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條魚 ·人王
作者:三日成晶      更新:2020-10-19 20:04      字數:10246
  結界轟散之後, 外麵的大臣與護廷衛衝進來,氣勢洶洶地對著空雲所在的遇仙殿。

  但衝進殿內之後,裏麵早已經沒有了空雲的影子, 她已然身死魂消,湮滅於世間。

  而結界崩散之後, 那結界之上附著的生機破碎, 也十倍反噬在了書元洲的身上。

  他現如今正跪在懸雲山大陣之外,整整幾天了,一動未動。

  本來隻是麵色灰敗, 生機逐漸斷絕, 此刻卻是驟然嘔出一口鮮血, 心中也更加的焦灼起來。

  他是設界之人, 遠在人界的梁景國中用來維護空雲的結界破碎了,若不是他還能感覺到生機猶在, 轉生歸一陣還在繼續著,書元洲必定會忍不住衝回宮中。

  她妖丹在身, 他還為她留了數十個草木傀儡, 隻要她生機未斷絕, 便一時半刻, 無人能夠敵她。

  此刻書元洲並不知, 空雲自己親手挖處了妖丹, 將傀儡派去誅殺最後遺留的羅炎帝子孫元貝王一脈。

  她心知自己罪孽深重,甚至連入黃泉鬼境去等待清算罪孽業障的機會都不肯要了, 現如今已然身死魂滅。

  至於轉生歸一陣還在持續不斷傳過來的生機, 乃是從被她轉移了陣法的白禮身上傳來。

  書元洲什麽都不知, 隻知道自己時間所剩不多,如今跪在這懸雲山之外, 也不是要再度取得掌門師兄的原諒。

  他是有一件事,務必要同施子真說,也算是他為懸雲山做的最後一件事。

  奈何施子真正在閉關,聽聞他又來,隻命門中弟子將其驅逐,根本不肯相見。

  “元洲師……掌門說了,要您哪來回哪去。”

  出來勸阻書元洲的弟子,乃是守焚心崖的老弟子,對於書元洲曾經也是欽佩不已,甚至一度以其為表率。

  誰知幾百年而已,曾經名動修真界的仙君,竟是落得如此地步,不僅與邪魔為伍,還犯下如此為天道不容的大錯。

  弟子一時間並不知道如何稱呼書元洲,他心裏不願直呼名諱,畢竟是曾經欽慕的長輩。

  可早在四十多年前,懸雲山便已經告知天下,濟光仙君書元洲,被其掌門師兄碎月仙尊施子真,逐出宗門,自此是生是死,是功德通天還是罪孽深重,都再與懸雲山沒有任何幹係。

  當時修真界轟動一時,因為施子真雖然早在六百多年前便將這濟光仙君放逐,卻並無將其逐出師門的意思。

  懸雲山護犢子是在修真界出名的,尤其是這些年,嚴重得厲害,一個不知死在何處的弟子,已經死了六百多年了,還在到處找其殘魂。

  因此當時懸雲山宣布要將書元洲逐出師門的時候,修真界便已經議論紛紛。

  有好事的打聽其中因由,卻也隻是打聽到了這書元洲與人族女子糾纏不清,破了道心,甚至還意圖同那女子永結為好,最終讓掌門施子真在成婚之日,抹去畢生修為,想不開去做那朝生暮死的凡人。

  所有人都以為施子真那等性情,必然是因此氣惱,一氣之下將其逐出師門。

  可無論謠言多麽真切,都無人猜到其中隱情。

  當年書元洲確實回來了,確實得到了施子真的原諒,也確實準備讓他師兄去一次人間,送他離仙道,做回凡人。

  施子真雖然性情冷漠,但書元洲自小同他一起長大,知道他性情冷漠的緣由,並非是天生如此。幾番哀求,施子真還是念及同門情誼,答應了書元洲。

  卻沒曾想,書元洲先行一步回到人間,那個對他大膽接近,並且屢次引他意動心馳的少女,已經不成人形,幾乎成了一具活著的腐屍。

  書元洲一氣之下,直接衝殺到王宮之中,要將羅炎帝斬殺,最後卻被趕來的施子真阻止。

  施子真勸他,“世人各有命數,這女子乃是天煞,羅炎帝乃是人王,氣數未盡,你若將其就地斬殺,天罰必定即刻而至。”

  “她還活著,你不若用這最後時間去陪她。”施子真不忍師弟誤入歧途,但也言語到此,“處理好了,便回來吧。”

  他說完之後便走了,他依舊還是那個不通情愛,冰做肌骨雪做心的仙門掌門,以為師弟很快便會回到宗門,畢竟他同自己年歲相當,且常年在外遊蕩,應當算是看遍了人間悲歡離合,一時情迷或許難免,但不至於看不破悲歡離合,因果輪回,徑自閉關破境去了。

  沒成想一等幾年,濟光仙君書元洲並未回到宗門,施子真走了一遭人間,發現自己師弟已然一腳踏入了邪路,回不了頭了,施子真當時剛破了七境巔峰,已經能夠看透輪回,知書元洲已然入了紅塵罪孽,因果輪回之中,他連親手清理門戶結束這罪孽都做不到了。

  他隻好回到宗門,宣布將其逐出師門。

  不料四十多年過去,他竟又獨身回來,跪在山門之前,隻求見上一麵。

  施子真本並不打算見他,卻在閉關當中,感知到了他氣數已盡,生機即刻將要斷絕。

  昔日同門恩情,已然在施子真心中淡不可尋,但他尤記得師尊囑托,要他看顧師弟。

  施子真並未曾看顧過他,因此出了焚心崖禁地,踏出禁地之門的那一刻,下瞬間,身形便已然出現在山門之前。

  懸雲山大陣,懸雲山禁製,懸雲山弟子,無一敢阻攔施子真,他緩步走下碧雲石階,守山門的不受控製地雙膝發軟,叩拜下去。

  當年的七境巔峰,如今已然再度突破為八境中品,進境之快,令整個修真門派的老頑固咂舌。

  修士到達八境修為,幾乎是鳳毛麟角,因為九境乃是修士巔峰,極境便能白日飛升,尋常道法皆是如此,更何況本就相較其他道法強悍許多的無情道,八境隻有曾經飛升上界的懸雲山祖師曾經到達過,已經是等同地仙,雖不能與天地同壽,卻也已經有上萬年壽數。

  此種境界世間萬物皆能為其所用,甚至能夠幹預輪回,逆轉生死,靈壓若不刻意收斂,普通人已然無法接近,就連低境弟子,也已經因為他周身靈壓,無法在他麵前站立直視了。

  他緩步邁下碧雲石階,純白的鞋履多年依舊纖塵不染,落在地上無聲無息,如清風拂過大地,身上衣袍無風自動,周身都籠著隻有修者能夠看到的淡淡靈光。

  有弟子實在好奇,從未見過活著的八境修士,咬牙抬起被靈壓壓彎的脊梁,想要看上一眼,卻還未等抬起頭,便覺得內府血氣翻湧,神魂都在戰栗著叫囂畏懼,連忙又低下頭。

  跪在大陣之外的書元洲嘴角鮮血溢出,他早已經是強弩之末,隻吊著這最後一口氣,要見施子真一麵,卻在見到人時,便幾欲因為他的強悍而被輾軋致死。

  施子真自然不是刻意為之,他雪色長袍同書元洲身上穿著的,已經狼狽至極的衣袍,其實是一種製式,卻不是一句天差地別能夠概括。

  書元洲離開宗門多年,卻還是穿著懸雲山的製式的衣袍,可見他對宗門,始終念念難忘,他其實也想要回到這裏,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做他人人欽慕高高在上的濟光仙君。

  但一腳入紅塵,他身在泥濘中無法自拔,到如今,已然上天無路,入地亦無門了。

  施子真走出懸雲山大陣,在書元洲麵前站定,見他已經痛苦地匍匐在地嘔血不止,便緩緩收斂起了靈壓,至此,那籠在靈光中看不真切的迭麗眉目,才算露出真實豔若紅蓮又酷烈如冰的真容。

  他垂眸,不帶半分悲憫地看著昔日師弟,開口聲音如萬千冰淩齊齊跌落在地,直激得人後脊酥麻,“你何至於此。”

  施子真雙眸色澤淺淡如冰霧,一眼便看出了書元洲身上深重罪孽,生機因何流失至此。

  隻因他背負轉生歸一陣,這陣是上古邪陣,開陣必得以人生機神魂所祭,他將此陣背負自身,竟是要耗盡自身神魂,去換他人生機。

  十丈紅塵絞盡生機,施子真當真不懂,世間情愛,若以消耗彼此而存,有何意義存在。

  書元洲雙手上染滿自己嘔出的鮮血,在施子真撤去靈壓之後,終於能夠抬起頭看他一眼。

  他慘笑了一下,喃喃道,“恭喜師兄再度進境。”

  施子真聽了他這話卻無悲無喜,連眼睫都分毫未動,書元洲袖口抹了一把嘴角血漬,也不再多言其他,直接道,“師尊飛升之前曾說,無情道需得自行參悟,並無捷徑。”

  書元洲跪在地上,看向施子真,“師兄現如今參透了多少呢?八境向上,還可再進一步嗎?”

  施子真終於有了反應,他這師弟自小聰慧,若不是始終心性難定,貪戀各界新鮮到處遊走,或許現如今依舊與他於修煉之道上並駕齊驅。

  他薄唇微動,“八境之上,步步登天。”

  難若登天,亦是每上升一層,能力登天。

  書元洲點頭,片刻後說,“師兄,你可曾嚐試將師尊留給你的那靈囊打開過?”

  施子真搖頭,書元洲嘴角血跡不斷流下,眼中也漸漸灰敗,最後說道,“師兄,你試試吧……”

  他聲音斷斷續續,“我可能參透了最終道法,卻終究難以嚐試了。”

  施子真垂頭看他,眼中疑惑橫生,卻也並不開口催促。

  書元洲繼續道,“師兄,你記得小時候嗎,你最開始,並不是如此性……”

  “師兄,”書元洲慢慢躺在地上,看著天空喃喃,“師尊給我們留下了啟示,是我們……”一直沒有發現。

  他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氣聲喃喃,伴著他嗓子裏麵嗆出的血,“無情道,需得勘破情與欲……方能……方能得道。”

  他最後眼神渙散,映著今日並不明媚的灰蒙蒙天氣,死去的滋味書元洲從來沒有想過,但他知道,他若死了,他的空雲就能活了。

  他不能再為她去害誰,隻能將自己的命換給她。

  無情道,是世間最強,亦是世間最難,最開始,它要人斷情絕愛,到後來,它又要人心懷情愛,甚至去品嚐□□,最終釋懷,方得大道。

  可人有七情六欲,生來便由情感編織五感,要舍棄難,要舍棄之後再拿起難,要舍棄之後拿起,卻再放下,這世間……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書元洲最後想起那年花燈節上,抱著五彩斑斕的燈籠,對著他羞赧期待,欲言又止的少女。

  他見過很多人,遇見過很多種女子,他自認為幾百年的壽數,看遍了世間風景,他便能安心回山修煉,定然能夠超越師兄。

  可許是那天的燈光太迷離,斑斕色彩下的少女心聲,他一眼便能看透,無需出口,已經明晰。

  不帶魔族女子的魅惑,不帶妖族女子的奸猾,沒有修真界女修的高傲。

  甚至因為年少青澀,她甚至還未沾染上人族女子的世俗,赤烈直白,也柔軟含蓄,便那般不期而遇地敲在他沉寂已久的心頭。

  也是因為那一幕始終深刻,以至於後來書元洲在宮中找到了昔日那個少女之時,才會那般的撕心裂肺。

  她那樣哀求他救她,她不想死啊,她枯瘦如骨的手指抓著他,輕而易舉地把他拉下了地獄。

  書元洲自甘墮落的地獄。

  隻可惜他乃是個幾百年不曾動過□□的木頭,即便是動了心,卻也從不知如何與人相愛,如何去靠近,去擁抱,甚至除了陪在空雲身邊,都說不出一句安撫的話。

  他們之間隔著比天塹還深的深重罪孽,遠得他在她身邊,卻不敢伸出手,而他的昔日少女,心中隻剩彌漫著膿血的傷口,還有情愛也無法撫平的仇恨。

  書元洲唯一遺憾的,便是當年看穿她心思疑問之時,未曾主動出口言明,到後來,他們卻已經不能說愛,不配談情,他唯一能夠做的,便是陪在她身側,地獄也好,天罰也罷,走這一遭罷了。

  可若他不曾動心,不曾喜愛,隻是愧疚又如何能束縛住一個有無數次回頭機會的人呢?

  書元洲血漸漸冷了,同他的神魂一起,消弭於這罪孽深重紅塵萬丈。

  施子真站在他生息已絕的屍首旁邊,垂頭看向他渙散的雙眼,那其中至死,都是無法掙脫的執拗。

  他慢慢抬手,靈光順著他的手掌傾瀉而出,灑落在書元洲的身上,他的屍身便如風吹沙礫,寸寸消散。

  最後轟然崩散,被靈光卷著,散落於懸雲山上。

  施子真想起兩個人還小的時候,書元洲處處都要同他爭高下,但施子真卻並不討厭他的靈動,他尤記得,書元洲曾說,懸雲山花草樹木,皆有他的一份,他便是死,也要死在這裏。

  昔年之言,如今模糊難以回想透徹,施子真卻知道,書元洲在瀕死之時回來,不光是想要告訴施子真他心之所悟,他是想要“回山”的。

  書元洲消失之後,施子真便也在原地消失,待他消失之後,守山門的弟子,終於膝蓋酸麻地從地上爬起來了。

  相互間苦笑著看了一眼,哪怕內府氣息因靈壓紛亂,眼中卻滿是對強者修為的豔羨。

  當夜,懸雲山弟子荊豐領施子真的命令,令他親自去一趟人間梁景國,去皇宮中,要他毀去耗盡書元洲神魂的轉生歸一陣,這場孽緣,到如今人已身死,也該終結了。

  荊豐如今已經長大,身量甚至超越了穆良和施子真,像一個發育延後的小樹,忽然間一夜之間,就已經參天。

  他當夜禦劍橫跨極寒之淵,趕往人間,途中片刻不曾耽擱,昔日黏黏糊糊跟著鳳如青身後叫小師姐,要乳糕吃的小少年,如今已經出落得風骨卓然,且修為已近六境很快便要追上他親爹老頑固荊成蔭了。

  而鳳如青並不知書元洲的死,竟然引來了懸雲山上的故人,太後死去,天下大定,剩下一個沛從南,根本不足為懼,她準備明日便去沛從南府上將小狐狸放了,本來準備今夜便去的,但……

  她現在走不開。

  鳳如青看著身著王袍,頭戴冕旒的白禮,坐在龍椅之上朝她招手,雙腿不爭氣地就過去了。

  其他的暫且先放放吧,兩個人這些日子沒有機會親密,現如今是小別勝新婚,況且太後的事情解決了,兩個人心中都鬆懈下來,白禮因為他母親的事情,沉鬱了一個晚上,但有鳳如青的陪伴,已經差不多好了,但心中還是難過,特別的想要跟她親近。

  龍淵大殿之上燈火通明,卻一個侍女太監都沒有,全都被白禮支開,大殿的門大敞四開,下麵便是龍淵石階祭天高台,還有通天盤龍柱。

  目所及之處建築宏偉壯麗,雕梁畫棟,卻一個人影都不見,仿若整個皇宮之中,隻有他們兩個人。

  白禮頭頂垂珠因為仰頭看鳳如青,朝著臉頰的兩邊滑去,他麵容故作肅穆,知道鳳如青這眼神是想要看什麽,便沉聲嗬斥,“何方妖女,膽敢在此放肆!”

  鳳如青白天看白禮祭天的時候就沒想什麽能夠見人的事情,如今坐在新君的大腿上,被白禮這一吼,頓時知道了什麽叫血脈噴張。

  白禮眯眼看向鳳如青,揚起的脖頸纖瘦白皙,喉結滾動,繼續說,“你這妖女嗎,還不速速退下,待朕叫了護廷衛……啊!”

  白禮突然皺眉輕呼一聲,手抓住了龍椅上的金雕龍頭,指尖摳在龍睛之上,分明是吃痛的樣子。

  鳳如青有些太急躁了,她低頭親吻白禮的眉心,也疼,但又有種難言的亢奮,白天見白禮坐在龍椅之上,她就想這樣做,這是她的小公子,她的人王帝君。

  是她一路伴他助他,親手扶他,親眼見他到如今地位,這種急切和興奮,跟親自吃掉自己親手花費繁雜手法做出的美味糕點的感覺一模一樣,屬實讓人血液逆流。

  眾臣早朝,商議家國大事的威嚴場合,帝王登基代表天下最尊貴之地的龍淵殿上,這梁景國被百姓與群臣認定為天命所歸的天子,正被騎在龍椅之上,任憑他腿上懷中的邪祟為所欲為。

  若是這一幕被人看見,該是多麽荒謬,多麽令人驚恐萬狀的一幕。

  鳳如青抓著白禮後腦的冕旒珠簾,迫使他更高地揚起下顎,與自己唇舌相觸,共赴人間極樂。

  待到回蕩在殿中的愛音消止,鳳如青輕輕伏在白禮肩頭眯著眼細細密密地啃食他的魂魄,他已經真正的成為了人王,魂魄滋味相較之前美味十倍不止,但不能吃得太多,鳳如青怕影響他的氣運,因此就隻是一點點地吃著嚐味道。

  不過和魂魄相比,剛剛人王的另一種味道,已經深深滿足她,白禮抱著鳳如青,眼中情潮未散,盛滿了水霧波濤,那其中蕩漾的小船,滿載著歡愉與甜蜜。

  這樣許久,倆個人低聲細語地說著話,鳳如青聽著白禮暢想未來,靜靜地與他相依,這一路走來,其實時間並不算長,可因為兩人心情相合,甚至很多地方都是一樣的,因此格外的和諧甜蜜。

  鳳如青懶洋洋道,“陛下,我這妖女伺候得陛下可還滿意?”

  鳳如青蹭了蹭白禮側臉,“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同你說,小公子,今夜便告訴你,你莫要害怕好不好?”

  白禮沒有吭聲,鳳如青動了下,突然間感覺後背一陣濕膩。

  淡淡的血腥味順著吹入大殿的風送入鼻翼,鳳如青推著白禮的肩頭起身,兩個人親昵時衣衫幾乎未退,很快便整理好,鳳如青回手摸了一把肩頭,全是黏膩鮮血,再一看白禮雙眸失神,鼻下還在血流不止,頓時後頸汗毛炸立。

  “白禮!”鳳如青上前扶住白禮,白禮雙眼看向鳳如青,卻沒有聚焦。

  “白禮!白禮你怎麽了!”

  鳳如青急急叫他,白禮似乎還有些意識,動了動唇之後,張口欲說什麽,卻一張口,便是一口濃黑的血吐出來,瞬間染紅了半敞的衣袍。

  接著整個人朝著鳳如青傾倒,失去了意識。

  鳳如青嚇得險些失聲,扶著他放平,探了下脈息,頓時劇烈地一哆嗦。

  生息如此微弱,怎麽回事!

  正待她震驚不已之時,鬼鈴響起,弓尤自虛空出現,“他人魂已失大半,無力回天了。”

  鳳如青難以置信地抱著白禮的腦袋,盯著弓尤片刻,突然厲聲問道,“怎麽回事!”

  弓尤站在不遠處,隻說了一句,“天意如此。”

  “什麽天意,他不是人王嗎?!”鳳如青想到什麽又說,“你早就看出了是不是!”

  弓尤殘忍道,“他命格本是人王,壽數也並非短命,可現在我看不到他的未來。”

  鳳如青麵色慘白,抱著白禮的手緊了緊,想到或許是因為自己這邪祟與他糾纏,食他之魂,才令他失魂,簡直渾身冰冷。

  她卻不肯就此放棄,她起身朝著殿後喊侍女傳太醫,腳步踉蹌。

  侍女應聲而去,鳳如青卻又回到大殿,回到白禮身邊,短暫的慌亂之後,已經迅速冷靜下來,“看不到不一定沒有,你也不過是一條罪龍。”

  鳳如青閉了閉眼,竭力捋順自己的思緒,想到白日之時,太後空雲的種種作為,本就覺得詭異,當時還以為她人之將死,卻沒成想,這個毒婦死也要拉著白禮墊背。

  她斷定是空雲害了白禮,卻想不通她一直在白禮身側,太後是如何下手。

  “當時你也在院中,可察覺了不妥?”鳳如青問弓尤。

  弓尤本最恨人提他是罪龍之事,氣得鬼氣森森,但聞言還是冷聲道,“我既答應你護他,又怎會陽奉陰違,怕是在此之前便被太後下手。”

  鳳如青腦中急轉,有什麽東西就隔著那麽一層,卻無論如何也抓不住頭緒,空雲到底是如何害白禮失魂……

  “她能用什麽辦法害白禮,這明顯不是毒也不是邪藥,”鳳如青手探白禮脈象,幾乎要絕。

  方才還與自己纏綿,還說著要在年邁之後,將她當做女兒的人,現在幾乎氣絕,這要她如何能夠接受!

  鳳如青咬緊牙起身,問弓尤,“你是鬼王,他既失魂,現他魂在何處!”

  她不知自己此刻眼中紅光彌漫,周身氣息暴虐,比鬼王還像鬼王,弓尤從沒被人如此質問過,連在上界判罪之時,那仙官也是客客氣氣。

  他更從未見過鳳如青如此疾言厲色,對上她淬血般的雙眸,此刻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她是個不知為何物,連九真伏魔陣都誅殺不得的真邪祟。

  他一時間心神被這雙紅眸所懾,幾乎是立刻回答,“忘川之下。”

  鳳如青接著道,“鬼王大人,將他還給我。”

  弓尤頓時冷聲,“你以為黃泉鬼境是什麽地方!”

  “且白禮之魂,並非是鬼官所勾,他也不知為何進了忘川,就連我也無法確認他的具體所在,忘川之下不得轉生的死魂有數十萬之多,白禮進入便如細針入海,無從所獲。”

  “那我便自己去帶他回來,”鳳如青看著弓尤說,“帶我去黃泉鬼境。”

  弓尤氣急,“你瘋了,你親自去黃泉鬼境,數十萬死魂遊蕩不止,能夠找得到他?再說即便是帶回,他身體說不定生息已絕,無力回天!”

  “你放屁!他明明還活著!”鳳如青指著白禮,手指發顫。

  這種事情旁觀之時,或許隻能唏噓,但若真的落在自身,任誰也無法冷靜坦然地接受。

  但是弓尤的話提醒了她,白禮如今生息太過微弱,她必須想辦法延續他的生息!

  對!想到了!

  空雲便是用狐族妖丹,那空雲死前,妖丹破界而飛,便是飛去的丞相府的方向!

  那對狐族母子被符文鐵鎖束縛,並沒有那麽輕易能解開!

  這時候太醫和侍女太監都到了,朝著白禮而去,鳳如青疾步走到大殿門口,回頭看了一眼白禮,便要朝著丞相府飛掠而去――

  但她被弓尤抓住了手臂,“他命數將絕,你難道要為他逆天改命不成!”

  “那妖婦和修士便是前車之鑒,天道輪回自有定數,縱使你功德加身,天罰降下,你也會灰飛煙滅!”

  弓尤不知為何自己要如此激動,他激動得連遮麵鬼氣都忘了維係。

  真容顯露,他一雙鷹目淩厲非常,懸鼻薄唇,眉目邪飛,輪廓深刻似雕刻,若不是過於蒼白看上去有些病態,是一副仿若戰神降世的英武眉目!

  鳳如青卻根本未曾側目,抬手便劈在他肩頸之處,力道重若千斤,弓尤抬手格擋,手臂發麻,卻很快再度抓住了她,兩個人如今並非凡人能夠看到的狀態,在這龍淵大殿之外纏鬥起來。

  殿內白禮已經被抬到了後殿,鳳如青到底隻是邪祟身軀,卻沒有太多的對戰經驗,很快被弓尤抓著雙臂按在身前攬緊,防止她再下黑手,“你冷靜一些!”

  鳳如青確實冷靜了,她做人之時就武力孱弱,沒想到這都做了邪祟,竟還要受製於人,心中憤恨不已,但是她唯有一點連弓尤也束手無策,便是她神魂曾同翳魔融為一體,如今本體能夠融化遁地。

  弓尤察覺懷中一空,便暗道糟糕,鳳如青隱去之前說道,“你莫忘了,我也是逆天產物!若你還想我兌現承諾,便暫時再次替我守著白禮!”

  弓尤麵容繃緊,終究是沒有再去追,轉身朝著殿內看了一眼,正欲邁步進入,卻見天空被一條白光撕裂,一位頗為眼熟的白衣仙君自天邊極速飛來。

  而鳳如青此刻正在風中急奔,整個人幾乎融在風中,化為虛無,她一生都未曾跑得這麽快過。

  幾乎是在逃離弓尤的轉瞬之間,便已經到了丞相府的後院。

  丞相府燈火通明,哭叫連天,鳳如青卻根本無暇側目,徑直走到後院關押狐族母女的牢籠前方。

  宿深看到鳳如青先是驚喜地喊,“你來了!”

  接著看到她手中並無吃食,又神色如此焦急,頓時從籠中站起,甩了甩尾巴走到鳳如青身側牢籠邊上。

  今夜月華大盛,宿深周身泛著淡淡白光,每一根狐狸毛都泛著飽滿的亮,美極了,若是鳳如青平日,肯定會極其歡喜地揉搓誇讚。

  但今日她卻沒有將手伸入籠中去撫摸宿深,而是一雙眼直勾勾看著已經恢複了人貌,正笑吟吟看著她的狐女。

  美豔兩個字放在狐女的身上再貼合不過,她不過是這樣淡笑著看來,便將妖異和引誘這兩個字演繹到極致。

  可惜鳳如青對著這樣一張魅惑眾生的臉,隻想知道她妖丹在何處。

  她自然不會強奪,而是上前一步,用哀求的語氣,用最簡短的話,說明了她的來意和皇宮之中發生的事情。

  狐女聽了之後笑起來,纖纖十指卷了下自己的長發,靠在籠中全無被囚禁之姿,這籠子仿若隻是她房中飾品。

  “你那小郎君,是羅炎帝子孫,我早就要你帶著他快跑,你偏生不聽,”狐女說,“空雲那妖婦,畢生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報複羅炎帝,怎會放過你的小郎君,怕是早就動手了。”

  鳳如青麵容難看,狐女又笑,“你要奪我妖丹?”

  她嬌聲入骨,“難道要走妖婦與那修士的老路?”

  鳳如青搖頭,“是借,借一段時日,我要去黃泉忘川之下,將他的魂魄帶回來,帶回來,便即刻將妖丹還你。”

  狐女還是笑,“你以為我不知那忘川下的情況,等你在那底下尋到你那小郎君的魂魄,怕是要許久,人的壽命才有多久,況且我好容易尋回了妖丹,為何要借你?”

  “你聽。”狐女說,“前院多熱鬧,沛從南的業報到了,我正歡喜著呢,你有你的小郎君要救,我也有我的負心漢要殺啊。”

  鳳如青嘴唇動了幾動,卻始終沒有再說話,她確實是來借妖丹,而不是搶,狐女不借,她不可如何,抿了抿唇,想到了一個除此之外,堪稱癡心妄想的辦法。

  她知道懸雲山焚心崖上,有很多上古妖獸,自然也有很多上古妖丹。

  現如今她雖然麵前擺著千難萬難,卻一定要全力以赴試一試,白禮那麽好,他一生艱難苦澀,好日子才剛剛開始,不該就這麽莫名殞命。

  做好打算,鳳如青伸手摸了摸一直看著她的宿深腦袋,鑽入籠中,一聲不吭地半跪在狐女身側,幫她解束妖鏈。

  “我不給你妖丹,你也要救我們?”狐女似乎有些疑惑地側頭看著鳳如青。

  鳳如青手上動作粗暴,這禁製上的符文繁雜,且或許是畫符文的書元洲擅長反噬陣,這上麵一層層的套得很多。

  若是平時,鳳如青還有耐心去想辦法拆解,但此刻她心急如焚,悶聲回了一句,“我答應了你們。”

  便直接上手撕扯符文,反噬一道道地割破她的皮肉骨頭,有些甚至將她穿胸而過,她卻像不知道什麽是疼一般,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迅速將狐女的禁製解開,將鎖鏈抽離狐女的肩頭。

  束妖解開的一刻,狐女的狐尾乍然展開,她站起來,張開雙臂麵對月光所在之方向,周身的空氣都隨著她戰栗起來一般,而鳳如青覺得宿深的狐狸尾巴就足夠大了,比他人還大,可此刻狐女的九尾綻開,鳳如青才知道九尾狐的尾巴到底有多大。

  大得你蹲在地上,它幾乎遮天蔽日。

  而鳳如青也沒有工夫驚歎,隻是趕緊去解宿深的束妖鎖鏈。

  宿深一直看著她,從她出現開始,一雙與他母親一般無二的狐媚眼睛就沒有離開鳳如青的臉上。

  將她臉上的焦急和無奈甚至是準備做什麽的決絕,都盡數收入眼中。

  他小小的身體坐在地上,看著鳳如青因為反噬符文流了一地的血滲透他雪白的狐尾。

  他從剛開始跟鳳如青說了那一句話之後,就沒有再說話,一直到鳳如青終於暴力撕開了符文,將他的鎖鏈從肩頭抽出,宿深才在傷口飛速愈合,周身顫動的間隙,一把抓住了鳳如青從他身上離開的手。

  “漂亮姐姐,你很喜歡你的小郎君嗎?”宿深天真地眨著眼睛問。

  鳳如青頓了頓,點頭,“喜歡。”像喜歡她自己那樣。

  白禮和她實在是太像了,境遇,性情,得到和失去,甚至是戛然而止在最幸福的時候都一模一樣。

  鳳如青陪著他,像是在重溫自己一路走來,無法放棄他,像無論世事如何,也不想輕易放棄的自己。

  宿深小手攥緊一些,阻止鳳如青起身,他將鳳如青的手,帶到他肚子的位置,甜甜地對她說,“那姐姐你挖我的妖丹吧,我也有的,雖然還很虛弱,但給一個凡人續命,足夠了。”

  狐女猛地回頭,周身氣息危險。

  鳳如青一愣,宿深帶著她的手,已經陷入了自己的皮肉,徒手撕裂胸膛,麵不改色。

  “姐姐記得用完之後還給我啊。”宿深舔掉嘴角流下來的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