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麵具之下
作者:切爾      更新:2020-06-22 08:04      字數:3482
  等秦鈺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了。他費力地眨了眨眼睛,把自己飛掉的意識拽回來,花了好幾秒的功夫,才搞清楚現在的狀況。

  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他知道宿舍沒有這麽白的天花板,姨媽楊怡萍的家裏也沒有。

  秦鈺努力地動了動,用手臂撐著身子艱難地坐起來,還沒等他完全坐起來,他就搞清楚了這是哪裏。

  哦,賓館。

  他坐進出租車裏的時候隱約就聽到顧承祁說了一句如家。

  仔細想想看也合情合理,現在是假期,顧承祁多半沒法住宿舍,他又不回家,所以合理的情況當然是他在外麵開了間房。

  “醒了?”顧承祁的聲音從一側傳來。

  秦鈺轉過頭,看到顧承祁左手拿著一杯溫水,右手拿著一粒退燒藥,“藥吃了。”

  “哦。”

  秦鈺把藥和水接過來,一口吞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喝完水的一瞬間他感覺好像頭腦輕快些了。

  吃完藥,秦鈺把水杯放在了一邊,兩個人就這樣互相僵持著,誰也沒說話,沉默彌漫著。

  顧承祁就這麽盯著秦鈺,心裏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其實還是很生氣,那股無名火被他一直壓在心底。但除此之外,還有煩躁,還有一點心疼,甚至還有一點對眼前狀況的好笑。

  在他不久前剛當著兩個學校的人朝秦鈺放過狠話以後,就把這人拖到了自己住的賓館,這事仔細想想其實特別滑稽。

  “你怎麽在那?”在長時間的沉默拉鋸戰之後,顧承祁無可奈何地先開了口。

  顧承祁不問還好,一問之下,秦鈺昏沉的腦子裏忽然想起了陸雨的事情。

  “我手機呢?”

  顧承祁覺得那股火快要壓不住了,“我問你話呢!”

  “我要先打個電話。”

  “操!”顧承祁想要發作又發作不出來,從床上撿起秦鈺的手機扔了過去。

  手機屏幕上沒有未接來電,秦鈺從聯係人裏找到了楊怡萍的名字,撥了過去。

  鈴聲一直響到快要自動掛斷的時候才被接起來,在楊怡萍說出第一句話之前,秦鈺就聽到了兩個小孩打鬧的背景音。

  陸芸和陸雨又在扯著嗓子大喊大叫,其中陸雨的聲音尖利得簡直不像個男孩。

  “秦鈺!這麽晚了,你到哪裏瞎逛去了?怎麽還不回來?”

  一陣疲倦湧上了秦鈺的心頭,他張口想問問陸雨是什麽時候回家的,但又覺得其實無所謂了。

  “我今晚上回不去了。”秦鈺隻說了這麽句話。

  楊怡萍在電話那頭一下子炸開了,“什麽?回不去是什麽意思?你上哪鬼混去了?秦鈺我警告你,你要是去什麽奇怪的地方……”

  在楊怡萍那尖利的嗓音說出更多訓斥之前,秦鈺掛斷了電話,然後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扔到了一邊。

  楊怡萍的聲音太尖利刺耳了,估計說了些什麽,一邊的顧承祁都聽的一清二楚。

  秦鈺討厭這種感覺。

  他能忍受顧承祁在籃球場上說他惡心,他能忍受顧承祁朝他投去的失望目光,如果顧承祁要朝他臉上來一拳,他躲都不會躲。

  但他受不了現在這樣的狀況:在他最脆弱無助的時候被顧承祁像撿流浪狗似的撿回來,聽著他的傷口被電話裏一個聲音反複撕裂。

  此時此刻如果秦鈺覺得如果自己再聽到顧承祁用同情的語氣問他是怎麽回事,他可能真的會崩潰掉。

  “他每個月裏總有那麽一天要跑到碼頭釣一整天的魚。”顧承祁盯著被秦鈺扔在一邊的手機說道。

  “什麽?”饒是秦鈺想過了種種可能性,也實在沒想到顧承祁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

  “那家快餐店的老板。”顧承祁頓了頓說道,“幾年前就是那樣,就算生意好,也要放棄一天的利潤跑去釣魚。老實說我還挺佩服他的,要我我可做不到。”

  “你……”秦鈺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我就是從他家門口找著你的。”顧承祁打斷了他。

  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你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已經知道了。

  一瞬間,秦鈺突然有種自己從裏到外被整個剖開的感覺,那感覺讓他本來就頭暈目眩的身體一陣惡心。

  秦鈺一把掀開了被子,光著腳下了床,“我走了。”

  顧承祁的火終於憋不住了。

  他心裏的那股無名怒火從在街頭遇到秦鈺開始就一直壓著,到現在終於被秦鈺的一句話給激發了。

  “你他媽給老子站住!”顧承祁一把抓住了秦鈺的手腕,還沒等抓緊,就被秦鈺以極大的力氣抽走了。

  “你還想幹什麽!”秦鈺轉過頭朝顧承祁咆哮道,“繼續觀摩我淒慘的樣子嗎?哈,什麽所謂的男校校花,其實就是個沒爹沒娘的騷東西!”

  顧承祁一拳揍在了秦鈺的臉上,等拳頭收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手都在顫抖。

  秦鈺愣了大概不到一秒鍾,很大聲地罵了一句“操!”,朝顧承祁撲了過去。

  兩個人滾在地上扭打成了一團,最讓顧承祁詫異的是秦鈺發著這麽高的燒居然還這麽能打。

  秦鈺按著顧承祁的胸口,衝顧承祁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腳。雖然按理說秦鈺應該有發高燒減成,可這一腳還是踹得顧承祁七葷八素。

  操他媽的!秦鈺是真他媽的下狠手!

  一時間顧承祁肚子裏從遇到秦鈺到現在所受的所有委屈,被這一腳一股腦地全給踹出來了。

  “操/你大爺!”顧承祁吼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抖,這回一點也沒猶豫,一拳朝秦鈺那張禍水藍顏掄了過去。

  秦鈺往旁邊一躲,臉沒被這一拳掄到,但顧承祁反應很快,立刻改變了路徑狠狠掄在了秦鈺胸口上。

  “操!”秦鈺罵了一聲,抓起顧承祁的衣服就把他往床上扔過去。

  顧承祁的腦袋在床頭櫃上撞了一下,還沒等反應過來,秦鈺已經壓了上來,霎時間戰況亂成了一團,兩個人抱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誰掄誰一拳,誰踹誰一腳了。

  兩個人都打上了頭,顧承祁為了把秦鈺推開,拿手肘頂了一下他的胸口,其實也沒用多大勁,就看到秦鈺臉上突然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捂著胸口往後退了好幾步,渾身都在抖。

  顧承祁愣了一下,立刻伸出手,在秦鈺反應過來之前一把扯開了他的衣服。

  胸口附近,有一大塊淤青。

  不光是胸口,顧承祁這才注意到,秦鈺身上的其他地方也有大大小小的傷。

  “我操!”顧承祁被嚇了一跳,連被秦鈺踹出來的委屈和憤怒都一並被嚇了回去,“你他媽的……跟人打架了?”

  秦鈺沒說話。

  “你就穿著一層背心在街上蹲著把自己整發燒也就算了,還跟人打架打成這個樣子?”顧承祁都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說話了,“你腦子被燒壞了吧!就他媽輸了一場籃球賽而已,你至於嗎?”

  秦鈺還是沒說話,但朝顧承祁伸出了手。

  一瞬間顧承祁還以為秦鈺是要跟他接著打,可是下一秒他就被緊緊地抱住了。

  就好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就他這麽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顧承祁呆愣愣地坐在賓館大床上,雙手雙腳都不知道怎麽放。秦鈺仍舊是一句話沒有說,隻是抱著他,繼續抱著他,渾身上下都在抖。

  沒過多久,顧承祁感覺自己的衣襟濕了一大片。

  顧承祁盯著房間前麵那台破舊的電視,腦袋裏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

  他不知道秦鈺為什麽穿著一件單衣在外麵遊蕩了那麽久,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在外麵跟人打架。但是在剛剛秦鈺打通那個電話,他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尖利聲音時,他忽然就理解了秦鈺現在的狀態。

  就像他曾經經曆過的,那一個個不厭其煩的日夜,回響在耳畔的冷漠指責,還有母親的尖叫和父親的怒吼,隔著一道薄薄的木門,不斷吞噬著他的神經。

  他有無數次想要打開窗戶,不顧一切地擁抱黑夜,或者幹脆什麽也不管,從那棟瘋掉的建築裏一直跑,跑到世界的盡頭去。

  顧承祁忽然開始後悔,他希望時間能倒流,希望他今晚沒有下樓遛彎,沒有繞到那條老街,就不會碰到秦鈺。

  那麽他是受傷還是發燒都跟自己無關,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被迫窺視到他最深的傷口。那麽等到8號開學的時候,他還能理直氣壯地討厭他的陰招,理直氣壯地拒絕繼續和這個人來往,理直氣壯地把對他所有的喜歡和討厭找個坑,埋起來,蓋上一米高的土,再也不去觸碰。

  秦鈺不知道哭了多久,漸漸地沒了聲音。顧承祁扶起他的肩膀一看,他已經閉上了眼睛,睡著了。

  顧承祁稍稍鬆了一口氣,他把秦鈺的身體放平,再給他蓋上了被子,然後從床上站了起來。

  胸口裏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他曾經抱怨過秦鈺永遠都像是戴了一層麵具,他曾經因秦鈺的這副麵具而惱火不已。

  如今,當他看到秦鈺麵具下的樣子以後,卻隻想逃跑。

  他不想看到這個人千瘡百孔的樣子,他不願去想象那張笑靨如花的麵孔下到底藏著多少血和傷痛。

  僅僅是看著他,想象他曾經經曆過的事,就讓顧承祁的心髒一絲一絲地抽痛。

  他拿上了自己的書包和其他生活用品,從賓館房間走了出去,輕輕關上了門。在關門的一刹那,他盯著走廊裏髒兮兮的地毯,感覺到漸漸彌漫上胸口的茫然。

  那個在快餐店裏帶著溫柔笑容的女孩,再也找不到了。

  他掀開秦鈺的麵具,卻發現那下麵隻有孤獨的、無盡的、茫然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