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夢中夢
作者:酒初祀      更新:2020-06-22 10:40      字數:4122
  王沅睜開眼, 就發現自己正倚坐在一處回廊的轉角處的美人榻上, 身上還披著件披風,邊上綴了保暖的狐皮,毛絨絨的。

  她有心想摸摸身上的衣物,雖是過了七月流火,也還沒有到寒涼的時節,怎地, 自己竟已經穿上了厚重的衣物。

  而且這繡紋花樣有些繁複, 倒不像是閨中女兒的打扮,竟像是出嫁了一般。

  可她再想用心力控製自己的手, 那白皙細嫩的手指也不曾動上半分, 怎麽回事, 她試圖眨眨眼,竟是連這點都做不到。

  就好像, 她被困在了自己的軀殼中一樣。

  她用餘光看了看擱在湯婆子的手,左手尾指上分明有一顆小小的紅痣,就是自己本人,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自己昨日在做什麽?

  一回想, 她才發現腦中好似一團漿糊, 竟是一絲一毫都想不起來。

  索性就放棄了, 且看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吧。

  這會有腳步聲從她身後而來,是阿顏麽,她再次試圖回身,這回卻是輕易做到了, 來不及欣喜,映入眼簾的就是身著深綠錦袍的郎君。

  明明就是蘇六郎,可是怎地看上去比前幾日,滄桑成熟了許多?

  黑曜石一般,總是熠熠生輝的眸子深得像一汪死水,連他的眉心都有了幾絲褶皺,日日掛在唇邊的清澈笑意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緊緊抿住的雙唇。

  這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蘇六郎嗎?

  她想開口問問他發生了何事,怎麽變成了這般模樣,可一張口,她就聽見自己的聲音清緩含情:“你來了?”

  而且還主動伸過了手,示意郎君過來。

  對麵的郎君這才緩和了些麵色,他穩步走到了美人榻前,一掀下擺就坐到了她的榻邊,自然而然地執過了她的手,語氣溫和:“阿沅怎地在外麵,凍著了便不好了。”

  一聽這話,被困在軀殼了隻能體驗五感的王沅舒了口氣,還是熟悉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這還是那個蘇六郎沒錯。

  “我是在等你。”

  ‘她’又發出了聲,語氣裏還有幾分嬌嗔之意,這讓王沅有些尬,這人到底是誰,看這鹹魚做派應該是自己才是,可自己怎麽會這樣對蘇六郎說話,帶著這般撒嬌的語氣。

  聽了這話,陰鬱的郎君麵上才算有了些光彩,他的手臂線條流暢有力,直接就把榻上的小娘子撈到了懷裏,撫著‘她’的發,半晌才慢慢歎息道:“九娘似是不好了。”

  “我接了聖人旨意,過幾日便要出發去邊關。”

  被迫感受著溫暖懷抱的王沅正在猶豫,這個蘇六郎身上,好似缺了他一貫用的熏香氣味。不過,這個氣息還是很熟悉就是了。

  ‘她’猛地抬起頭,王沅感覺到麵頰上有濕潤的感覺,就聽見‘她’有些哽咽說道:“此去,六郎可還會回來?”

  蘇六郎撫在‘她’發上的手一頓,把‘她’往懷裏攬了攬,用指尖輕輕拭去晶瑩的淚珠,語氣輕快了些:“卿卿還等著我娶你,我又怎敢不回。”

  說罷,見‘她’的淚珠如斷了線的珠子,他遲疑了片刻,就用唇瓣去蹭了蹭懷中小娘子嬌嫩的容顏,最後印在了‘她’的眼簾上。

  王沅感受著眼簾上溫熱的觸感,情緒仿佛也受到了影響,絕望,悲傷,無奈交織纏繞,在心上蒙上了層層陰影。

  如火炙烤般灼熱,如冰刺骨寒涼,籠罩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尋不得出路。

  兩人溫存片刻,‘她’自袖間取出一疊絲帕,遞給了蘇六郎,語氣恢複如常,淡淡道,“這是我給閑來無事給六郎繡的帕子,六郎此去,可一定要帶在身上。”

  可王沅分明聽見了‘她’的心聲,這是她這幾日挑燈夜戰繡花的帕子,挑出了最好的一方,希望蘇六郎能一定帶在身邊。

  隨著蘇六郎展開繡帕,王沅驚訝地發現,竟是與自己曾經給蘇六郎繡過的那方一模一樣,藍綠漸變的繡紋,還摻了金銀絲。

  這是……怎麽一回事?

  可她出不了聲,動不了手,隻能看見郎君小心翼翼地將繡帕收到最貼身的所在,他終於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笑意,如雲破月來,而月下花影婆娑。

  “阿沅所贈的帕子,我一定會好好收著的。”

  他又把小娘子攬回了懷中,這會卻是把溫熱的唇貼在了‘她’的額發上,半晌方離,許諾道:

  “若我此次還能回來,”他頓了頓,複又露出清淺笑意,“一定用十裏紅妝娶得阿沅入門,一定比顧家那豎子當年風光百倍。”

  顧家那豎子,是說顧二郎嗎?王沅徹底迷惑了,她這是在哪,她不是與顧二郎早就沒了幹係,怎地蘇六郎這話裏,好似自己嫁給過顧二郎一般。

  還沒等她想明白,眼前的情景又是一變。

  她身處在顧府的楓林邊緣,遠遠眺望著府中雜亂的景象,往昔恭順的仆婢得知大難將至,紛紛收拾了細軟亂竄呼嚎。

  連蒼青色的石板路上,灑滿了暗紅如血的落葉,都無人打掃。

  束起了婦人發髻的阿顏在一旁小心攙扶著她踏過落葉,幹枯的落葉踩上去窸窸窣窣作響。

  “郡主……”阿顏愁眉不展,似乎想說什麽,又開不了口。

  ‘她’就開口安慰道:“我早就想離了顧家,這不是正好,左右我還是先帝親封的郡主,顧家之事也拖累不到我。”

  阿顏的發式,顧家拖累她……這些話聽得王沅雲裏霧裏,難不成這是另外一個平行時空,她又穿到了其他節點麽。

  這時她們主仆二人麵前就有了甲士攔路,阿顏皺起了眉,大聲嗬斥道:“這是先帝親封的壽安郡主,爾等竟敢攔阻!”

  這是自後方轉出一位郎君,風姿卓絕,俊秀挺拔,隻見他麵色淡淡,揖手行禮道:“某姓蘇名津,奉陛下之命,徹查中書令與反王謀逆一案,冒犯了郡主,還望郡主恕罪。”

  不,不該是這樣的,他們二人的相遇,不應該是顧府的楓林,他上來就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說什麽許久不見麽。

  可王沅分明聽見了‘她’的心聲:這位郎君生得真好,就是不近人情,言語倒也是恭敬。

  可畫麵再一轉,就是寂寂初冬庭院,沒了花葉的點綴,連蓄養荷花的小池塘都隻剩下枯枝露在水麵上,斷絕了所有生機。

  王沅這回沒有再進到另外一個自己的軀殼中,她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在聽見一陣哭泣聲的時候,自顧自地飄到了一處雕花窗前,從支起的窗欞空隙窺見了一位趴在枕上痛哭的女子。

  而上一個場景看見的,已經成熟了許多的阿顏則是滿臉哀戚地拍著哭泣小娘子的肩。

  莫非,王沅湊得近了些,突然就看見了哭泣的女子抬起了頭,分明就是她的臉!

  她就看見了另外一個‘她’握著阿顏的手,泣不成聲:“他許諾過……他說過的,要回來娶我……”

  “他居然敢失信於我。”

  半盞茶後,‘她’擦了擦淚,恢複了冷淡的神情,麵無表情道:“既是他失信於我,我還念著他做什麽。”

  王沅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分明什麽都沒有,可她就是覺得,那裏方才有什麽滑落了。

  下一秒,她就出現在了一間寬敞奢華的內室之中,正站在生命垂危的帝王榻前,俯視著艱難呼吸的中年帝王。

  他這些年也不好過,發絲白了大半,每每夜不能寐,隻能起身批折子,再不複年少時的輕佻。

  “你來了。”他喘著氣,說了句廢話。

  “聽聞陛下將要大行,我來送陛下一程。”王沅無悲無喜地俯視著他,慢慢地說道。

  她都想起來了。

  這一世,她穿來時就已經嫁給了顧二郎,兩人離居數年,直到顧府分崩離析,她才遇見了蘇六郎,因緣際遇之下,他們又定了情許下了終身。

  可這一切都毀在了床榻上躺著的這位手上,毀在了這位帝王的憎恨與報複。

  王沅餘光裏瞥見了床頭擺放的物事,唇角彎起了嘲諷的弧度:“九娘若是知曉,怕不是後悔自己臨去前沒有燒了個幹淨。”

  可床榻上生殺予奪的帝王即便是落得如此境地,也知道她的弱點,口中嗬嗬有聲:“朕便是去了,也是與九娘合葬於皇陵!”

  “便是四郎,也陪葬在朕的陵寢中。”

  “你還能尋回蘇六郎嗎?”他悶聲笑著,渾然不管自己因為上氣不接下氣而笑聲斷續驚悚。

  這話刺得王沅心裏一痛,她漫不經心道:“我將所有的籌碼交換給了下一任帝王,”她抬起頭,不再看他,“讓他悄然把九娘的棺槨移送到邊關。”

  “三表兄,”她的語氣愉悅輕快了許多,“九娘的父兄都在邊關,她又如何願意與你合葬。”

  “你便是如此想要求死嗎?”憤怒過後,他麵色複雜地問道,氣息漸漸弱了下去。交出了手上的底牌,又牽涉到皇家謀篡之事,她已經是沒了活路。

  這話引了王沅難得的一笑,清清淡淡的笑容,沒有任何其他的含義,“我與你們,到底是不同的。”

  可這話已經沒人回答了。

  寢殿內的龍形香爐中燃著馥鬱芬芳的香料,有白色的煙霧自龍首吐出,在空中凝結盤旋。

  她在夕陽的餘光裏慢慢走過寢殿,她的身後是死去的帝王。走到了殿門處,她頓住了腳步,眺望遠處的圓日,忽然一笑,唇角就淌下細細的血線。

  該回家了啊,她用絲帕拭了拭唇角,不知道這會府中可還有位俊秀的郎君正等著她麽。

  “郡主,郡主,到時辰了,該去給老夫人請安了!”

  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眼睫顫了顫,王沅慢慢地睜開了眼,就看見了梳著少女發髻的阿顏,正笑著喚她起身。

  怎麽回事?她不是服了毒,去尋蘇六郎了嗎

  怎麽又醒在了她未出閣時的寢居裏?

  渾渾噩噩地任著婢女伺候打扮,她去給老夫人請了安,嚐了混了九練香的天花包子,聽了王元娘不經意的挑撥。

  接著就在玉堂春裏見到了柳箐與盧嫻,她們果然又是討論起那位顧二郎。

  她又被抽離了出來,冷眼瞧著‘她’走出了玉堂春,接著果不其然就被撞掉了帷帽。

  這一次‘她’依舊沒有看見,可她看見了,看見了那位憑欄而立、星目燦亮的郎君,他正撫著心口,喃喃道:“感覺這心仿佛要跳出來了一般?”

  他還年少,不曾經曆後來那些生離死別,也正是意氣風發,一日之內,便可打馬看盡洛京花。

  他不記得她,不記得他們的前世,可他仍舊對她一見鍾情。

  六郎,這才是我們這一世的初遇嗎?

  王沅睜開了眼,這回,她終於看見了滿麵疲乏的郎君。

  他正小心翼翼地用銀匙給她喂藥,因為她終於睜開眼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阿沅,你現在感覺怎樣,可還疼嗎?”他有些焦急地問道。

  隨後就被驟然起身的小娘子撲到了懷裏,她微微顫抖著,攥緊了他的前襟,一言不發。

  蘇六郎隻當她中了箭,此時嚇壞了,就將藥碗遞給了一旁的阿顏,避開了她的傷口擁著她,輕輕撫上她的背,小心地拍著,低聲誘哄:“卿卿先把藥喝了,任你抱多久皆可。嗯?”

  作者有話要說:對,七返膏……就是花卷!!!

  感謝小天使 ZOE 的營養液~

  我,我今個比昨天多好多字(理直氣壯ing)

  阿沅和蘇六敲不容易的,歎氣,寫著寫著自己的眼睛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