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條魚·人王
作者:三日成晶      更新:2020-10-19 20:04      字數:8622
  鳳如青化為本體, 貼在盤龍通天柱上,和眾大臣一起,看著上方白禮如何威嚴逼人。

  唯獨遺憾的, 便是他明明身無殘疾,麵容俊逸出塵, 卻偏生要戴著麵具遮蓋住臉, 讓天下百姓議論。

  鳳如青心中心疼,卻也尊重白禮的選擇,太後那邊還不知要如何, 鳳如青有心相幫, 卻不願毀他計謀。

  白禮始終不願讓她過多插手, 鳳如青知道他心思細膩, 是想要證明自己並非一事無成。

  到如今,一切按照白禮的預料在進行, 鳳如青確實也不得不承認,白禮的內裏再是柔軟, 也確實堪當人王。

  她看得癡迷, 尤其是白禮這一身王袍, 坐在龍椅之上, 眾臣俯首叩拜山呼萬歲, 白禮抬手便眾臣齊齊噤聲。

  這一呼百應之勢, 當真是攝人心魄,鳳如青笑得要化在柱子上, 她想的是些不太能夠見人的畫麵。

  冷不防, 身邊有人同她說話。

  “他做了人王, 你就能跟我走了?”

  鳳如青側頭一看,弓尤身披鬥篷, 正站在她身側。

  凡人不可見鬼王,可自他身上散出的鬼氣,實打實的令人冷入骨髓,距離兩個人近的幾個大臣,都不由得抖了下肩膀。

  鳳如青無語,“我確實答應跟你去,卻不是馬上去,你這就有點不講理了啊。”

  弓尤確實也不是很急,但是他就不太理解,鳳如青如今功德加身,稍加修煉,做些善事,必定機緣無限,為何偏生要與這人王扯在一塊。

  人與邪祟之間,何嚐有過什麽好結果。

  而且鬼王看著上首身披龍袍之人,他紫氣雖然衝天而去,卻後繼不足,他身為黃泉鬼境的主人,是能夠看透人命輪壽數的,這人王怕是……時日無多了。

  但弓尤卻沒有說,他知道這邪祟和人王之間不清不楚,想到他們在荷葉下旁若無人糾纏的畫麵,弓尤身上的鬼氣更加濃重了一些,想要盡快拉著她去那隱秘之處,也是為了要讓她避開人王氣數盡的時刻。

  她不知好歹。

  弓尤有些生氣,可他又不太明白自己為何生氣。

  鳳如青根本不去管弓尤如何,隻看著白禮親自走上高台。

  新君祭天的環節到了,鳳如青激動得好像是自己做了人王一般,想到什麽,伸手懟了懟身邊弓尤。

  “皇城有些日子沒下雨了,你是龍吧,會召雨嗎?”鳳如青想著,雖然她小公子容貌不能全露,要遭人非議,可若是登基祭天之時天象顯,真龍自然會召來天雨,那百姓們的議論隻要稍加引導,便能被引到白禮是天命所歸的上麵去了。

  不過鳳如青問完,弓尤側頭,透過層層鬼氣看她,若是他現在將鬼氣祛除,鳳如青定然能夠看到他錯愕的模樣。

  “你要我為了人王現身?”弓尤伸手,他手指蒼白得難以思議,指著自己,“我才是真龍。”

  鳳如青莫名其妙,“我知道啊,我要是龍我早就上去了,再說誰讓你獻身?”

  鳳如青現在是本體樣子,無白眼可翻,隻一張紅唇貼在盤龍柱上叭叭,“就讓你召點雨,你是不是不會啊?”

  弓尤氣結,口不擇言,“我不會?!我不會你以為上次在花月湖是誰招雨為你們遮掩苟且之事?!”

  鳳如青頓了頓,哈了一聲,“原來是你,我說怎麽正盡興的時候淋成狗,你……”

  鳳如青嘖嘖,“你偷窺就算了,還使壞,你身為鬼王這樣惡趣味,你十八殿鬼君都知道嗎?”

  弓尤一團黑霧更濃了,他鬼氣下的麵容被鳳如青氣得不知作何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受這種氣,想他來去自如上千年,連在上界之時,誰又敢對他說話這般的不恭不敬?!

  至於去那秘境,他再找其他人便是了!

  弓尤還就不信這世界上沒有其他無魂邪祟了!

  於是他怒而拂袖去,徒留一殿的鬼氣,凍得大臣們直哆嗦。

  鳳如青切了一聲,看著她的小公子開始上香。但片刻之後,烏雲匯聚而來,天象乍變,眾臣與此刻皇城外的百姓都騷動起來。

  隨著一聲驚雷自天邊響起,大雨傾盆而至,烏雲中隱隱有黑色長龍穿梭其間,隻驚鴻一現,便即刻隱沒於濃重黑雲之中。

  鳳如青知道是弓尤,忍不住笑著切了一聲。

  不過弓尤是黑龍啊,鳳如青記得她曾在懸雲山冰真殿聽課的時候學到過,黑龍乃是罪龍之色……

  雷聲滾滾伴著獵獵涼風而來,所有人都被這天象震動,皇宮內外,見此異象的所有人都俯首叩拜,山呼萬歲。

  鳳如青正露出欣慰笑容,祭台之上異象突現,新君正在天澤雨幕中負手而立,卻突然捂住腹部,接著嘔出了一口血來,在地上翻滾。

  鳳如青頓時嚇得本體都麻了,正欲化成人上前,便一把被已經召完了雨又回落的鬼王揪住,他說,“莫慌,你的陛下,吐的是雞血。”

  鳳如青反應了片刻,再去看白禮,他卻是青筋暴起,嘴唇豔紅,正在絮絮叨叨地說些什麽,連麵具都滾掉,完好的麵容露出,滿殿皆驚!

  鳳如青頓時明白,這就是白禮先前所說,他早已經計劃好的。

  可這方式實在是太過冒險,鳳如青能夠聽清白禮在說什麽,卻不由得為他捏了把汗,若是無人附和應聲,那他……

  她這擔憂剛剛出現,便聽一哄而上的大臣當中不知誰喊了一句,“是太皇太後,是太皇太後那個老妖婦,正在作法殘害新君!”

  此言一出,整個龍淵殿前就炸開了。

  白禮這時候“虛弱無比”地將麵具撿起來,艱難戴上,似乎是懼怕什麽,不停說道,“皇祖母,我聽話,我聽話,我會好好做傀儡的,不要再害人了,三哥他們,還有撫南軍……那麽多英魂,該讓他們歸家了。”

  當著全天下人的麵“泣血誅心,栽贓陷害”,鳳如青被白禮這一手給震驚到。

  最最絕的是,他並沒有陷害,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而白禮此話一出,整個龍淵殿石階上的大臣,沸騰之餘,很快有人嘶聲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我就說,太皇太後如今年逾六十,卻為何生得比我那孫女還要年輕!”

  “妖婦禍國,天降異象真龍現身,為我梁景正天子之威!”

  “那妖婦還在作法,還妄圖謀害君王把持朝政,其罪當誅!”

  “五馬分屍!”

  “千刀萬剮!”

  “宮廷衛何在!速速集結,隨我等前去誅殺妖婦!護我君王!”丞相沛從南自白禮身側起身,雙目赤紅,情緒悲憤,

  他頭頂發冠在方才“情真意切”地撲到白禮身側的時候掉了,此刻衣冠不整,卻更加像個為帝王,為天下百姓鞠躬盡瘁的忠臣。

  在這一刻,若不是了解他是何等陽奉陰違背信棄義的狗東西,鳳如青都要忍不住被他此番剛直之態所帶動感染!

  果然除鳳如青和弓尤之外,大殿之中幾乎所有人都附和了沛從南的振臂一呼,甚至有些太後黨羽都已經隱忍太後多時,當場反水。

  “宮廷衛左將燕南在此!”

  “護廷衛右將祁百軍在此!”

  “護城衛聚集完畢,即刻隨諸位大人誅殺妖婦,護君王安!”

  白禮已經十分合時機地“昏死過去”,而剩下的一切,與他這個被迫害也要阻止妖婦害人的仁君,已經沒有任何的關係了。

  是滿朝文武,是整個天下在誅殺妖邪!

  弓尤和鳳如青在遠處看著有人緊張地將昏死過去的麵具掉下的白禮,抬進了後殿,聲嘶力竭地叫著太醫。

  而沛從南和其他剛正老臣,帶著浩浩蕩蕩的護廷衛,正朝著如今太皇太後空雲的遇仙殿氣勢洶洶而去――

  旁觀的弓尤和鳳如青神色各異,鳳如青從石柱上下來,飛掠到龍淵大殿之上,看著下麵如同熱鍋上螞蟻正在來回竄動的人頭,神色複雜。

  “你的陛下今日之後,便會萬民歸心,”弓尤說,“好手段。”

  鳳如青也笑了下,嘖嘖道,“我去看看他。”

  說著便朝著龍淵殿的後殿掠去。

  弓尤跟在她身後,鳳如青疑惑道,“你怎麽還不走?我都說了我不會馬上跟你去,你這人……”

  “兩次。”兩個人落在一處無人長廊之上,弓尤伸出兩根蒼白的手指,舉到鳳如青麵前,“你欠我兩次。”

  鳳如青被訛詐得瞪圓了桃花眼,“什麽?”

  “我為你降雨現身,一次,派人跟著那個修士,一次。”弓尤說,“一共兩次。”

  鳳如青無語,“你一條龍召點雨就動動爪子的事兒……”她點頭,“行行行,這算一次,那你的鬼官跟到了書元洲嗎?他去哪裏了?”

  弓尤聲音從鬼氣後傳來,“懸雲山。”

  鳳如青一愣,“他去懸雲山做什麽?”

  書元洲早在幾百年前就被懸雲山掌門施子真驅逐,他做了那許多惡,還敢回去,不怕施子真一劍捅死他?

  “不知道,”弓尤說。

  鳳如青皺眉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那你走吧,兩次我記著了。”

  結果她走了一段回頭看,弓尤還在原地,鳳如青站在不遠處又問,“你怎麽還不走?”

  弓尤看向遇仙殿的方向,說道,“有大惡者要死,我等著收魂。”

  鳳如青瞬間明白,怕是空雲就要死了,書元洲去了懸雲山,並非是去作惡,說不定是放棄空雲了。

  她得趕緊去看看白禮,然後去遇仙殿!

  白禮被好多人圍著,鳳如青到了龍淵大殿的後殿之後,根本無法上前,太醫烏泱泱地正在對著“昏迷不醒”的白禮施救。

  鳳如青最後實在沒有辦法,索性化為本體,直接出現在白禮的被窩裏麵。

  床幔放著,外麵人聲喧鬧焦急,而白禮躺著的床上,被子裏突然多了一團東西,這要是個正常人,沒病也嚇出病了。

  可鳳如青出現的一刻,白禮眼都沒睜,手臂便撈住了她的身體,翻身半騎在身下。

  鳳如青悶笑出聲,雖然知道白禮無事,還是問道,“沒事吧……”

  不遠處就有老太醫們在爭論用藥,白禮和鳳如青說話,幾乎是悶在被子裏。

  白禮貼著鳳如青的耳邊說,“雞血太腥了,含了好久。”

  鳳如青悶笑著親了親白禮,“那陛下便好生養著,沛從南他們去了遇仙殿,我去看看。”

  白禮嗯了一聲,嘴唇印上鳳如青的發頂,“萬事小心,不要涉險。”

  鳳如青悄悄地也親了親白禮的喉結,“你今天真的好迷人。”

  白禮笑了笑,被子裏便陡然間一空,一個太醫正在此時回頭,對上了白禮的視線,白禮即刻趴在床邊上,裝著痛苦幹嘔,十分的流暢自然,比懷胎十月的婦人,嘔得還要情真意切。

  他真想看著空雲自食惡果,但這時候,他要做一個被害者。

  鳳如青到了遇仙殿的時候,看到所有護廷衛全副武裝,將遇仙殿圍得水泄不通,以沛從南為首的老臣,正在義憤填膺地在殿門外叫囂。

  可他們邁不進殿門哪怕一步。

  鳳如青一眼便看出,被結界攔住了,是書元洲設下的結界,雖然並不強橫,不過擋住這一幹凡人,是足夠了。

  鳳如青頓時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她以為書元洲見空雲氣數已盡,已經放棄她回懸雲山求死,卻沒想到,他留下了結界,保護空雲絕不會受到凡人幹擾,隻要她不踏出結界。

  這結界是懸雲山特有,非懸雲山弟子不能解。

  他並沒有放棄她,鳳如青卻反倒覺得,本就應該是這樣。

  鳳如青落在這結界之外,她是學過這結界的,隻是當時修為低微,還不能成,現在要解開的話,給她些時間琢磨便能解開。

  而被眾人圍在宮殿中的空雲,仗著這結界,旁若無人的在悠閑地澆花。

  她殿內一人沒有,都被她趕走了,她此刻身著的不是太皇太後的服製,空雲從來都對宮廷後妃的衣物厭惡至極,惡心至極。

  她穿著一身粉色民間少女衣裙,彩帶飄飄,長發束得簡簡單單,垂落臉頰邊一些,顯得十分嬌俏可人。

  這是一張二八年華的少女容貌,若不抬眼,是連鳳如青都會側目的嬌柔美好。

  可她抬眼看向了外麵進不得殿中,隻能亂叫的一群瘋狗,那眼中的荒蕪和空寂,卻是切切實實屬於一位飽經滄桑,被生活摧殘致死的老者。

  在鳳如青研究如何破結界之時,沛從南便帶著眾臣說透了難聽的話,用盡所有辦法,引空雲出結界。

  空雲卻隻是慢條斯理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將窗台上的花都澆了一遍之後,聽夠了沛從南的狗叫,這才站在結界的邊緣,歪頭如少女般調皮地說,“帶新帝來,新帝登基,自然要來拜見皇祖母,他若不來,我便不出。”

  空雲說,“我不出,你們也休想進來。”

  鳳如青後背汗濕,她解不開這結界,這是個三重結界,她解開了第一重,第二重,卻解不開第三重。

  第三重結界之上有人類生機附著,鳳如青若是沒有猜錯,這第三重,乃是書元洲用他的本命設下。

  她破界,便是殺人。

  鳳如青震驚不已,卻也無可奈何,進不得,便真的隻能等著空雲自己走出來!

  弓尤這時候到了鳳如青身後,看了眼結界,出聲道,“瘋了嗎,用生機做結界,他有多少壽元能夠消耗?”

  鳳如青深深出了口氣,抿唇皺眉。

  空雲死活不出來,外麵人喊得嗓子都啞了,有人開始提議帶著白禮過來,不過是拜見一下,又不能怎樣,好引這老妖婆出來,將其誅殺。

  鳳如青聽著來氣,不肯去通知白禮,誰知道這空雲是不是臨死想要拉著人墊背,她若是對白禮出手怎麽辦!

  可她不去通知,有人悄悄跑去通知,鳳如青還在嚐試著這結界有無其他破界之法,便見白禮竟是被人簇擁著已經到了殿前!

  他作一副虛弱的樣子,俊秀的臉上滿是憂鬱,鳳如青急得顧不得和結界較勁,連忙化為本體,到底下護著白禮。

  “皇祖母,孫兒拜見皇祖母。”

  白禮在天下之人麵前作憂國憂民之態才令眾人之心傾向自己,現如今這種狀況,他是無論如何也要來的。

  他叩拜得端端正正,並無任何為難之色,也並無被羞辱的神情。白禮一生受的最多的就是他人侮辱,這點程度,絲毫影響不到他。

  況且按照禮製,他確實該稱空雲一聲皇祖母,而在某種角度來說,他也確實該叩拜她親手將他推上大位,將天下民心這把利劍,親手送入他手中的恩德。

  現在他握著這把利劍,能夠開始同她對抗,不過卑躬屈膝一下,又如何呢?

  空雲看著白禮,笑起來,當真走到結界的邊上,抬手朝他勾了勾,“我倒是真沒看出,你竟如此堪當大用。”

  空雲說,“你與隱娘果真完全不同,你這般性子,這般機謀,也不枉她為你活命而死。”

  母親是白禮畢生渴望,也是他一直想要弄清的軟肋,聞言那張紋絲不動的臉上也確實出現了鬆動。

  空雲說著,似乎累了,扶住了旁邊的桌案,“當初你我說好,待你登基,我便將隱娘的事情告知你,現在我已然是強弩之末,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過來,我與你說說隱娘之事,便出去甘受誅殺。”

  外麵所有人都在看著白禮,鳳如青急得不行,隻好自地底暫時附身到白禮身邊扶著的一位護廷衛身上。

  她第一次附身,有些不習慣,盡量不上人生魂,抓著白禮的手沒輕沒重,白禮被抓得一皺眉,對上身邊侍衛擔憂神色,愣了一下,便眼中浮現出了暖意。

  是他的青青。

  鳳如青有時候都會很驚訝,驚訝於白禮與她的默契,驚訝於他無論自己是什麽樣子,總是能夠第一眼便認出自己。

  她抓著白禮,不讓他過去,場麵一時間僵持,空雲也沒有催促,隻是淡淡地看著白禮,片刻後又開始拿著剪子,為那幾盆花修剪枝杈。

  外麵大臣們開始小聲地商議對策,但凡人對於邪術終究沒有應對之策,而這結界,乃是修士生機所設,雖然書元洲境界一退再退,他卻切切實實,曾是名動修真界的濟光仙君。

  鳳如青暫時扶著白禮到旁邊,將這事情同白禮說明,白禮再是想要知道他母親之事,卻也十分聽鳳如青的話,不擅自靠近空雲。

  幸而大臣也隻是議論,沒人敢逼迫帝王做什麽。

  這般僵持了一陣子,空雲剪完了花,又說道,“這樣吧,你怕我也是尋常,那你便稍稍站近一些也成,不必貼著,不過你母親之事,想你也不願被人聽見,便叫那群亂叫的瘋狗退出殿外,我單獨同你說。”

  “我也沒有什麽時間了,”空雲說著看向屋頂處,她知道書元洲設下了結界保她,去為她尋續命之法,可她真的已經不想再繼續了。

  每活著一天,對她來說,都是無窮無盡的煎熬,看著書元洲為她痛苦為她落得如此下場,對於空雲來說,比死還要難受。

  白禮考慮片刻,答應了空雲的要求,鳳如青守在他身邊,倒也不用怕她驟起攻擊,而弓尤也被鳳如青叫著守在白禮身側,一同護著白禮,這般便又欠了他一次,一共三次。

  而大臣退出遇仙殿院外,白禮稍稍站近了一些,空雲對他竟算和善地笑了下,語氣如同一個慈愛的長輩。

  “你母親隱娘,有個相好的,是當時聖真帝殿內伺候的小太監,”空雲說,“他們本來約好了等隱娘到了歲數,出了皇宮就可以在外成個家,可那小太監,為了一個倒夜壺的職位,將隱娘引給了醉酒的聖真帝玩弄。”

  白禮麵色白了一分,空雲說,“不必覺得憤怒驚訝,這宮牆之內,此等肮髒陰暗的事情,你見過的還少嗎?”

  鳳如青扶住白禮,低聲道,“倒也不必全信,左右無人佐證,莫要被影響。”

  白禮點頭,卻仍舊麵色陰沉。

  空雲繼續說道,“隱娘一遭成孕,東躲西藏,那小太監花言巧語,還欲再利用。”

  “她本用所有積蓄,打點好了身邊之人,那個低賤的苦勞局裏麵,人並不難買通,可被那權勢迷了心智的小太監給捅出去了。”

  “她身懷六甲,雖然低賤至極,好歹也是龍種。當時聖真帝子嗣不多,是以隱娘被拘在一處宮殿待產。”

  白禮額角青筋微微暴起,緊緊抓著鳳如青,雖然是十分久遠,他不曾參與過的事情,卻因主角是自己的生身母親,聽來格外的摧心裂肺。

  “你一定聽說過,當時是我提醒聖真帝,卑賤之人不宜留在宮中,”空雲看著白禮仇恨的雙目,笑了笑,笑容中帶著點感同身受的悲涼。

  “可你知道的,這宮中太髒了!”空雲激動起來,片刻後又壓製住,抖著手將剛剛修剪好的花撕扯了一地,“你知道一個被皇帝臨幸過的女人,失勢之後,會落到什麽下場嗎?”

  “那些不能人道的閹狗好奇啊,皇帝臨幸過的女人是個什麽滋味呢?”

  白禮麵容猙獰,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層。

  鳳如青也想到狐女所說,當初空雲在書元洲終於趕到的時候,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事情,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心。

  空雲壓下麵容上同白禮一般的扭曲之態,繼續道,“宮中有母憑子貴子憑母貴這兩種說法,但母不貴,子的貴,帶給母的隻有無盡地獄。”

  “相信我,隱娘若不是舍不得你,早早便自盡了,”空雲說,“我命人將她換了個地方安置,生下你之後給她送了白綾。”

  “至於你,母親太過低賤了,在哪個妃嬪宮中都活不成。聖真帝以你為恥,將你扔去了冷宮自生自滅,你活到如今,卻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這番話說完,白禮已經渾身戰栗,空雲對他道,“恨我吧,我確實是想要你死的。”

  聽完了這些,你便安心地去死吧。

  空雲說完之後,便不再看著白禮,而是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小的玉牌,鳳如青一眼便認出,是懸雲山中,隻有長老之上的仙長,才有的身份玉牌。

  上刻――懸雲山,書元洲。

  這乃是當年書元洲應下她心意之後,聲稱要回去門派求得師兄諒解,要她等待些時日,贈給她的。

  可這一等……等來的是她至死無法擺脫的噩夢。

  鳳如青扶著白禮,在院中桌邊坐下,門外大臣又開始嚷嚷著要空雲兌現承諾,從結界中出來受死。

  空雲卻充耳不聞,隻是一遍遍摩挲手中玉牌,麵上神情帶笑,似乎是在回憶此生最美好的回憶。

  鳳如青安撫著白禮,片刻後,她突然感知一陣震動,結界上方衝出一束刺目光亮,妖氣濃重,接著迅速朝著一處飛去,轉瞬消失。

  結界出現裂痕,鳳如青看著那其中的已經跪在地上的空雲,她抓著玉牌的手,青筋暴起,抬起頭來,那眉心正中,一個深深的圓形孔洞,正是先前那狐狸妖丹的放置之所。

  是她自己取出的,她迅速衰敗,雙手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轉瞬間頭發全白,麵容寸寸蒼老。

  她卻爬到桌邊,喝下了什麽東西,接著自胸腔燃起了紅光,身體寸寸被腐蝕。

  她卻安詳地躺在了地上,手中還抓著那枚玉牌,寧可親手將魂魄身體灼燒,也不肯讓自己再落在任何人的手上!

  空雲仰麵,眼睛半闔著,灼燒靈肉的邪藥,能夠讓人不欲再世為人。

  可她並沒有覺得很痛苦,因為她的一生,早已經對這種痛苦麻木。

  結界裂痕從內部開始擴大,空雲躺在地上,腦中回憶著過往所有,卻如同走馬觀花,像是隔著一層什麽。

  她罪孽深重,她牽累了傾心喜愛的仙君,累他墮落成魔,累他無處可去。

  那場突如其來的噩夢,是烙印在她靈魂上的始終流著膿血的瘡疤,四十多年,沒有一刻停止過。

  她不敢去多看書元洲一眼,甚至不敢多和他說什麽,她多想讓他帶著她遠走高飛,可她不能不甘亦不願!

  她已經是腐朽之軀,如何能配她的仙君。

  空雲整個胸腔都消失了,被腐蝕成了飛灰,縈繞在她身側,她卻想到什麽笑了起來,嘎嘎如鴉。

  所有羅炎帝的後代都死了,白禮是最後一個了。

  她早在兩天前,書元洲走了之後,便將轉生歸一陣轉至他的身上,沒有妖丹相輔,他很快,便會被抽去魂魄。

  而那具身體,不知道會在哪裏抽出個孤魂野鬼,轉到身上,至此,那殘暴君王毀她一生,她用四十多年的時間,要他斷子絕孫,江山易主。

  空雲暢快地笑了會,隨著結界的寸寸崩散,身體也跟著崩散。

  她又不笑了,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手卻再也抓不住那枚玉牌。

  她好悔啊,她不該去招惹書元洲,不該……在自己快要腐爛至死的時候,說出了一切都怨他不在身邊才會發生這種話,不該用這強加的愧疚,哀求他救她一命。

  空雲哭得無聲無息,卻悲痛至極。

  她沒有料到,他為救她一命,鑄下大錯。

  他們一步錯,步步錯,到如今,天道在上,他們已然無法回頭,而她的元洲哥哥,竟還為她續命奔波,從不曾怨過一句。

  他是個多麽好的仙君,他本都取得了他門中師兄的原諒,該有多麽美好漫長的一生,這一切,最終都被她給毀了。

  空雲看著頭頂崩散的結界,和自己的身體飛灰,最終動了動嘴唇,無聲地念出一句――元洲哥哥。

  當年花燈節上,她還有一句話沒有問出口,實在因為少女嬌羞,羞恥不已。

  她想問,元洲哥哥,你可喜愛我?

  一時羞澀,她一生沒有再敢問出口,不看去想,不敢知道。

  到死,也耿耿於懷。

  燒去肉身魂魄,便沒有來生了吧,元洲哥哥,便不會再被人所累。

  空雲閉眼,結界崩,身魂散。

  這一生,有幸遇得仙君,奈何命如汙泥――終是誤人,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