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Thaw. (1)
作者:
邢風 更新:2020-06-23 23:40 字數:10578
四時有序,John覺得自己過去的生活倒也和季節一樣,挺規律的。撇除那該死的肩傷,稱不上什麽命運多舛。
過慣了被指示與服從的日子,在醫院受訓時的唯命是聽、軍中對上級指揮官言聽計從、對女朋友的萬般要求百依百順。
以為終於能夠自己做主,在倫敦市中心的一處房子安頓下來,幸運的話攢點錢自己創業是再好不過。
但他遇上了Sherlock,在那個平庸的日子裏遇上了Sherlock。
就某方麵而言,這是幸運的。
也是大幸中的不幸。他早有預料。
隻是他從沒想過情節會這樣發展。
這是他人生裏的盛夏、溽暑,卻在一聲槍響之後冰封寂寥。
「Sherlock……」
John從喉嚨裏嘶啞吃力地道出,那是與他同甘共苦的一個名字。
他明明知道Sherlock救不了自己,他的情況不是諮詢偵探可以解決的,幾乎無力回天。
但他仍想要說出口。如果這是他的遺言,一個名字也足了。
他看見那人邁開大步從幾米外的地方跑了過來,地上的水坑被踩得激起水花,潑濺到黑色大衣的下擺。上一次下雨是什麽時候?他不記得了。
「John!」
他的眼裏、語氣裏都是明明白白的心焦,Sherlock在說話,John發現自己已經聽不清了。
他眨了幾下眼睛,想要讀懂Sherlock的唇形,卻隻覺腹部的傷口正瘋狂撕裂、灼燒著。
Sherlock把手按在上頭,拚命幫John止血,嘴裏重複呼喊著同樣的句子:Stay with me.
他能感受到他的脈搏正從指縫間一點點消散、一點點變得微弱。像是秋夜裏捧起的一掬清泉,無可遏製地向下流淌。
「John,看著我,拜托,看著我……」
但是John累了,他真的累了。
他該睡了。
John支持不住地闔起眼睛,感受Sherlock依然不死心地喚著他。
偵探不會落淚的,他不會的。
他的悲傷不是為了這種小情小愛所準備。
現在聽見近似於哭腔的鼻音可能隻是他最近傷風感冒罷了。
就算一個名為John Watson的室友離他而去,他永遠可以再找一個人分擔他的房租。
他在他心裏的每一個位置都是可被取代的,室友、助手、聽眾。
Sherlock把臉貼近,想感受John一絲微弱的氣息讓自己安心。
哪怕再一個字、一個音節都好,或者眨眨眼也行。
軍醫笑了,他用盡所剩無幾的力氣牽動嘴角,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所有意識像漩渦一般開始攪動,一邊把John往不盡的深淵裏向下拖去。
他聽見Sherlock依舊在他耳邊吼著什麽,卻悉數和其他雜音混在了一起,無法分辨。
他在懸崖邊徘徊。
一旦失足,便是陷入深眠。
一場無限期的深眠。
John體會過生命在指縫間流逝的戰栗。
該是多麽可恨的束手無策。
有時候John會想,若是自己對死亡別那麽敏感,他的笑容可能會多一些。
他待過的地方每天都得麵對無數天人永隔。醫院或者戰場、病房或者救護站、手術室或者營帳。
John應該要習慣這些關於生命來來去去的輪迴,但當他看見從手術室裏推出來的病患臉上的倦容、還有主刀醫師那樣挫敗的神色,他仍感痛心。
上頭的人已經斷了氣,搶救無效。
不久之後,另一臺手術開始了,手術中的紅燈再次亮起,又是另一場與死亡的較量。
當然,看見人們躺著進來走著出去,心中自然是欣喜,甚至有一股暖意。不過那種悲痛的時刻,總是會有的。
他看得太多了。
深夜長廊上迴盪的低聲啜泣,有時甚至是無聲的,悲傷被飄散漂白水味道的黑夜吞噬,John隻看見家屬抽搐的肩膀。
偶爾,他真的會趨上前給予他們聽起來沒什麽用處的安慰,更多時候是坐在隔壁的位置上,聽他們哭訴:想說的沒有說、想做的沒有做、如果能讓一切重來,他一定會……
諸如此類的懺悔與告解。
他不會給予他們令人安心的微笑——盡管很多人說John笑起來確實讓人溫暖——他不會那麽做。
他會把十指相扣抵在膝蓋上,安份地盡一位聆聽者的義務。
有時一坐就是徹夜不歸。
也沒什麽不行,他孑然一身,沒有人會在夜半時分拜訪他那間破舊的單人公寓。就算有,也隻是那位酒鬼姐姐來找他麻煩,就讓她按整夜的門鈴直到鄰居報警吧。
他或許救回不少人的命,結束不少人的苦痛,不可否認,也有失手過。
生命像冬春之際的融雪,最燦爛的時候是在陽光裏消融的刹那,折射出一生輝煌,卻是令人吃驚地倏忽即逝。
總是在最接近終點的地方才明白生命的真諦。
當真造化弄人。
John在初春遇見了那個男人。
他看過的死亡幾乎能與自己相比。
他也會看見家屬那般淒惻狼狽的模樣,但他從不為此佇足,甚至眼神都不曾有過變化。
像是在觀賞默劇。他如何屏除那些刺耳淒厲的哭吼?有時John確實懷疑他的世界是靜音的,隻裝的進對案情有助益的片段。
他永遠都置身事外。當John實在看不下去,想要給家屬一點人性的安慰——就算自己被抱著哭也無所謂——這是人之常情。
他的室友、諮詢偵探、高功能反社會人格、Sherloes,會抓著他的衣角,將他拽回自己身旁站定。
「不要蹚渾水。」
「Sherlock,我沒有要蹚渾水,我隻是要給那位女士一點關心——」
「所以你們都那麽喜歡管別人的家務事?」
「這不一樣——」
「你要去就去吧。」
Sherlock無所謂地聳聳肩膀,走開了。
他會站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看著John如何用那種從來沒對Sherlock用上的語氣輕聲安慰,確實有些女性會失控般哭攤在John身上。那時候John的臉上會掠過一絲尷尬,接著用手拍拍那人的背,有時三下、有時兩下。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Sherlock總是會不見蹤影。
那一天John就必須自己打車回221B。
有回他真的怒了,他氣惱地質問橫躺在沙發上的Sherlock為何一次次把他丟包在刑案現場,那人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
John從來不知道為什麽。
「我曾經問過Mycroft,我跟他倆是不是有問題。」
Sherlock坐在John對麵,盯著他用叉子翻動盤裏的煎培根和不甚漂亮的太陽蛋,有些燒焦了。
「然後?」
「他用一分鍾的時間從多個麵向證實我的猜測,並且遞給我一根煙,我們在停屍間外麵看著家屬哭到撕心裂肺。」他冷冷地說。
「所以你們共有的問題是:不具人性。」
「早已有可靠消息指出,我沒有心,自然不會有人性。」
「你聽起來為此自豪。」
「我一直都是高傲的,我不否認。外界有各式各樣對我們兄弟倆的猜測,但很多都是錯的——不,幾乎全錯。」
他比出解釋演繹思路時才會有的手勢,半眯起眼睛,「所以,你除了『為什麽你這麽冷血』這個幼稚的問題以外還有其他想知道的嗎?」
Sherlock端起茶杯啜一口,咂了咂嘴。
「一肚子問題,一時挑不出來。」
「我想也是。你的腦袋裝了太多無用資訊,像是傷悲喜悅與愛恨嗔癡……太多了,無聊。」
John一直好奇Sherlock平時不吃飯是怎麽活到現在的,這可顛覆了他對醫學的認知。
可Sherlock給他問問題的額度有限。他嘴上不明說,卻可以從他舉手投足間的不耐煩觀察出來。
「我也有個問題想問,John。你搬進來多久了?」
「一年……兩年?差不多兩年。」
「那你知道你問了幾次『為什麽你這麽冷血』嗎?」
「我沒有數,應該很多次。說真的這不是個問題,這更近似於指責。」
「管他的。我們同居了兩年,你卻還問我這種『初次見麵』等級的問題?。說真的我有點失望,John。」
「什麽意思?」
「你能不能問我有建設性的問題?明智一點的問題?至少問在重點上。我開始無聊了,Lestrade應該要打電話來的。」
「等等,就因為我們同居了兩年,所以你以為我會很了解你?天知道你的個性!你可是Sherlock,那個比不□□還不規律的Sherlock!」
「我是否應該為和我同居兩年的室友對我依舊保持高度興趣感到榮幸?好吧,John,我暫時這麽歸類好了。下一個。」
Sherlock將咖啡一飲而盡,鐵製攪拌匙在碰觸杯壁的一刻鏗鏘作響。
John實在不願再被挖苦了,這回他深思熟慮,慎重其事地開口。
「說說在你二十九年的歲月裏,最使你難忘的一刻。」
Sherlock冷哼一聲,「你關注的問題果真都很奇怪。」
「我並不想知道過去的日子裏你用多少根脛骨、多少個胃袋做實驗。」
「說不定我還真的可以說出一個近似值,不試試嗎?」
「不,隻要回答我問的問題就好。」
這一回Sherlock沉默了。
總算是問對了,John想。他開始猜測能讓Sherlock難忘的時刻會是什麽,是令人喜不自勝還是悲不可抑。或許是在大學校園裏一個女學生的回眸一笑,都說初戀總是難忘的。
但也可能是——像他倆看過的,太多太多了。發生在身邊的感覺肯定不同以往。若悲傷是一個透明玻璃箱,從前,我們站在外頭看著他們崩潰,而跨入了裏頭,恐怕連Sherlock也會——
John的思考被迫中斷,那人低聲說:
「那是一個好的季節。雖然我對四季的感受實在沒有太大差別,據說人們都覺得春天是個美好的季節,那——就那樣吧。」
「什麽?」
「難忘的片刻,」Sherlock又比出那樣用以吸引他人注意力的手勢,「某年春天的某一個日子。」
「你就不能再說得清楚點嗎?」
「足夠多了,John。」
Sherlock在起身之前望了John短短數秒,John看見他的眼裏明明確確地閃過了什麽。
但他沒能解讀出來。
之後,John再怎麽追問,Sherlock都不願回應。
John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跟著Sherlock滿倫敦跑了,這不失為一個鍛煉體力的好方法。
但半夜三點起來抓犯人真的不是一樁美事。結束和Sarah的約會後,他踏著輕快的步子回到家中,恐怕是臉上的笑容還沒隱藏好,成功激怒了他的室友。Sherlock坐在沙發上,語氣甚是無禮:「你瘋了嗎?我跟你說過今天不是個約會的好日子!」
「為什麽?今天可是Sarah的生日!你什麽時候說的?」
「中午。而且是正午!」
Sherlock聽上去大為光火,John被指責得莫名其妙,他開口反駁:
「我要工作,中午怎麽可能在家?你隻不過是對著房子亂吼亂叫罷了!」
「不管了,蘇格蘭場逮捕不到的竊賊被我釣出來了,今天必須行動。警察真是一群沒用處的家夥。」
「所以?」
「我會抓準時機,到時你什麽都別問,跟著我就對了。你會後悔的,後悔今天那一場晚餐約會消耗了你的體力。」
Sherlock匆匆解釋完,再次低下頭去敲打鍵盤。
John啞口無言,認份地在沙發上坐定,靜待時間流逝。
已經過了十二點,Sherlock依然沒有要動作的徵兆。John已極度困倦,或許是臨時出了點狀況?他見Sherlock咬著嘴唇,敲擊聲似是因憤怒更加激昂,他眉頭深鎖,眼裏盛滿忿懣。
有一瞬間,John覺得這是Sherlock刻意安排的惡作劇。因為他臉上的笑容太過刺眼,刺傷了他那位娶工作為妻的室友——這樣解釋也是合理的,酸葡萄心態。
John稍稍釋念了些,如果這真的隻是無聊的把戲,就讓Sherlock繼續自導自演吧,反正這位影帝有朝一日會累的。
軍醫不顧一切在沙發上睡著了。
「The game is on!」
意識朦朧中,John聽見Sherlock在他身旁高呼口號,自己大概是被他製造的騷動吵醒的。誰來告訴他現在幾點了?
「走了,John,這比你那場約會有趣的多。約會!多無聊的活動!」
短針指在三點的位置,這種時候和罪犯在倫敦街頭玩你追我趕真的不怎麽有情調。
「The game… The bloody game!」
他吼了回去,在沙發上垂死掙紮,鄰居明天說不定會來和Mrs. Hudson抱怨。
John被Sherlock抓住胳膊,那人使上平時用來搏鬥的力氣把軍醫硬拉了起來,John感覺自己差些就要脫臼了。
在這種奇詭的時間點怎麽招的到計程車?John幸災樂禍地想著,卻發現早已有一輛在門前等候。
果然是Sherloes。他歎了口氣。
偵探有如裝載貨物般把John推入車裏,和司機以極快的語速說明地點,John一個字也沒聽清,現在這種感覺大概和被迷昏再被綁票的人質無二異。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我都要你別問了。」
John打了個嗬欠,甩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些,卻隻是徒勞。他再一次被Sherlock卸貨般從車上拖下來,兩人在街角停留了一會兒,四目相交。
「我都說了,今天不適合約會。」語氣裏滿是不悅。
「好,我錯了……不對,我為什麽要道歉?」
Sherlock冷哼一聲,目光投向遠方。
「John,開始了。」他蓄勢待發,嘴角微揚。
「什……噢,該死!」
John不是討厭和Sherlock一起辦案,隻是今天這種日子、這種時段實在強人所難。
他們在僻靜的巷弄裏穿梭,喘氣聲隱隱迴蕩,似乎這個城市此刻隻有他倆清醒著——當然還有那位前頭奔跑的犯嫌。
有時John覺得Sherlock根本不需要自己,他今晚的存在隻是為了陪他跑一場馬拉鬆,Sherlock總能掌控全場、總是知道如何應變——John Watson隻不過是種陪襯——或者,陪伴?
這位大偵探會有需要他人陪伴的時候嗎?他深感困惑。
遠處紅藍燈光閃動,警方已經封鎖了這個區域——非常好,看來很快就能交差了事。那可憐蟲終究是無路可逃,憤憤地瞪了Sherlock一眼,束手就擒。
「事實上,這個案子挺沒難度的。那家夥竟然沒有攜帶武器?果然大意是個可怕的錯誤。」
「是啊。」
他們坐在回程的車裏。John實在無法抗拒睡眠的誘惑,頂多用僅存的意識回答一個單詞,接著便毫無知覺。
「……哼。」
Sherlock將John攬過來,讓那人的頭枕上自己的肩膀。John身上的古龍水味道已經不那麽濃鬱了。
偵探沒有解釋的必要,因為軍醫不會記得。
不會記得自己曾經靠著一個男人的肩膀睡得香甜。
Sherlock半是悲哀半是不甘抿緊了嘴唇,目光遊離。
「我的回答是不,醫生。」
John穿起夾克,才剛說了一個「我」字,就被Sherlock強硬的態度打斷。
「我什麽都沒問呢。」
「你想告訴我你今天晚上有約,晚餐不必等你,冰箱裏還有一點調味飯,記得拿出來吃。我有任何一處說錯嗎?我的回答是不。」
「你怎麽可能知道——好吧,確實有可能,因為你是Sherloes。你剛才說不什麽?我無法理解。」
「不要出去,留在這裏。」
「又來了?又要我陪你破案了?」
「沒有。你能不能不要總是往外跑?」
「這又什麽意思?你倒是當起我的監護人來了。Sherlock,我這輩子聽人指揮的夠多了,不需要再加你一個。」
Sherlock從實驗裏抬起頭,猛一轉身竟碰倒了一個空燒杯,John聽見刺耳的碎裂聲不禁倒抽口氣。這種錯誤,Sherlock從未犯過。
但Sherlock並不在意自己的疏失,他連瞟一眼都懶得。
那人眼神裏帶著的溫度霎時降到冰點,他看向門前穿戴整齊的John,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直到John實在等不下去,一隻手按捺不住扶上了門把,他才聽見Sherlock的聲音。
「對不起。」那語氣、那口吻,輕飄而虛妄,像是幾個空氣中四散的分子,一揮手就了無蹤影。
Sherlock斂下眼眸。他並不是在思考,他的腦袋現在不想承載任何東西——不,是沒有能力在此刻承載更多。瞳仁裏盡是空無,或者早已被什麽填滿。純粹,但從不簡單。
John一點也不覺自己言重,他望了望手錶——約定時間就要到了,不能再耽誤。
「我今晚和人有約,晚飯過後才會回來,可能會有些晚了,不用等我。」
又是一聲歎息。誰知道Sherlock腦裏在想什麽?兩年的歲月他從來不曾了解。
「再見。」John把這句話留在門內,走了出去。
門扉掩上的聲音著實令人心煩。
「連名字都不願意說了?」
Sherlock輕蔑地哼了哼,沒穿室內拖鞋,赤腳踩過滿地粉身碎骨的燒杯殘骸。
銳角劃破了他的雙腳,在地毯上留下一連串拖曳的血跡——好在毯子是暗紅色,完美掩飾。
他坐在靠窗的那張沙發上,拿出私藏菸——原以為靠尼古丁貼片能夠再撐一陣子,似乎是沒法了。
他闔起眼,在一片煙霧彌漫裏他不必看清太多事物。香菸是Sherlock難得讚賞的世人發明。
他沒有計算自己的致癌物質攝入量——那種無聊的事隻有John才會做。說不定哪天他會替Sherlock計算還有幾次呼吸機會。
John返家時,在門外就嗅到一點不尋常,他早該料到Sherlock會趁自己不在家時偷抽菸。他知道Sherlock有菸癮,但他可不知道曾幾何時加重成這樣了。
「Sherlock!」
「這是你打招呼的方式……嗎?」
偵探輕笑出聲,John看見那人眼眶泛紅,八成是被熏紅的。Sherlock呼出一口氣,煙霧繚繞在兩人之間,作為一種John嚐試觀察他的屏障。
「你已經是個大人了,能不能注重自己的健康?」
軍醫的身影被霧化,Sherlock倒也滿意這樣的效果。他偏了偏頭,「健康?能做什麽?無聊。」
滿地的菸蒂。Sherlock從不這樣,至少John在家的時候不曾這樣。
「你這樣會死的!」John幾乎口不擇言。
「沒了它我才會死。」
John抬起眼睛,環視四周,除了起居室的淩亂外,其他地方看來沒什麽狀況——打破的燒杯竟然沒有收拾?
「Sherlock,你——」
他正要詢問,卻瞥見那人腳上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傷口。
「你受傷了?怎麽弄的?」
John蹲下來查看偵探的傷勢,「我去拿醫藥箱,幫你包紮。」說完便要起身。
Sherlock吸菸的動作忽地停住了,「別碰我。」
「什麽?」
「別碰我。」
他的語氣堅決。
「不能!如果裏麵卡進碎屑,沒有處理好會發炎的。」
「然後?截肢嗎?」
「Sherlock,不要在那鬧脾氣,這沒有意義。」
John又仔細瞧了瞧Sherlock的傷口,想抬起他的腿二度檢查,卻聽見那人吼了起來:「我跟你說了,不要碰我!離我遠點!現在!」
醫生愣住了。
「……好,隨便你。」他輕聲說道,沒有情緒。
John真的停手了。他退了開來,走到廚房替Sherlock收拾一片混亂。
那個晚上,Sherlock沒再正眼看John一眼。
腳上的血淌了整夜。
Sherlock的傷最後竟然是Mrs. Hudson包紮的。
他寧可讓房東太太用鑷子為他挾出玻璃碎片,也不願讓John碰他。
為什麽?
他問Sherlock,「為什麽?」
那人在他的問句之後睜開雙眼,兩片唇卻是執拗地緊閉著。
「我知道我們的感情沒有這麽脆弱,怎麽了?我做了什麽?」
「我們的感情沒這麽脆弱……」
Sherlock翻身側躺,麵向醫生,嘴裏喃喃複述著John說出的言語。
「不。你什麽都沒做。」
偵探如是回答。
「那,我們倆之間出了什麽問題——還是,你出了什麽問題?」
Sherlock無所謂地聳聳肩膀,接著開口:
「John,可以幫我到樓下請Mrs. Hudson上來給我換藥嗎?」
這回,Sherlock看見軍醫錯愕的神情之後不加掩飾的難過。
他讓他受傷了,好像還傷得不輕。
「好,好極了。」那人轉身下樓。
Sherlock的思緒隨著John沉重的腳步聲飄向遠方。
這天他沒再說一句話。
如果Sherlock真的有意要和自己生分,這幾天的變化可令John困惑得很。
Sherlock常常在午夜來到John的房間,在他房裏徘徊。
他知道他不可能沒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有入睡,他倆都在演戲罷了。Sherlock每次離開前都會在他的床頭邊站上好一陣子,安靜無聲,沒有動作。
這算什麽?
John猜測,或許Sherlock想和自己道歉?隻是拉不下臉。
不行。這太詭異了,John決定要親自從Sherlock口中問出個所以然。如果是他人一反常態,他不會在乎。但是這次是Sherlock,和他最親的Sherlock。John已經沒有力氣和別人再一度建立革命情感了,Sherlock就是他最重視的那個。
有回Sherlock又偷溜了進來,照樣在房裏踱了一圈,和每次相同,站在床邊。
John用了幾秒鍾時間確認了那人和自己的距離,猛地睜眼,伸手一搆隻握住Sherlock的上衣,他順勢起身抓住那人肩膀,將他狠狠摔到床上。兩人有了一場激烈的扭打。
他們製服對方、再嚐試掙脫,雙方都心知肚明,這是毫無意義的兒戲。但他們都很投入,不停地重複,直至筋疲力竭。
最後Sherlock占了上風,John被按在床板上。
「告訴我,你是誰,」他刻意質問,明顯地這是一個蠢問題,「或者——你想成為什麽。」這才是他要知道的。John喘著大氣。
「我是你的室友。」Sherlock回答得倉促,倉促到像一個反射性的謊言。
室友——而已。這個字詞禮貌的過分。
「我以為我對你多少有那麽點重量的。」
「……」
Sherlock在滿室籠罩的夜色裏長歎一聲,John看見他似乎——有些哀傷。
大偵探會哀傷嗎?可能是看錯了。
他鬆開撐在醫生身側的雙臂,方便擁抱他。John感覺Sherlock的重量全壓在自己身上。
「對不起。」
Sherlock幽幽地說。這句話是悶在枕頭裏說的。
John覺得自己近來常聽到Sherlock的道歉,自己似乎也有所虧欠。
他們就像幼兒園裏的孩子,吵了架、鬧了彆扭以後終究得和解。
「我也是。對不起,那天真該不顧你的反對幫你包紮的,害你還疼了那麽長一段時間。」
Sherlock又在枕頭裏歎了一口氣。
他知道John會怎麽回答——起碼有兩種,Sherlock希望聽見的不是這個版本。
他希望他能夠說:「對不起,我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
他才不在乎那些該死的傷口,一點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John為什麽總認為他可以過得很好。
他是人,也會有人性,更會有孤獨的時候。
隻是Sherlock不想承認。
偵探匆匆起身,他留戀John的體溫,但是他知道自己該克製。
「晚安,祝好夢。」
John在黑暗裏皺了皺眉頭,那人之前從不這麽說。
一個不安的念頭在他心中滋長,撼動著他的認知。
Sherlock的道歉是針對著什麽?關於他前幾日的反常行為,還是對於John對他的重視做了最委婉的拒絕?
他對他而言隻不過是室友,僅此而已?
John不想再想下去了。也找不出是什麽原因讓自己的神經變得比女人還敏感纖細。
Sherlock對他真的太過重要,重要到他無法定位他在心裏的位置。
Sherlock的菸癮比以往都更重了。
他幾乎把從前做實驗的所有時間都挪去抽菸,John在家的時候會加以製止,但不在的時候他真的控製不了。
身為一位醫師,John本來就有職業道德,再加上這個他不是別人,而是Sherlock。
不是別人,就是——Sherlock,不必用其他名詞代稱,他就是Sherlock,和他的職位一樣,絕無僅有。
「夠了。我的大偵探,真的夠了。」
Sherlock抬起頭望了John一眼,他從不茫然失措,但現在的樣子委實幾分相似。
茫然失措。John沒想過這個詞有朝一日竟也會用在他身上。
「夠了什麽?」
「你到底有什麽問題?」
「我看起來有問題?」
「問題可大了,Mr. Holmes。」
John把茶杯擺在Sherlock左近,「你想談談嗎?我真的很怕你——你知道的,嗯。」
「肺癌?」偵探接了下去,用的是那種加工過的淡漠語氣。
「還有,心理疾病。」
Sherlock熄了香菸,「你在軍中還做過心理醫師?」
「並沒有。我現在不是以一位醫師的身份進行談話,我是以——」John停頓了,胡亂找了個接近的詞語帶過,「——你的朋友,一個重視你、關心你、想讓你徹徹底底戒除菸癮的朋友在和你說話,Sherlock。」
「我沒什麽問題。」
沒錯。可恨的是,他一點問題也沒有。
「你真是……好吧,我也不急,我可以用整天的時間和你耗。」
不,不隻整天。隻要Sherlock需要他,John會用一整年、甚至一生的時間協助他,直到他要他離開為止。
「你為什麽這麽在乎這個?」Sherlock揚起一邊眉毛。
「我已經解釋過了。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好一個致命的詞語。
Sherlock微微晃了晃身子,「你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他瞧了窗外一眼。「你一直知道。」
「我不知道。」
「春天就要到了。」Sherlock喃喃。他不想在那個話題上打轉。
「最使你難忘的片刻。」
「是啊,你還記得。」
偵探揚起一個寬慰的笑。基本上,他已經不知道除了假笑以外怎麽表達其他情緒了。
John突地不知道該說什麽、問什麽,盡管Sherlock的言辭依舊讓他感覺霧裏看花。
談話到此為止。
他們度過一個靜謐的午後,卻是各懷心事。
John發現最近Sherlock時常不在家。
他知道為了辦案,偵探需要東奔西走,隻是最近都不知怎的沒帶著John一起。
Sherlock和Mycroft不同,有時他更願意親自出馬,而不是隻坐在辦公室裏望著文件袋進行推理。
John不擔心他,他知道Sherlock肯定有能力,案件是他最擅長也最熟悉的,他可以處理妥當。
可事情總有變數。
Sherlock從門外進來,手上纏著厚厚一層紗布。
見到Jo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