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條魚·人王
作者:三日成晶      更新:2020-10-19 20:04      字數:5562
  剛才還活生生地跟在自己身邊的人, 突然間人頭落地,任誰也無法接受。

  這一刻,白禮甚至忘了鳳如青根本就不是人, 沒有去想她的頭這樣被砍掉了,會不會真的死掉。

  他整個人都瘋了一般地掙紮, 譚林武藝不低, 但是他拖著白禮朝著車邊上走得卻不輕鬆。

  白禮再是沒有能耐,也是個成年男子,還是發瘋的成年男子, 連踢帶咬的實在是很難搞。

  譚林腿上被踢了幾腳, 把白禮弄到馬車上的時候, 鬆開手就狠狠地抽了白禮一巴掌, 很是粗暴。

  本來,譚林就因為今天宮中傳出來的消息而焦急不已, 再加上他從骨子裏就看不起白禮,覺得他就是一坨爛泥, 連糊牆都用不上。

  這兩日聽下人傳報, 他竟然還同自己帶來的婢女廝混, 耽於美色足不出戶!

  白禮從前不過是太後的一步殘子, 現如今也不過是個不知能不能用上, 能不能滿意的玩意。

  此次送進宮中, 更是凶多吉少,能不能活著還不一定, 一個礙手礙腳的婢女, 自然是要弄死!

  譚林力度用得不小, 習武之人的一巴掌,帶了些許內力, 白禮瞬間便被打趴在車上,頭腦嗡嗡作響,嘴裏立刻便見了血腥。

  若不是他用手扶著麵具,麵具便直接被打掉了。

  他一時間都沒能從車軟墊上爬起來,頭疼欲裂,卻滿腦子都是剛才鳳如青腦袋滾在地上血噴出老高的模樣。

  他甚至都沒有看清是誰動的手!

  他呼吸幾次,清瘦的脊背彎得猶如一張弓,那是十分戒備充滿敵意的弧度。

  他將口中鮮血咽下去,整個人輕微地戰栗著,卻是從沒有過的惡向膽邊生。

  白禮顧不得去藏著他那鋒利的,卻一直收得滴水不漏的利爪獠牙。

  哪怕他連頭都抬不起,卻還是猛地伸出腳,趁著譚林不備,一腳蹬在了譚林的腹部,把譚林要說的話頓時就給蹬回去了。

  譚林若不是有武藝,及時扒住了馬車車壁,這一腳他必然極其難看地被白禮給蹬得滾下馬車去了!

  “狗娘養的!”譚林穩住身形之後,回頭便也朝著白禮踹去。

  他動起手來,可就是單方麵的施暴了,白禮被他連踹了好幾腳,幾乎嘔出血來。

  身體上傳來的劇痛,來自旁人的辱罵,毆打,白禮是刻在骨頭裏麵地熟悉。

  他從前從來不覺得痛苦,因為痛苦意味著還活著,可是不過短短兩天的時間,就兩天。

  在他十幾年地獄一般的生活裏麵,短暫猶如曇花一現的兩天,他嚐過了溫柔的滋味。

  他經年熟悉了疼痛的身體竟然疲懶起來,開始瘋狂地戰栗,瘋狂地想要人抱。

  憑什麽呢,憑什麽他不過是想要活,甚至沒有奢望去得到個什麽人的喜歡,正眼相看。

  他隻不過想要跟個邪祟在一塊,這麽卑微的期望都要被這群惡賊打碎,憑什麽!

  白禮想哭,嚎啕大哭,可他卻抱著自己的頭笑起來,笑得低啞難聽,笑到譚林甚至連下腳都猶豫了起來。

  就在他猶豫的這片刻的功夫,白禮抱住了他的小腿,一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腿上。

  死死地咬住,任譚林怎麽打他他都不肯鬆口,直到他分不清嘴裏的血腥是自己的還是譚林的。

  後頸被掌風狠狠劈過,白禮終於扛不住昏死過去了,譚林這才把小腿收回來,卻已經來不及。

  那一塊皮肉,隔著褲子已經連皮帶肉地被咬掉了,疼得譚林麵容扭曲。

  但他卻沒有再對白禮下手,不能將他弄死了。

  太後要的人,譚林甚至不敢把他弄得太狠,否則太後若是真的要扶這個殘子成傀儡,傷了他耽誤了事,譚林也承受不起。

  譚林倒不是怕白禮以後登上大位對他如何,畢竟傀儡永遠是傀儡,即便是坐在萬人之上的位置,也不過是個牽線木偶罷了。

  可這一刻,他將自己的褲腿用匕首割裂,看到已經脫落的皮肉,感受鮮血因為生生被咬下一塊肉的黏膩,錯愕地看著昏死過去的白禮。

  他身上竟有如此狠厲一麵,不過殺了一個婢女,並非是自小照顧他的婢女,就算滾在一起,也不過皇城中出來到飛霞山莊的這一段路,情深義重根本談不上。

  他不至於為這麽個女人就這般發瘋。

  那就隻有一種解釋了,他先前表現的那種窩囊,那種恨不得將頭低在胸腔裏麵的伏低做小,全都是偽裝。

  譚林眉頭緊鎖,到底是個壯碩的爺們,現在又情況緊急,也沒有回莊子找人包紮,直接扯了塊裏衣,隨便把那塊隻連著一點皮的肉咬牙按回去,然後用布條係上了。

  接著他對外麵等候良久的眾人說了聲,“走!”

  縮回馬車,譚林在白禮的脖子上點了兩下,拍著他的臉把他喚醒。

  馬車開始行進,白禮也醒過來了,他渾身上下哪裏都痛,尤其是肚子上,被譚林踹得有些想吐。

  譚林第一次不再轉彎抹角,也不再說話帶著難言的鄙夷。

  他專門撿著戳心的說,直接道,“宮中出事,現在正是緊要關頭,你是死是活,便在此一遭,該是你報答太後的時候了!”

  白禮閉著眼睛,從前在譚林麵前偽裝的卑微,全都煙消雲散。

  他不動不說話,根本把譚林當成一坨屎,皺眉不是對他有反應,隻是因為髒和臭。

  譚林說話被當成耳旁風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拿白禮怎麽辦,他冷哼一聲,說道,“就為了個女人,你這狗膽便能包天了!”

  白禮還是不理他,譚林伸手抓著他的衣領,將白禮提起來。

  白禮麵容陰鷙,半麵臉上戴著銀質麵具,從前譚林隻覺得醜陋,現在在他這冰冷的注視下,竟然覺得他這樣子令人後脊發寒。

  他短暫地錯覺,回神之後更是惱怒,咬牙切齒道,“你就這點出息,等你登上了大位,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

  白禮自己坐直,忽視腹部的疼痛咬牙把脊背撐起來,看著譚林眼中的憎恨已經不加掩蓋了。

  譚林恨不能一掌劈死他,但很快他冷哼一聲,說道,“虧得太後還惦記你,你就這幅窩囊的德行,我看你便直接順著馬車跳下去摔死算了,那樣你也不必知道關於你母親的一些事了,直接去底下見她不是更好!”

  白禮本來對譚林的話全都無動於衷,可是在聽到了這種說法之後,頓時轉頭看向了譚林,“你說什麽?”

  他一直都在找關於自己母親的消息,哪怕一點點,哪怕知道她生前喜歡吃的一樣點心都好。

  在漫長的,那些被折磨的時光裏麵,白禮很多艱難都是靠著幻想去度過。

  幻想他是個小孩子母親沒有死,親自照料他長大,那他必然也是如其他的孩童一樣,即便不如皇子那般金貴,卻也能吃飽穿暖,有娘親疼愛,能撒嬌任性。

  可他母親生前過於低賤,甚至連個高等宮女都不是,乃是雜物院那邊的婢女,沒有人記得,沒有人能夠知道什麽,他又接觸不到曾經與她共事的人。

  他對於母親,多麽渴望,便多麽的空白。

  他死死盯著譚林,譚林也懶得跟他繞彎子,直說,“你去見太後,見過太後之後,自然會有人將你母親的一些事情告訴你,若是你能夠做個聽話的好狗,往後要什麽沒有呢?”

  白禮抿緊了嘴唇,譚林能夠看出他眼中的動搖並不作偽,他知道不必再說什麽了,便冷哼一聲,咬牙切齒地起身下車,去前頭騎馬。

  白禮一個人坐在搖晃的馬車中,他確實動搖了,不過不止因為他母親的事情他確實想要知道。

  經過這一次,他也算是徹底明白了,逃不掉的。

  那些人連一個“婢女”都不肯放過,他們不會放任帶著皇室血統的他在外流連。

  若不能為他們所用,他們便隻會殺他免得遭別人利用,他跟著一個邪祟天涯海角去流浪的美夢,終究是還未開始便已經粉碎。

  白禮無聲地流淚,是最後一次,為他這長到這麽大僅有的兩天的天真與快樂,也為了那個教他知道什麽是溫柔的邪祟。

  白禮不知道她的能力有多大,她救了自己不假,卻確確實實的不是害人的邪祟,還被婢女擠兌來著。

  若她真是窮凶極惡,那兩個婢女怕是早就死了,她……應該是個不太厲害的善良邪祟。

  不知道頭被切掉,她還能不能活,即便是能活,她也不會再來找他了。

  白禮知道的,不會了,他身邊就是煉獄,他即將麵對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是危機重重,她一定不會再回來了。

  馬車無聲地在山中小路行駛,顛簸得很厲害。

  白禮被譚林打得也挺狠,他坐了一會便坐不住了,躺在馬車上蜷縮起來,抱著自己的肚子,隨著馬車的起起伏伏,眉頭越擰越緊。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邪祟現在怎麽樣了。

  而那個邪祟……鳳如青正從泥地裏麵爬出來,漫山遍野地找頭。

  這群狗孫子,殺人殺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她根本也沒想到有人要殺她,還在看著朝著白禮走過來的譚林,自己的脖子便從腦袋上搬家了。

  她從前作為人的時候,對危險和死亡,是有很敏銳的直覺的。

  可是大概是死過一次了,或者現在也不算是活著,她關於死和危險這方麵變得無比遲鈍。

  被砍了頭,也不疼也不癢的,就是很麻煩,她總不能頭被砍掉之後,若無其事地爬起來找頭,那就變成靈異事件了,真的會嚇死人。

  而且鳳如青可不希望,她搞出點什麽嚇人的事情,再有人跑去修真界求救,請仙人們來除她這個邪祟。

  她現在形態特殊,說不定為天道不容。

  古往今來,除了噬魂魔獸這種幾乎活在傳說中的深淵魔獸之外,就沒有聽說過有哪個修者是食魂強大,食魂修煉為生的。

  她這等邪物,還是盡可能低調的好。

  所以她被殺了就沒起來,知道白禮會著急,所以一被埋起來確認那些人走了之後,就趕快爬起來準備去追人的。

  但這幫人也不知道把她頭收到哪裏去了,她倒是還能變化出來一個,可那是她本體的一部分。

  她現在本體本就不如自極寒之淵上來那時候那般,鋪天蓋地的大,吃好多魂魄才長了一些,她舍不得丟啊。

  但是山上這一片似乎埋了不少的屍首,鳳如青難以想象,這一小片山坡,濃重的鬼氣於到處遊蕩,無人收取的陰魂幾乎被堆到看不清東西。

  這還有沒有人管管了!

  鳳如青最後是在一個坑裏找到自己的頭,正被一個小鬼抱著要啃。

  她連忙搶下來,不顧髒不髒地按在自己腦袋上。

  接著便見那小鬼看著被搶走的腦袋,張大的嘴哇地就哭了,哭得十分尖銳,簡直震耳欲聾。

  “娘!這裏有鬼!好可怕啊!她沒有臉!”小鬼哭著跑了。

  鳳如青這塊本體離體的時間是有點長了,頭又被血泡了,沒能維持住五官,但是這小鬼叫得也太大聲了。

  而且什麽叫這裏有鬼,他才是鬼!

  鳳如青不服!

  然後她便被那小鬼的娘親給指著腦門數落了一番。

  不得不說,做了娘親的戰鬥力就是強橫,鳳如青被按得腦袋直朝後後仰,若不是用手扶著,說不定又給按掉了!

  “是是是,我會包好頭的,我不該嚇唬小孩子……我是個新鬼,沒有什麽經驗。”鳳如青看著小鬼躲在媽媽的身後跟著她做鬼臉,她心裏柔軟被觸到了。

  死了還是活了,又能怎麽樣呢,人家死了也有人護著,她哪“敢”頂嘴呢。

  鳳如青最後把沒有臉的頭用自己的衣裳包起來了,這才勉強讓鬼媽媽放過她。

  鳳如青見這山頭上飄蕩的鬼魂實在是多得離譜,忍不住,胡亂變化了一個嘴,反正布包著呢,好不好看的,能說話就行。

  她問,“那個大姐……”

  “誰是你大姐!”那女鬼鬼臉一抽,“你連個臉都沒有,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比我大,你好不要臉!叫誰大姐!”

  鳳如青頓了頓,看了一眼她身後的孩子,瞧著也有□□歲,她還是個小姑娘呢……

  好吧論歲數的話,她確實不小了。

  於是從善如流地改口,“那個,漂亮妹妹?”

  這回那女鬼樂意了,抹了一把嚇人的鬼臉,哼了聲說,“幹什麽!”

  鳳如青說,“我瞧著這裏這麽多……同伴,怎麽不去轉世投胎啊?”

  女鬼似乎被戳了什麽疼痛無比的傷處,一轉眼的功夫那本來還有幾塊肉的臉上,皮肉盡數脫落下來,成了一個實打實的骷髏。

  鳳如青被驚得後退了一步,再一看,本來遊蕩的,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鬼魂,同時看向了鳳如青的方向。

  “轉世投胎?什麽轉世投胎!”女鬼聲音尖銳道,“我家夫君中秋節便得勝歸來,我和我兒在等他,夫君答應了,要為我打上一對金簪!啊啊啊啊――”

  “夫君,夫君你怎麽還不回來!”女鬼突然哀叫起來,而是剩下的鬼魂也似受到了召喚一般,紛紛哀叫起來。

  “兒啊,娘為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糕餅……”

  “大哥,大嫂她生了!是男娃娃!你快回來看上一眼!”

  “父親,母親眼睛不好了,她很想你……”

  “弟弟,我幫你尋了一門親事,待你回來,便為……”

  無數的聲音交雜在一起,數不清的哀叫聲聲聲入耳,鳳如青朝後退了一步,恍惚間還以為自己身處極寒之淵。

  可是那萬魔同哀的聲音,卻不抵這萬鬼同哭的十分之一――

  這些鬼,到底怎麽回事!

  鬼氣因著鳳如青的一句話,如同水底被攪動起來的黑泥,旋風一般地朝著上空升起,將夜色染成更加濃重的黑,很快連一絲的月色和星光都看不到了。

  而就在鳳如青納悶,這麽濃重的鬼氣,為什麽沒有引來黃泉鬼官的時候,上空中,鬼氣觸及到的地方,陡然亮起。

  鳳如青憑借著記憶胡亂給自己捏出的眼中,清晰無比地映著這上空驟然出現的大陣,她瞳孔驟然收縮――竟是九真伏魔陣!

  這乃是懸雲山獨門陣法,誅邪驅祟震殺邪魔,可這裏怎麽會有九真伏魔陣?

  鳳如青已經沒有心髒的地方,因為天空中遊走的赤金色符文再度瘋狂地鼓動起來。

  原來六百多年,她的放下隻是她自以為的放下,那些過往和懸雲山上的一切,從沒有一刻剝離過她。

  那些過往,是逾越了生死和靈魂,深刻在她意識當中的珍重。

  可這九真伏魔陣,非大魔妖邪出世不用,非高境修者不成,為何會出現在這凡塵當中,卻又為何……震殺拘禁的,是數不清的尋常人的死魂?!

  鬼哀聲聲入耳,他們似乎都在等著歸家的人。

  這麽多的死魂,全都在等著家人,卻又為何而死,為何被拘在山中空耗魂體,不得入輪回轉生?

  鳳如青看著赤金色的符文大陣,看到有鬼魂不顧死活地飛身上空,試圖從符文陣中闖出,鳳如青下意識地失聲喊道,“不要!”

  九真伏魔陣的威力之強橫,能夠令極寒之淵中的魔獸不敢擅出,如何是這已經不知道空耗了多久的尋常人的魂體能夠對抗的!

  但是那些魂體已經空耗得隻剩殘念,根本不聽鳳如青的叫喊。

  下一刻,魂體撞在大陣之上,被遊走的符文瞬間穿透,漫天金花紛紛炸裂。

  鳳如青親眼見到了什麽叫真正的魄消魂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