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條魚·人王
作者:三日成晶      更新:2020-10-19 20:04      字數:4504
  這景色堪稱極美。

  鳳如青曾經在凡間苟且求生, 作為奴隸賣給過一戶大戶人家。

  那家老爺極其地喜愛自己的夫人,曾在燈節的時候,專門命人做了上千盞花燈, 用來焚燒。

  當時府內漫天火光,那燈籠之中不知道放了什麽東西, 待隨風升到最高處的時候, 便會轟然炸開。

  燈花四濺,如星辰墜落,一如現在撞在這大陣之上的鬼魂一般, 十分的壯烈。

  但鳳如青當時覺得多麽美, 現在便覺得有多麽的心驚。

  這大陣不知在這裏多久, 這裏麵密密麻麻被拘.禁的魂魄, 也不知在這裏多久。

  曾經又是有多少渾渾噩噩的鬼魂,以這樣灰飛煙滅的方式嚐試著出去, 卻最終隻被大陣上的鎮邪符文灼燒得什麽都不剩。

  這裏明顯都是尋常百姓,通過他們哀痛淒苦的嘶叫, 鳳如青甚至能夠猜測出, 這些人全都在等待著一批人, 一批出征將士。

  但是將士一去人未歸, 將士的家人們卻不知何故盡數先行殞命, 甚至不能入生死輪回, 被人困在這大陣中空耗魂體。

  鳳如青不知道一開始這裏困著多少不能往生的無辜鬼魂,但僅僅隻是現在看來, 這片山上的鬼魂數量就已經是觸目驚心。

  這麽龐大數量的死魂突然間消失在人間, 黃泉鬼境不可能不知, 輪回秩序被打亂,黃泉鬼王難道是個吃閑飯的嗎?!

  鳳如青不停地對著要去撞大陣的鬼魂嘶喊, 但是沒有人聽她的。

  人在死去成為鬼魂之後,即便是不喝下消除記憶的孟婆湯,不過往生橋,遊蕩在人間,也會經年日久地忘記生前之事。

  這些鬼魂不知已經在這裏多久了,幾乎已經泯滅了作為人的理智,所以根本就不可能聽誰說話。

  他們唯一銘記的,唯一沒有被歲月消磨掉的事情,就是在等著出征的親人歸家。

  婦孺在等家中的頂梁柱,或者自己用半生拉扯大的兒子。

  而老弱青年,等的是他們欽慕的兄長,疼愛的弟弟,或者是垂垂老矣唯一能夠指望上的孩子。

  可現在這些人,被惡徒困在陣中不得出,不僅等不回歸家的人,甚至連死後在黃泉鬼境的往生橋上相聚的機會都被抹殺了。

  鳳如青不得不動手阻止那些鬼魂,她用自己的本體化為繩索,將要去撞大陣的魂體捆縛。

  可她為了逃離極寒之淵,已經割舍掉太多的本體,她能夠捆縛住的人也十分有限,一度連人形都維持不住。

  這樣龐大數量的死魂被困,輪回一定會被擾亂,鳳如青現在隻恨她無法召喚黃泉鬼官,不能音通鬼境。

  她應該在幾次遭遇那兩個黃泉鬼官的時候,從他們身上搶來用於聯絡鬼官的鬼鈴。

  可她當時躲都來不及,誰又能知道時至今日,她竟會遇見此等場麵。

  鳳如青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徹底維持不住人形,可她本體十分有限,即便是能夠離體分出,也無法捆縛住所有的鬼魂。

  這樣不行,她必須找到陣眼,將這大陣破壞掉。

  想的很容易,可鳳如青現如今並非是懸雲山的修士,她自己都是個邪祟,即便是找到了陣眼,她若敢上手去碰,必然也將遭受到符文的攻擊。

  說不定不消一時片刻,她便會被腐蝕殆盡,如那些被符文灼燒的死魂一般,徹底地泯然於世間,消失在六道內外。

  她應該找機會跑的。

  她被扔進這裏的時候,她並未見到何人用過特殊術法,可見她想跑出山,如果隻是一個人跑的話,未必多麽艱難。

  她也確實嚐試了,不知是否因為她不鬼不魔的原因,她出入大陣,雖也痛苦,卻不至於被符文灼燒殆盡。

  可鳳如青看著逐漸安靜下來,又渾渾噩噩遊蕩起來的鬼魂們,想走,卻邁不出一步。

  大師兄曾說,修成術法,是為長生,亦是為解世間磨難苦痛。

  師尊引她入道曾說,懸雲山修的是無情之道,但也是大愛之道,你應摒棄小愛,心懷大愛,方得大道。

  鳳如青站在九真伏魔陣的邊緣,腦中往昔曆曆在目,心中有個聲音卻在厲聲告誡她,你與懸雲山已經沒有任何的關係,諸般對錯都已經以死終結!

  現如今你自己不魔不鬼,自顧不暇,管他懸雲山誰私自下山作惡,又如何管得了這些人生死輪回?

  你新撿的小公子還在等你,他方才見你人頭落地,定然是嚇壞了,你得趕快回去,去助他,你答應了他的!

  鳳如青抱著自己的頭,兩種想法將她整個人都撕裂開來。

  可她腳步如有千斤,一步也邁不開。

  即便輪回自有定數,即便對錯自有天罰,可她一個本該身死魂消之人,以這種形態苟延殘喘於世間,焉知不是天道的多情與憐憫?

  她得生機於天地,難道不該回饋於世間?

  她得善於懸雲山,難道不該將膽敢助邪魔的弟子揪出來,交於天道製裁嗎?!

  鳳如青從來都不是什麽大愛之人,所以師尊說過,她不適合修無情道。

  可她至少知道,何為知恩圖報。

  鳳如青想通這些,轉身邁步走向大陣,卻不是自行離開,而是將自己的本體撐在大陣之上,再親手挖空本體中間,形成一個短暫的缺口。

  她忍著猶如驚雷灌頂之痛,叫那個孩童,“來我這裏,不是要出去找你的父親嗎,你從我身體裏鑽出去,快!”

  那小孩一開始還瑟縮了一下,但很快,被他母親推著過來。

  那女人似乎短暫地恢複了神誌,神色複雜地看著鳳如青,空洞的雙眸中溢滿感激之情。

  隨後一把將那孩童順著鳳如青掏空的本體推了出去。

  “不夠的!”鳳如青大喊,“再爬出去幾個!”

  她本體周圍金光炸裂,正在漸漸被蠶食,她咬牙道,“快些,再出去幾個,一個人的鬼氣是很難引出黃泉鬼官的!”

  尤其是他們的魂體已經在這山中空耗了不知多久,隻一個孩童,根本無法引起黃泉鬼官的重視。

  好在那孩童的母親清明不少,開始死拉活拽著一些她能夠對付的老弱,順著鳳如青的本體中空送出去。

  但是這樣一攪動,裏麵剛剛沉寂下來的鬼魂再度如同旋風般瘋狂地衝向大陣上空,一時間鬼叫連天,金花炸裂。

  整片山頭上,亮起了常人肉眼無法察覺的光亮,那是灰飛煙滅的顏色。

  鳳如青隻勉強送出了十幾個,便連同那個神誌尚在的女鬼一同被排斥在大陣之外。

  她已經被腐蝕得渾身隻剩下一副空蕩蕩的,連長袍都撐不起的本體,看上去比鬼還要嚇人。

  而就在這時,貿然肆虐的鬼氣,還有這誅邪金光的閃爍,終於吸引來了黃泉鬼官。

  陰風陣陣鬼氣繚繞,不遠處的樹下憑空撕裂開一塊虛空,鬼鈴陣陣,一個騎著骨馬,身披黑袍的人從那虛空之中率先走出。

  接下來便是足足兩排十幾個鬼官出來,其中一個出聲叱罵:“何方妖孽在此?!”

  身為黃泉鬼官,自然能夠感知出死魂死去了多久,一連出現了十幾個死去多時的魂魄,這種情況下通常是鬼修現世。

  但是很快他們便說不出話了,因為他們都被這九真伏魔陣,以及這陣中拘押的死魂所震撼。

  騎著骨馬的黑袍人驅馬朝前走了幾步,聲音混沌難辨地從黑袍之下傳來。

  “尋了許久……原來竟是在此處。”

  他轉頭看向鳳如青和其他被她拉扯出來的死魂,黑袍下盡是層疊的濃黑鬼氣,根本瞧不見臉。

  鳳如青對上那黑袍男子被鬼氣籠罩的麵部,估摸著他或許是個鬼境中當官的。

  於是她立馬上前說,“必須馬上找到這九真伏魔陣的陣眼,否則這其中死魂必定一個不剩地被灼燒殆盡。”

  “你知這陣?”下一瞬一柄黑沉如墨的彎刀,架在了鳳如青的脖子上,“這陣是誰所設?”

  他頓了頓,又問道,“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鳳如青若不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個什麽東西,她還以為這狗東西上來就罵人。

  但他的態度也不好便是了。

  鳳如青懶得跟他較真,略去了自己是個什麽玩意這個話題,直接簡明扼要地將她如何發現這大陣的事情說了。

  “你是個鬼官還是鬼君?”鳳如青沒有看到,那群鬼官見她如此跟黑袍男子說話的態度,如何的瞠目欲裂的模樣。

  事出緊急,她一把抓住這男人手臂,說道,“你與我進去,控製住裏麵的鬼魂不要他們撞陣,我去找陣眼!”

  這男人卻不為所動,鳳如青沒有拉動他,他那混沌的聲音再度從一團鬼氣後傳來,“你是個什麽東西,又如何會破這大陣。”

  說著那柄鬼氣纏繞的彎刀,再度逼近鳳如青的脖子,“說。”

  他音調平緩,聲音卻裹著無限剛勁的煞氣。

  身後本來在拘那被鳳如青帶出來的十幾個魂魄的鬼官,都承受不住紛紛跪地。

  但他這通天的煞氣和威風,卻絲毫無法撼動鳳如青。

  她站著一動未動,看了一眼大陣上的符文短暫地蟄伏下來,鬼魂們再度失去了神誌一般的遊蕩起來,這才稍稍安心,轉頭用那醜得已經走形的五官瞪著這黑袍男子黑漆漆的臉。

  “你哪來的那麽多廢話,是鬼君吧?官架子就暫時放下吧,”鳳如青認定他是鬼君,畢竟那些鬼官一副唯他馬首是瞻的樣子。

  見這鬼東西執拗模樣,若她不說自己如何會破陣,想必今天這死頭腦也不肯配合。

  鳳如青便說,“我乃懸雲山掌門施子真座下弟子,不幸身死後隻餘一縷殘魂遊蕩世間,行了嘛走吧!”

  那人卻還是沒有動,壓在她頸間的彎刀不退反進,鳳如青已經感到鬼氣蝕骨,這男子再度開口,“你並非殘魂。”

  確實,她和翳魔也不知道誰吃了誰,誰同化了誰,她又吃了很多的魔獸,現在她確實並非殘魂……

  “你一定要在這時候較真嗎?!”鳳如青說,“你進不進,不進你自己想辦法,我還不管了!”

  這本來就是黃泉鬼境的事情,鬼君都被她弄來了,她可以不必管了。

  她說著便作勢要走,若不是她心知這九真伏魔陣連鬼君都要腐蝕,那其中的魂魄再經不起耽擱,魂體每驚動起一次旋風,便會死去無數的鬼魂,鳳如青實在不忍,否則這群鬼官一來她便跑了!

  果然這鬼君不肯放她,彎刀橫在她身前,不許她走,“你為何在這裏,這裏的魂體又是被誰所拘,說不清楚,今天便跟我下黃泉走一遭吧。”

  他說著從腰間抽出了拘魂索,鳳如青心中罵娘,就知道她這不知什麽玩意的本體撞見了鬼君是一千個一萬個麻煩。

  他們有這個權限去清掃世間邪祟,鳳如青幫了這鬼魂,就等於自投羅網!

  但是拘魂索拘不住,鳳如青正要說什麽,被鬼官拘起來的那個女鬼說話了,“大人,是她救的我們,您莫要抓她。”

  她說著盈盈跪拜,魂體在拘魂索之內好歹不是殘破不堪的模樣,生前的容貌漸漸顯現,竟是一位十足貌美的女子。

  她對著鳳如青先叩拜了一下,說道,“奴家名為甘雨,謝姑娘舍身相救之恩。”

  說著,還摸了一把始終在她身邊的孩童頭部,說道,“快謝過恩人。”

  那孩童便對著鳳如青也跪拜下來,鳳如青看了那鬼君一眼,聳肩。

  你看吧。

  那鬼君這才收起了彎刀,並未急著去詢問那名為甘雨的女鬼是何時被拘.禁在此地,反倒直接對著鳳如青道,“冒犯了,對不住。但我進不去陣中,如何破陣?”

  鳳如青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這鬼君倒是個十分周密又幹脆之人,不會貿然聽信邪祟之言,卻也在解除誤會之後,立刻虛心地向她詢問破解之法。

  鳳如青殊不知,麵前這黑袍男子,並非鬼君,而是鬼境十八殿新上任不久的主人,鬼王弓尤。

  他之所以這般輕易地相信女鬼之言,是因為他雖然看不出鳳如青是什麽東西,卻自信這世間沒有鬼能夠在他麵前說謊。

  而現在當務之急是破陣,弓尤如何不知何為最重,既然麵前這邪祟能夠將魂體自陣中救出,他便先信她一言,待事畢,再將其拘之。

  鳳如青直接道,“你自然進不去,這九真伏魔陣誅殺世間一切邪魔妖鬼。”

  鳳如青也不打算再耽誤時間,直接對著鬼王張開殘破雙臂道,“過來,我抱你進去。”

  圍觀的鬼官們聞言,一口氣直接抽進了骷髏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