對她千依百順,竟然還在細碎嗡鳴著警告於他!

  弓尤笑起來,對著鳳如青壓了下手勢,出聲道,“大家兄弟一場,何必大動幹戈。”

  鳳如青笑出犬齒,點頭道,“是啊,兄弟一場,你那亂戳兄弟的凶器,我看也不必要了吧?”

  “別別別……”弓尤轉身便跑,鳳如青站起身,微微側身將沉海甩向了弓尤身後。

  看似十分輕飄的一下,卻如有萬斤之重,裹挾著如有實質的罡風,極速朝著弓尤的身後追去。

  弓尤上躥下跳,沉海緊隨其後,最後終於在木屋邊緣追上了他,弓尤吼道,“沉海你竟敢叛我!”

  緊接著他就被刀柄狠狠地撞在了後心,撞了一個狗啃地皮,好一會都沒爬起來。

  然後沉海便嗡鳴著回到鳳如青身邊,盤旋在她身側,自動沉入她腰間刀鞘。

  鳳如青信步走到了木屋邊緣,嘖了一聲看了看趴在地上吭吭唧唧的弓尤,朝著正在說自己的背穿了的弓尤抬腳,踩在他挺翹的後臀之上,墊了下腳進了木屋。

  於是弓尤真的趴在地上“起不來”了,鬼知道他為什麽被踩了一腳而已,凶器就差點把地戳出個坑。

  鳳如青換了幹淨衣袍,拿著所剩不多的吃的,從木屋出來,弓尤才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身上的泥土,斜眼看著鳳如青道,“情難自禁,莫怪。”

  鳳如青吃了一口已經放久了有些幹硬的糕點,眼也不抬地沒所謂道,“無礙的,我可以幫你禁,割以永治嘛。”

  弓尤咬牙道,“你怎的偏生對我如此凶悍,在那人王麵前便軟得一汪水般?!”

  鳳如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這個話題你還要提多少次才能過去?”

  “我就是不明白,我哪裏不如他!我可以學啊!”弓尤說,“你這樣一條路走到黑,沒意思吧,他已經轉世了,不認識你了。”

  鳳如青哼哼道,“我知道啊,我也沒有一條路走到黑啊,等我從冥海出去,我便再尋個人解悶。”

  “你敢!”弓尤氣得上前一把抓住鳳如青正拿著點心的手,力道用得不輕,但對上鳳如青似笑非笑的眼睛,卻有些不敢說狠話。

  最後隻說,“不知何年何月能出去,你不若看看我?再說你還敢找人?以你現在的修為,若與脆弱的人類在一起,用不了二十年,有兩年那人就死得透透的。”

  鳳如青微微歪頭看弓尤,不說話。

  她頭發不知道為什麽瘋長了不少,長得已經過了腰臀,殷紅地泛著亮,如同在血水中浸飽了一般的罪孽之色,卻在陽光下好看極了。

  弓尤抓著她的手將她向前拽了一些,她站在一塊木頭上,和他正好一樣高,這角度太適合親吻。

  弓尤看著她沾染了點心碎屑的豔色唇瓣,視線下移,不受控製地湊近,“不若將就著找我,我定然為你好好解悶逗趣,可好”

  鳳如青笑起來,如燦陽烈日般看著弓尤靠近她,但就在兩個人的唇瓣即將碰上的時候,她纖纖的十指捏上他的腮肉,猛地用力。

  弓尤吃痛之際,她抓了一把糕點都塞進他的口中,他被噎得張嘴,鳳如青卻掐住了他的舌尖不讓他咀嚼。

  鳳如青問他,“你能維持住半龍形態嗎?”

  弓尤拍開鳳如青的手劇烈地咳了兩聲,但不舍得吐出食物,畢竟也所剩無多,於是艱難地將口中的糕點咽下去。

  再抬頭,鳳如青卻已經坐到另一邊去喝水了。

  弓尤不知道她的意思,隻是說,“半龍不行,太弱了,不利於打架。”

  鳳如青舔了舔唇邊水漬,“啊”了一聲,帶著笑意道,“這樣啊。”

  “是啊,”弓尤說,“半龍還不如人形用刀發揮得好呢。對了,不鬧了,我想起來有一套刀法,先前怕太繁雜你練起來費力,現在正好演示給你看!”

  他說著胡亂塞了兩口吃的,又提著水壺灌了一口,便立刻提著沉海,到木屋前麵去演示刀法。

  這一套刀法確實和其他的不同,鳳如青吃點心的手一頓,認真看起來。

  刀法大多以剛勁為主,但這一套卻相對來說綿軟,但是基礎招式過後,後麵舞起來密不通風,黑沉的暗光隨著弓尤不斷變換招式,在半空編織起了一道細密的刀網。

  鳳如青將糕點放下,仔細地看著弓尤的動作。

  弓尤最後收刀之時,那刀網如同天幕之上劈下的電閃一般,將周遭的一切都劈成兩半,卻又很巧妙地控製在一個範圍之內。

  一片被一分為二的落葉,正好落在鳳如青的麵前。

  她伸手接下,將方才的招式仔細記在心中,她從前並非是天資極佳的人,但如今她不再是人,這些東西反倒是信手拈來了。

  “怎麽樣!”弓尤抹了一把嘴角的糕點殘渣道,“這是群攻招數,待到了海底夾道,你可用這刀法。”

  他又說,“主要是這個,”弓尤生怕鳳如青沒有看懂最繁複之處,便再度放慢動作演示了一遍。

  他身高腿長,黑袍緊隨動作獵獵旋起,身如遊龍,又因為刻意放緩動作,有些滯空之感。

  一個扭轉身的動作,弓尤腰腿伸展到極致,貼身黑衣將他身形襯得十分剛猛有力,又顯得弧度柔韌非常,鳳如青不由得挑了下眉梢。

  待到弓尤停下動作,甩動長發轉頭問她如何之時,鳳如青頓了片刻,一語雙關道,“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