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晉江原創
作者:酒初祀      更新:2020-06-22 10:40      字數:9350
  “不過是路上遇見, 讓他帶我繞了路, ”她渾然不覺自家的醋壇子已經翻了,這會也實在是沒有心思在意這些。

  方才一路過來時,王沅就想好了理由:“我本是想來尋六郎,路上恰好遇見此人來投奔,說他得知晉王想在今夜對楚王動手。”

  這是靈機一動把鍋推給了嚴七郎,她很有些自信, 嚴七郎定是會順著她的話說。

  嚴七郎聽了這話挑了挑眉, 心道果真是沒來錯,壽安郡主當真給他送了一份大禮。

  想來是, 壽安郡主不知從哪得到的消息, 又不肯對蘇六郎明說, 倒是讓他冒領了這份功勞。

  身為商者,巧舌如簧才是基本功, 他就順著王沅的話,俯身行了個禮,編得也是像模像樣:“嚴某行商, 與晉王幕僚中的一位趙姓郎君有舊……”

  他是真的會說, 王沅忍不住腹誹著, 自己隻給了些關鍵訊息, 嚴七郎就能編得連她這個始作俑者都差點信了。

  時間退回到她快到衛所之前。

  眼看著前方便是宮城外圍的衛所,王沅下了馬,讓人把嚴七郎拎了過來。

  又讓其他人站得遠些,直接問道:“我有一事需得嚴郎君相助, 若是事成,想必郎君可換了這身皂衣。”

  時下有律令,行商者,出門需著皂衣,也就是黑灰色的衣服。王沅說讓他換了皂衣,就是明言要給他個進身的機會,讓他擺脫了商人身份。

  這話聽得嚴七郎眼前一亮,他立刻俯身長揖,態度誠懇:“還請郡主教我。”

  再回到此刻。

  蘇六郎卻是不太信的,他擰著眉聽完了嚴七郎的一通胡扯,隻是,此時正是寧可信其有的關鍵之時,所以還是聽了進去。

  他揮手示意讓將嚴七郎拿下,對方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一聲不吭地被押下去,仿佛是確認自己一定會被全頭全尾地放出。

  “阿沅若是不願回去,我也可將你安置到我在衛所值夜的住處,你讓人封住門窗,莫要出來。”

  就是現在讓她回去,路上也不安全。

  蘇六郎始終手握著劍柄,交待之後就領著她往衛所內行去。

  臉上的神色比平時冷肅了許多:“蓬萊殿失了火,急調了數隊人去滅火,隻怕是晉王已經動了手,今夜想必會有大動靜。”

  王沅望著他,“那六郎方才去了何處,又為何回來?”

  “我本是被抽調去救火,不過,”他從懷中取出一物,示意給她看,“秦王遣人尋到我,讓我去見他一麵有要事相談。”

  這物件看上去,似乎是秦王常戴著的玉佩。王沅的瞳孔眯了眯。

  不過,這檔口,若是秦王有事,為何不是尋蘇大將軍,尋六郎做什麽,她的神經劇烈地跳動起來,似乎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於是就伸手拿過了玉佩,左看右看,好像確實是秦王那塊。

  隻是,細嫩的指尖仔細摩挲了數下,她就發現了不對,她指給了蘇六郎看:“我雖是不曾把玩過秦王那塊,但也知秦王腰間所係者,是他出生時聖人所賜。”

  “到如今二十餘年,他日日隨身,想來把玩次數不少,可六郎你瞧。”她拉過蘇六郎的手,讓他的指尖滑過玉佩內的一處紋樣。

  “此處摸起來,是否有些割手?”

  她下了結論:“這塊玉佩,隻怕不是秦王日常所係的那塊,是新雕琢而成的。”

  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很機智的樣子,王沅看了看玉佩,仿造的的確很像原物,可惜還是差在了細節,或者說,差在了沒有精細處拋光的工具?

  指尖尖銳的觸感讓蘇六郎冷下了臉,他方才就有些疑惑,這會結合著方才嚴七郎所說,心裏有了個大膽的猜測。

  既然是有人假借秦王的名義誑他出去,這熟悉的手法不作他想,顯然是晉王。

  而晉王選擇先對楚王下手,原因不外乎有二:

  一則,可令秦王痛失胞弟,心神大亂;二則,秦王名聲不若楚王,若是楚王出事,原本支持二王的朝臣可能會動搖。

  這時,他還能百忙中算計到自己頭上,隻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真正想影響的,應當是阿耶。

  如何才能動搖阿耶的立場,讓阿耶與秦王決裂,想必從自己身上下手是個不錯的選擇。

  若是自己與楚王之事有關,自己與楚王有一人因對方身亡……

  蘇六郎眼中凝了寒冰,晉王這算盤,當真是打得響亮!

  王沅看他沉默了半天,隻能扯了扯他的衣袖,“六郎?”

  這才見他回過神,眼裏有火星,唇角卻是露出個笑容,勉強得像硬擠出來的一樣,試圖安撫她:“阿沅,我猜楚王說不定已經落到了晉王手上。”

  可這難看笑容也不過一瞬,馬上就恢複了他素日裏自信滿滿,意氣風發的模樣。

  “這玉佩雖是假的,”他隨手拋到了地上,價值千金的羊脂美玉就碎成數塊,“這約還是要赴。但晉王若想算計我,隻怕是不成了。”

  王沅其實很想攔住他,哪怕是讓他撒手不管,冷眼任憑楚王死活。

  畢竟,對她來說,楚王也不過是見過幾麵的陌生人,甚至細究起來,還是書裏的紙片人。

  可看著蘇六郎凝重的神色,她忽然就明白了過來,自己一定是攔不住他的。

  她很想一股腦地把所有秘密都告知他,隻是話到了唇邊,又都被她打住了。

  這會全說了出來,蘇六郎隻怕也當作是她不想讓自己冒險,胡亂編造的理由。

  王沅微微仰頭望著蘇六郎,腦中掠過的是以往的種種,玉蘭花下、竹林之中他指點分說利弊緣由,有理有據思維敏捷;而在笄禮上,也是身手利落投壺皆中……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若非是有人刻意謀劃針對,以無心算有心,她的六郎,又差在了哪裏?

  或許,她應該信任他一些?

  仿佛是自從夢到了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又在回洛京的路上替蘇六郎擋了一箭,她就陷入了不安的迷局中,潛意識裏覺得蘇六郎一定會遭了那些人的算計。

  可仔細想想,便是秦王、晉王、顧相公,乃至蘇大將軍,無不是智謀出眾之輩,他們尚且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她不能因為知曉劇情的節點,知道他曾被算計,就斷定他毫無招架之力,一定會落敗。

  更何況,她方才不過是稍稍一提,蘇六郎不就馬上想出了其中原委?他的聰慧敏銳可見一斑,自己不應該攔著他。

  即使是攔得住這一次,下次呢?次次讓他躲著所有未知的風險?那讓他卸下所有官職身份,入了她的後院做個麵首,難道就萬無一失嗎?

  便是打個比方,蘇六郎也是一飛衝天的雄鷹,合該長嘯於晴空萬裏,而不是困作籠裏的金絲雀,被人百般嗬護避開一切險阻。

  “六郎切記保重自己。”

  想明白的王沅已經踏入了房門,她不打算再勸,但還是回轉過來,交待了他一句。

  最後直直地望著他,“我便在此地,等你回來。”

  隨著阿顏慢慢關上了房門,她的視野開始變窄,等兩扇門徹底闔上,就把笑意深深的蘇六郎關到了門外。

  此時門外,聽見了屋內人挪動物件抵住門的聲響,蘇六郎才鬆了一口氣,方才在冥冥之中似乎有種預感,阿沅會堅持跟他一起前去。

  好在,這預感不是真的,若否,他還真怕自己心軟。

  他叫上了幾位曾在秦王處見過的郎君,都是些支持秦王的世家子,分說了情況,就帶上他們,往送信之人言說的約定地點去,去之前也不忘讓人給蘇大將軍傳信。

  屋內的王沅則是挑了個位置坐下,就開始打量蘇六郎的臨時居所。

  一個字空,兩個字很空,三個字就是空蕩蕩,幾乎沒有什麽居住的痕跡,一張書桌一張床,其餘皆無。

  她坐到了書桌前,桌上有筆墨,她執起了筆,阿顏就會意地把燭台擺到了硯台邊,並且開始替她研墨。

  偶爾,燭光中會爆出朵燭花,把她們兩人的身影拉長在牆壁上。

  王沅在紙上複原了那日蘇六郎不曾得見的時間軸,橫軸加上時間節點,人名間連上了箭頭,這才停了筆。

  把毛筆擱到了筆架上,她看向一旁垂首沉默的阿顏,忽而開口道:“阿顏是不是早就看到了?”

  阿顏研墨的手顫了一下,抬起頭強笑道:“郡主在說什麽?婢子有些糊塗了。”

  王沅心裏歎了口氣,目光落在了她僵硬的麵容上:“那日的紙張是你收起的吧?這些符號,阿顏不覺得看起來古怪嗎?”

  她原本打算燒了的,可回頭卻是遍尋不見,想來能拿走她的東西的,也隻有阿顏有這個膽子了。

  “郡主時不時就有異於常人的想法,婢子早就習慣了,”她抖著唇笑著,臉色蒼白目光躲閃,“郡主是要尋那日紙張嗎,婢子收在了字稿裏,回去就給您找出來。”

  她在王沅的目光裏躲閃著,握著墨錠的手下一個用力,濺出了一灘墨汁來,她就勢跪俯下身:“婢子手抖,還請郡主恕罪。”

  原本是想詐一詐她,看她這反應,看來是確實發現了什麽。

  王沅往門窗上掃了一眼,她帶來的護衛都在門口守著,這是難得的隻有她與阿顏兩人,竟然如此,不如說開了。

  “阿顏難道不是早就發現,我不是原來的壽安郡主?”

  “你不怕我麽?”不怕我是什麽妖魔鬼怪麽?

  她站起身,走到了阿顏的身側,彎下身扶起了她,盯著她濕潤泛光的眼眶,輕聲重複地問:“你不怕我麽?”

  口中雖是這般問,她其實很有些自信,敢肯定阿顏會如何回答。

  阿顏的淚珠一下就滾了出來,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噗嗤笑出了聲,眼神亮晶晶的:“婢子與郡主相處多年,怎會怕郡主。”

  王沅從袖中抽出了絲帕,遞給了她,拉著她坐了回去,多少有些疑惑:“阿顏是一開始便發現了嗎?”是她演技不到家,一來就暴露了?

  可看上去老夫人與王元娘倒是沒有異樣。

  阿顏往屋門處看了看,才壓低了聲音慢慢道:“壽安郡主她是我親眼看著,沒了氣息的。”

  她垂下眼眸,“然後郡主就醒了過來。”

  這麽說就是一開始就知道了,王沅大概思考一下,也就明白過來,“當初也是阿顏替我瞞下種種奇怪之處,然後不著痕跡地帶我熟悉她的一言一行嗎?”

  怪不得自己那麽快就適應了這裏,她還以為是阿顏心思單純,處處提及從前,讓她有機會了解到原主的訊息。

  阿顏點了點頭,腦海中就回想起壽安郡主臨終時的情形。

  那位總是鬱鬱寡歡的小娘子,已經是病入膏肓,沒了血色的麵孔白得嚇人。

  最後離去時,也隻是拉著她的手,輕聲歎了口氣:“我是去了幹淨,隻可惜,阿顏卻是要被我連累了。”

  她們這種婢女,尤其是主人家的貼身侍婢,命如草芥,若是侍候的主人家去了,為著不泄露前主的隱秘,多少難逃一死。

  便是好心的主人家留了一命,也沒了出頭的機會,誰不嫌晦氣。

  也隻有像壽安郡主這種心地善良的小娘子,才會連臨去時,都在擔憂她的去處。

  她當時哭倒在郡主床邊,眼睜睜地看著郡主沒了氣息,正怨恨著上天不公,讓壽安郡主這般心善的小娘子一生淒苦,也痛哭著自己命苦,連累家人。

  淚眼婆娑中,忽然就看見,郡主的手指好像動了動?

  醒來的人眼神陌生,可阿顏想到了公主府當差的家人,索性心一橫,就瞞了下來。

  最開始時,她也是戰戰兢兢的,總想到說書人所說的妖邪鬼怪,怕這位郡主要害人性命。

  但相處久了,就發現這位郡主與常人沒什麽區別,甚至還是位心思純善之人。

  久而久之,阿顏就在心裏把她當做是那位由她自幼服侍的郡主。隻是有時也會想,或許兩位郡主隻是互換了魂兒,前郡主在另外一處還活得好好的。

  聽了她的想法,王沅倒是一怔,若是原身真的到了自己身體裏,那邊可沒有個阿顏能幫她適應完全不同的現代生活了……想必,會很有些艱難。

  不過,這也隻是阿顏的猜想,誰知道原主現在如何呢。

  說不定就已經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去轉世托生了。

  “莫哭了,”王沅拍拍她的肩,“便當我今日什麽都沒有問吧。”

  “郡主就不擔心阿顏說出去嗎?”阿顏抽噎著,眼圈都被絲帕擦紅了。

  “若是阿顏去說,當真有人會信?”王沅有些好笑,若是她剛穿來時,許是有,如今麽,怕是都以為阿顏失心瘋了。

  “再說,阿顏真的會說出去?”

  阿顏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她才不會出賣郡主呢。

  “那便過來幫我褪了外袍,看來今晚你我二人隻能湊合地在這榻上擠擠了。”

  王沅語氣平淡,可話裏話外分明是嫌棄得很,並且十分想念自己的貴妃榻。

  蘇六郎也太不注重生活質量了,他們這種人家是差錢的嗎?

  甚至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的周遭環境,也隻是需要他吩咐一聲就是,都不用自己動手。

  他居然連吩咐一聲都不曾,住的房間比之平民百姓都不如。

  好似也不能這麽說,畢竟他這桌榻所用的木材一看就是上等,隻怕是價值不菲。

  王沅覺得槽多無口,她摸了摸床榻上的被褥,倒還是這時節用的,心裏才滿意了一點。

  這會阿顏也擦幹了眼淚,“郡主就不擔憂蘇郎君嗎?怎地……”怎地還睡得著?

  為什麽睡不著,王沅這會已經想明白了,自然是睡得著的。

  她先前被夢魘亂了心神,甚至追去了西州,最終還給蘇六郎擋了一箭。

  但到底也是因為自己,這才讓刺客有了可乘之機,如今她也已經讓蘇六郎意識到了晉王所謀劃之事,剩下的,就看他的了。

  就算她這會跟過去,手無縛雞之力,指不定還是拖累他,不如養足了精神,等著看明日的定局。

  退一萬步講,即便蘇六郎真的再次被晉王設計成功,也沒有即刻的性命之危,她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明日事,明日再煩惱吧。

  躺在床榻上,她闔上眼沉沉睡去,終於,一夜無夢。

  廿二日早,天晴,有雲。

  因著與阿顏同榻的緣故,對方一起身,王沅也跟著醒了,外麵還是靜悄悄的,她昨日睡得沉,也不知夜半有沒有廝殺聲。

  這倒是這些時日以來,難得的好覺了。

  阿顏在屋裏翻了半天,才尋到了一把梳子,雖是不敢明說出來,神色裏明晃晃地對蘇六郎有了些嫌棄,看得王沅有些好笑。

  她抖了抖衣袖,把盤發的玉簪握在了手裏,笑著安慰著:“阿顏的嘴上都能掛玉壺了,莫急莫急,回去了我便讓人給你尋一盒子發梳。”

  “蘇郎君也太不講究了,郡主日後可要費心收拾了!”阿顏終於抱怨出口,心下一舒暢,臉上又笑了起來,“我先給郡主挽發。”

  等她們都收拾好了,又等了許久。

  這屋裏連壺茶都沒有,還是阿顏拎了茶壺從窗口喊了護衛去尋了水來,才讓兩人潤了潤喉,可這早食確是沒處尋。

  感覺有點餓,她有點想吃天花包子,想吃玉露團,還想吃七返膏……

  也不知道蘇六郎這會怎地還沒有回來。

  她正胡思亂想著,就聽見門外有腳步聲近了,叩門三聲過後,就是熟悉的清朗嗓音:“阿沅?你起了嗎?我回來了。”

  都這個點了……她肯定起來了啊!

  王沅才站起了身,就看見阿顏飛快地跑過去搬開了東西,又拉開了門,就看見蘇六郎拎著個油紙包進了屋。

  她眼前一亮,一看就給她帶了早食來!

  蘇六郎把油紙包擺在了桌案上,“阿顏你下去用些早食,這裏有我便好。”

  “瞧瞧,我給你帶了你喜歡的玉露團來。”蘇六郎笑著拆開了紙包,一朵淺黃綠的玉露團就綻放在她麵前,他用匕首切了一小塊,就遞給了她。

  接過了點心,王沅有些疑惑,“六郎這是?”這是打哪弄來的,以及他怎地一夜都沒回來。

  看看他現在這模樣,眼中有血絲,眼下留陰影,下頜上布滿新冒出來的青色胡茬,一看就是忙了一夜。

  那現在外麵情況如何了?

  一時之間太多問題,她就簡單概括了問。

  可偏偏蘇六郎就是能聽得懂她話中未盡之意。

  “昨夜趕了過去,當真是救下了楚王,他也是被造假的玉佩騙了來,所幸隻受了輕傷,養養也就無礙了。”

  “倒是救下楚王之後,阿耶傳了話,讓我拿了信物往城外守備軍一趟。天亮方回,路過時裏坊,想著你還沒有用早食,就給你帶了些。”

  雖是一夜忙碌,蘇六郎心情卻是不錯,三言兩語給她分說了昨夜的行蹤,這讓王沅也輕鬆了許多。

  連眼裏都有了笑意,她垂下眸,開始慢慢地進食。

  果然還是應該相信他的,這不,還是成功了。

  蘇六郎也是餓了一夜,這會就跪坐在她對麵,跟她一起用早食,時不時還看她幾眼。

  他昨夜先是打鬥救人,又來回城內外,自然是累得不行,這會也沒什麽心思說話。隻是這般看著對麵的小娘子,心情就變得極好。

  而王沅顯然也是猜到了些內情,別看他說得輕鬆,不外乎是不想她擔心罷了,實際上不定如何凶險疲累,所以這會自然就不會煩他。

  兩人不是頭一次一起用膳,倒是頭一次在沒有其他人的屋內一起用膳,雖然沒有什麽交談,但氣氛卻是溫馨祥和的。

  等王沅抿了口水,用帕子擦拭一下唇角的時候,蘇六郎扣著桌案開了口:“晉王隻怕是不死心,需得幾日局勢才會明朗。我這就送你到步政坊的巷口,再安排人護送你繞路回去。”

  他先起身,過來攙扶了王沅一把,順勢把她攬在懷裏抱了一下,隻是想感受一下她在懷中的溫軟,很快就撒開手,“阿沅回去之後就關了府門,莫要再冒險了。”

  王沅隻來得及感覺臉頰上一涼,是碰到了他身上的金屬盔甲,很快又被他鬆了開。

  鼻間揮之不去的,除了昨日煙熏火燎的味道,還有些血腥味兒。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見他行動如常,才安下心來,“那我便在家等你回來。”

  話一出口,就覺得好似說的有些曖昧,不過,她與蘇六郎本就是未婚夫妻,這有什麽。

  一想到這裏,她就理直氣壯了許多,“六郎可要早些回來。”

  “是是是,都聽阿沅的,”蘇六郎笑了開,凝視著她的目光裏星光點點,“等事定,我一定早些把阿沅迎回府,如此也可讓你日日這般催我歸家了。”

  這話是打趣,可王沅聽了卻感覺到針紮般細細密密的疼痛,突然又想到了原劇情裏的話:“顫巍巍的手自懷中取出一方錦帕……至死還攥著心悅之人為他繡的帕子……隻是他再不能回去娶她了……”

  她抬眼望蘇六郎時,眼裏就有了些水光:“蘇尋舟,”這是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喚他,“君子一言,你可不要失約。”

  她已經為他避開了原劇情裏引發不幸的所有節點,他若是還能出事,她一定會看不起他的。

  他若是還出事,這回她才不會再苦苦地念他一輩子,還苦心積慮替他報仇,一定把他忘得幹幹淨淨。

  她的語氣鄭重,蘇六郎也收斂了笑容,右手撫上了她嬌嫩如雪的臉頰,擦掉了一滴不知何時滑下的溫熱淚珠,認真應道:“我對阿沅,以前不曾,以後更不會失約。”

  王沅沒開口,隻輕輕點了下頭。

  心裏想的是:騙子,明明上一世就失約了。

  可她看看眼前的人,也不能否認,他說的全是出自真心。那些過往,也隻有她從支離破碎的片段裏窺得少許,怨不得他。

  他們一行人慢慢地走到了步政坊附近,前方就是黃土夯成的高大坊牆,內中則是無數高高翹起的簷角,另一側則是醴泉坊的坊牆,隔了數十丈遠,空出行路來。

  正要話別,就有蘇明思匆匆忙忙趕來,下馬之後就喘著氣行禮道:“郎君,郎主正讓人到處尋你,據聞晉王已經帶著人馬就要衝入禁中!”

  “阿沅且歸家去,莫回頭,等我!”蘇六郎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拋下這句話,就騎著馬遠去,留給了她一個背影。

  王沅望著他的背影許久,直到身邊阿顏開始催促,才拉著韁繩轉了方向。

  且歸家去歸家去,院落裏滿架的蒲桃都紫了,還等著她回去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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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世人說起這場驚變,往往會將之與開朝時太/宗奪得皇位的一役相提並論,甚至認為這一場驚變的反轉更為精彩。

  起初,晉王欲害其弟楚王,並嫁禍與蘇大將軍第三子,以圖離間蘇家與秦、楚兩王。熟料竟被識破,蘇小將軍還反救了楚王性命。

  晉王不忿,又暗自仿造虎符,試圖號令京中守備軍隊,欲以武力逼宮。

  廿二日,及禁中,風癱於榻上的聖人竟又清醒過來,痛斥晉王借道士獻上有毒丹藥,分明行弑父謀逆之事。

  當時是,晉王所帶軍士竟紛紛倒戈!

  蓋因另一半虎符竟是握在了蘇大將軍手中,且他早已暗令其子早於晉王去傳了令,正待此時。

  這一場驚變以晉王落敗,貶為庶人賜自盡告終,與其結黨的朝臣也都被流放千裏。

  隻是無論史官如何筆下生花,將這一段描繪得驚心動魄,王沅也都是後來才知曉的。

  那天她回了府後,也沒有閑著,就招呼起了府中的婢女,把院中架子上的蒲桃都摘了下來,興致勃勃地要釀酒和做果幹。

  不過等一串串的蒲桃在白疊布上整整齊齊地擺放後之後,她才想起了,上次蘇六郎摘的那串,她嚐了幾顆,好像是有籽的。

  一想到曬幹或者小火烘幹的蒲桃幹堆成了小山,然而一嚼就被磕了牙……

  這個畫麵太美,她還是拒絕吧,果幹計劃也就此破滅。

  那便釀酒吧,她吩咐人在院中搭了個臨時灶台出來,又令人取了些盛酒的器具。

  不過等她檢視了一下,就發現這些器具雖是帶了蓋,但難以達到密封效果,不由得就有些喪氣。

  一旁的阿顏看她來回折騰,隻聽從她的吩咐做事,也沒去勸她,直到其他的婢女來稟告說已經備好了郡主的午食。

  阿顏才近前,帶著祈求的語氣,“郡主,該用午食了。”

  可這會王沅正拿著某個瓷罐的蓋子發愁,雖然這個罐子最合她意,但看看這個蓋子,密封技術達不到,怕是釀不出酒來,也就沒注意到阿顏比平日輕了許多的聲音。

  “郡主!”

  阿顏這下猛地拔高了些聲音,引得王沅回頭看她,眼神如平日般清淡的,一下子就讓她泄了氣。

  她恢複了平時正常的語氣勸道:“郡主,該用午食了。”

  王沅看了看天色,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正午,可她早上用了不少玉露團,這會並不是很想進食。

  才要開口,就被阿顏搶先:“郡主便是想借著釀酒製果幹,使自己不至於一直掛念蘇郎君,也該用午食了。”

  自己隻是突然想找點事情打發時間,怎地就成了她口中的掛念蘇六郎了,王沅一時無語,默了一瞬,才開口吩咐道:“讓人擺上來吧。”

  隻是心裏還在琢磨著釀酒之事,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終於想到了,或許可以用大量的蠟油封住罐口。

  緩緩加熱的巴氏消毒法,搭配上蠟油密封罐口,已經是王沅現在能做到的,最接近無菌的環境了。

  用鹽洗過的蒲桃,五份蒲桃一份蔗糖,積壓破碎後攪拌均勻再密封上,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殷紅的酒液倒出的畫麵。

  忽然就多了幾分期待。

  眼見婢女小心地捧走裝好的瓷罐,去尋了位置擺著發酵,王沅就又癱到了蒲桃架下的貴妃榻上。

  她用手遮著眼,從指縫裏看見了碧綠的日光,思緒也開始飄遠。

  蘇六郎這會如何了?

  大昭宮裏現在是什麽情形?

  她在榻上躺了許久,一直到突如其來的雨點打在了蒲桃葉上,才回了屋內,倚在了門框上,望著在雨中越發青翠的蒲桃葉。

  忽然就想到了那次上巳節時,蘇六郎送了她一套月季花紋樣的頭麵,他分不清月季與牡丹,與她說起頭麵來曆時,手中就拈著一片蒲桃葉。

  這般想著,她來了興致,就出了聲:“阿顏,去把那副月季花的耳墜取來。”

  “是。”阿顏應了聲,很輕易地就從妝奩盒子裏,把要找的耳墜取了出來,隻第一層便是。

  郡主去西州時就隻帶了數樣平日喜愛之物,這昌樂坊的府宅中也隻這些,可蘇郎君所贈的,曆來都是擺在第一層的。

  用掌心托著這對精巧的耳墜,王沅用指尖拈起一隻,對著光細細打量,忽然,她發現這月季花的花蕊處,仿佛是些劃刻的痕跡。

  她抿了抿唇,用指尖撥了撥,借著屋外明亮的光線看清了劃刻的印記,分明是一個‘沅’字。

  真難為他了,王沅有些好笑,這字這麽小,怕不是用針尖劃上去的。

  那另外一隻呢,她對著光細細地看,上麵卻是一個‘津’字。

  這小心思,真是……

  再聯想到笄禮上他所贈的簪釵,也是他親手所做,王沅不自覺地勾起了唇角,蘇六郎日後若是不做官,靠著這手好技藝也能養活她。

  她正樂著,抬頭就看見了披著蓑衣冒雨而歸的郎君。

  郎君生得俊秀,劍眉星目,筆挺唇薄,目光清澈卻炙熱,穿過了淅淅瀝瀝的雨幕落在了她的身上,把她定在了原地。

  他走到廊下,褪去蓑衣,站在了她麵前。

  終於,怔住的王沅被擁入了熟悉溫暖的懷抱中,百和香裏還帶著些雨水的濕氣,她隻聽見上方傳來郎君滿含笑意的聲音。

  “阿沅,我回來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