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怎麽會這樣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11-04 12:36      字數:5901
  四月,入夏後天氣變得炎熱起來,但還稱不上酷熱。

  而陳和及幾位豪商,此時心急如焚,心仿佛比太陽還要燙。

  進入四月,建康糧價已經漲到每鬥兩千文以上,卻沒人認真管,因為許多官員等著看笑話。

  而官府給那些“窮鬼們”吊命的粥鋪,還在勉力維持。

  上表請求“暫緩”稅製改革的官員也越來越多,種種跡象表明,剛做好籌辦事宜的新稅製改革,即將胎死腹中。

  可是,這“胎”沒死,他們的麻煩先來了。

  夏天到了,春天結束,但緊要的貨一直不夠,幾位在此借酒澆愁,卻越澆越愁。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一人說著,放下酒杯雙手托著頭,手指深入頭發,用力的捏著頭皮:“這不能啊,這不能啊!”

  “貨都到哪裏去了,怎麽比起往年,少了那麽多!”

  陳和聽著牢騷,隻能無奈的笑笑。

  “貨”,指的是香藥,香藥的用途很多,譬如製作香囊,給衣物、被褥熏香,或者用於香爐,給房間熏香等等。

  雖然香藥很貴,但富貴人家離不開香藥,少一天不用都不行。

  這在權貴、宗室、士族雲集的建康,尤其如此。

  然而梁國國內不怎麽產香藥,各地消耗的大量香藥,主要來源無非兩處:西域,海外。

  蜀地尚在梁國版圖時,有西域胡商經吐穀渾走陸路入蜀,販來大量西域香藥,這些香藥走長江水路,抵達建康,或銷往各地。

  此外,每年開春,東南風起時,有海外蕃商乘船抵達交州龍編、廣州番禺,舶來大量海外香藥。

  這些香藥,要麽由商隊帶著走陸路,從番禺出發北上,在衡州“分叉”,經由江州、湘州銷往各地。

  要麽直接由海船裝載,借著東南風北上,抵達會稽銷往三吳,或入長江,抵達廣陵(京口)或者建康。

  自從蜀地淪陷,梁國的香藥主要來源就隻剩下南方:每年春天,舶來的香藥經由廣州番禺,大量湧入三吳,然後分銷各地。

  其集散地,除了會稽、廣陵、建康,主要就是江州南昌和湘州臨湘。

  所以,春天是香藥的“季節”,商賈們會提前備足資金,在春天時於會稽、建康、廣陵、南昌、臨湘購入大量香藥。

  此後要過一年,才有機會再次大量購買。

  對於陳和這些給權貴們當“掌櫃”的豪商來說,年初對香藥大規模購買、備貨,確保靠山府裏的香藥供應,是最要緊的一件事。

  因為每年都會有充足的香藥進入建康,數十年來都是如此,所以權貴家中,一般不會過度囤積香藥,每年一定要用“新貨”。

  否則會被人比下去的。

  因為香藥需求很大,所以進貨量也很大,當然,陳和他們是不可能為此足額繳納商稅的。

  香藥是好東西,除了京城,各地對於香藥的需求也很大。

  然而,今年開春以來,到了現在,數月過去,會稽、廣陵、建康市麵上,“新到海外香藥”的數量特別少。

  同比過去幾年少了很多。

  有消息靈通人士,打聽到廣州番禺那邊“到岸”的香藥也大幅下降,具體原因不清楚。

  雖然各地商賈都有香藥存貨,且富貴人家自己也有存貨,但是相比每年的巨大消耗量,遠遠不夠。

  正是供貨極度短缺,所以建康的香藥價格暴漲。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時間越往後,香藥價格就會越高,所以手中有香藥的商賈開始“捂”貨,不再出售。

  捂到秋天再賣,獲利必然會翻上許多倍,不這麽幹的人就是傻子。

  商人捂著貨,富貴人家也不會把庫存香藥拿來賣,錯過香藥季節的商賈,到處在找貨源,為此,願意花大價錢。

  價格比往年翻個幾倍都願意。

  然而沒有貨就是沒有貨,臨湘、南昌、建康、廣陵、會稽,新的海外香藥沒怎麽來,舊的(存貨)香藥也沒人拿來賣,於是,各地香藥有價無市。

  而陳和等人的靠山府裏,香藥撐不了幾個月了。

  那麽多女眷,那麽多子弟,乃至仆人們,都需要在炎炎夏日用香囊、熏香過的衣物遮掩身上的異味,要用熏香遮掩房間裏的異味。

  結果你跟我說弄不到香藥了?

  人家可不管你有何苦衷,養條狗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那這條狗養來何用?

  靠山不缺願意當狗、幫忙打理產業的人,陳和等人不想失去靠山的信任,不想被別人取而代之,隻能絞盡腦汁想辦法弄香藥。

  目前,可以通過各種人脈、交情,調動庫存香藥救急,頂一陣子。

  可之後呢?這可是一整年!

  等著當狗的人,可都已經排起長隊了!

  所以還是得再多買些,確保數量,方能保得信任,不然別人能弄來大量香藥邀寵,他們就麻煩了。

  然而現在人人捂貨,市麵上沒貨就是沒貨,陳和等人隻能動用自己的人脈和交情,盡可能開拓新渠道,譬如從周國那邊弄來香藥。

  如今梁、周交好,或許下半年就能從蜀地弄來大量香藥也說不一定。

  “情況不對,一定,一定是有人”一人喃喃著,眼睛慢慢瞪大:“一定是有什麽人,把海外香藥都吃下了。”

  “一定有人在交州,或者在廣州,把舶來的香藥都吃下了,所以無論是臨湘、南昌,還是會稽、建康,都沒多少新到的海外香藥!”

  陳和隻覺得荒謬:“這怎麽可能,誰有如此之大的財力,把今年到岸的海外香藥都吃下大半!”

  他認為是另一個可能:“依我看,一定是海外某處戰亂,導致商路不通,於是海船過不來,導致舶來香藥數量稀少。”

  這個猜測最有說服力,眾人默默點頭,繼續借酒澆愁。

  不一會,有仆人來報,說今日有上遊來的糧船在城外碼頭卸貨,即將在城內以低價(相對而言)銷售糧食。

  此舉目的當然是要平抑糧價。

  陳和有些不耐煩:“說過多少次了,有多少,就買多少,不用特地來問!”

  “郎主,這批糧船過來,事前並未收到風聲。”仆人提醒。

  陳和眉毛一挑:“那又如何,照買就是。”

  仆人點頭稱是,告退,陳和哼哼起來:“還真行,現在居然還能找到些糧食運來建康,那又如何?他運來多少,我們都能買個精光!”

  “等到他撐不住,朝廷暫緩實行新稅製,再把糧食放出去回本,還了借債的本息,還能大賺一筆,正好用來填香藥的開支。”

  因為糧價的話題,席間氣氛活躍起來,陳和等人消息靈通,朝廷要從外地何處調糧進京救急,糧食剛裝船,他們就能收到消息。

  所以,他們對進入建康的糧食數量了若指掌,這幾個月來不斷購入官府低價銷售的糧食,確保糧價隻漲不跌。

  即便現在已經要靠借債才能湊足資金購糧,也信心滿滿。

  反正再堅持一陣,就能大賺一筆,這風險值得冒。

  。。。。。。

  清晨,陳和正和新納的小妾纏綿,卻被趕來告急的仆人壞了興致,板著臉從寢室出來,問:“何事如此驚慌!”

  仆人一臉驚恐:“郎主!不得了了,好多糧食運到建康,好多,好多!!”

  “多?能有多少!馬上進貨,有多少買多少,還用我再說多少次!”

  陳和一臉不悅,這兩日陸續有“突然冒出來”的糧食運抵建康,不過都被他和其他豪商買了大半。

  “郎主,這次不一樣,好多,好多!”

  仆人有些語無倫次,不斷重複“好多、好多”,被陳和抽了一巴掌,居然還真就‘清醒’過來。

  “郎主!江上來了許多大船,陸續靠岸卸貨,卸的都是糧食!”

  “卸貨的苦力不夠用,官府還調來兵卒,幫忙卸貨!”

  “糧車一輛輛往城裏走,就在路邊停著,在長幹裏停著,頭尾相連,從東到西,都是糧車”

  “還有小船運糧,走秦淮河過來。”

  “那些人那些兵,就直接在路邊賣糧,價格,價格是一鬥四十文!”

  陳和聽到這裏,隻覺腦袋嗡的一聲炸開。

  昨晚宵禁前,糧價(均價)是每鬥兩千文,官府用來平抑物價的糧食,售價是每鬥一千文。

  而現在,居然隻賣四十文。

  每鬥四十文,才是這時節(正常年景)糧食的正常均價。

  官府敢以這個價格賣糧,想來真的手中握有無數糧食,足以把糧價打垮,才敢如此行事。

  陳和不敢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慌慌張張出了門,坐上牛車,往長幹裏而去。

  長幹裏在秦淮河以南,即建康城南,他的私第,在貴人雲集的青溪附近,即建康東北位置,要去長幹裏,有一段路要走。

  陳和想直接跑過去,奈何人胖,跑不動,隻能耐著性子坐牛車。

  牛車正行走間,他聽得外麵喧囂,掀開窗簾一看,卻是街上也有牛車在“趕路”。

  仔細看了看,驚覺是老相識的車。

  他們前日還在為香藥緊缺而鬱悶,現在一大早,不約而同乘車出行,恐怕都是因為收到了消息

  陳和愈發不安起來,牛車繼續前進,不知過了多久,停了下來。

  陳和估算了一下時間,覺得還沒到長幹裏,正要發作,卻聽得前方人聲鼎沸。

  掀開窗簾一看,卻見街道已經人滿為患。

  這裏是秦淮河南岸,邊淮列肆附近。

  無數男女老少從裏巷裏出來,拿著形形色色的布袋、容器,向前跑去。

  前方秦淮河畔,靠泊著長長的船隊,每一艘船上,敞開的船艙裏,堆滿了麻袋。

  岸邊有大量兵卒在維持秩序,又有皂衣小吏摻雜其間,大量代表著賣糧的招幌豎起,旁邊架起人字梯,有兵卒騎坐在人字梯上,拿著紙皮大喇叭不斷地喊。

  此處是在青溪入秦淮河口附近,那麽

  陳和隻覺口感舌燥,下了車,跑上前去,聽得清楚:“一鬥四十文,一鬥四十文!管夠,排隊購買,排隊購買!!”

  呼喊聲中,買糧的百姓在一個個招幌前排起隊,又有人奔走相告,於是,越來越多的人湧來,排隊購糧。

  陳和行走在人群之中,看著一艘艘船邊,兵卒們將大量麻袋運上岸。

  看著岸上招幌旁,那些兵卒開袋舀米,看著那些皂衣小吏量米,看著排隊買米的男女老少滿臉歡喜,隻覺難以置信。

  再看向前方,秦淮河下遊河段,船隻首尾相連,一眼望不到頭。

  這些逆流而上的敞篷貨船,船艙裏同樣堆滿麻袋。

  秦淮河兩岸有大量兵卒列隊,維持秩序、卸下麻袋的同時,就地賣糧。

  聚集而來的百姓越來越多,秦淮河兩岸街道幾乎被人群擠滿,不過因為有兵卒、吏員維持秩序,倒也不算混亂。

  陳和茫然往前走,看著貨真價實的米,看著滿臉笑容的窮鬼們扛著糧食往外走,他越走越心驚。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仆人先前的聲音回蕩在耳邊,陳和隻覺自己出現了幻聽。

  旁邊,街道另一側,即將開門的一個個糧店,夥計們看著門外那綿延不斷的糧船、現場賣糧的兵卒、吏員,以及排隊賣糧的百姓,個個麵露驚恐。

  陳和看得清楚:一家糧店開門時,店內還沒擺出的木牌上,所寫內容是“今日米價每鬥兩千一百五十文”

  很快,價格被擦掉,改成“今日米價每鬥四十文”。

  但很快又被擦掉,改為“今日米價每鬥三十八文”。

  比對麵河邊現賣的糧食低二文,店家目的是盡快賣掉存糧,不求賺錢,隻求止損。

  “騙子,你們是李笠安排來演戲的騙子!”陳和喃喃著,隻覺呼吸急促。

  他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覺得一定是李笠派人演的戲。

  因為李笠不可能弄來這麽多糧食!

  陳和算得很清楚,許多人都算得很清楚,不要說李笠,就是朝廷派人到外地調糧,也不可能短時間內、不動聲色調來這麽多糧食。

  更不可能以每鬥四十文的價格,在建康傾銷糧食。

  因為大糧商們都在捂著糧食,不可能有人以每鬥三十多文的價錢把大量糧食賣給官府!

  陳和踉踉蹌蹌的走著,一路過去,各家來門糧店放出來的木牌上,糧價一個比一個低,甚至到了每鬥三十文的低價。

  毫無疑問,各家糧商都在拋售糧食,不求賺錢,隻求止損,好歹收回一些本錢。

  陳和已經讓人去“隨機應變”,可走著走著,隻覺自己成了行屍走肉。

  他和許多豪商,為了維持糧價隻漲不跌,已經把大量資金用來買糧,造成建康缺糧的現實。

  而官府在想辦法平抑糧價,這幾個月來一直斷斷續續調糧入京,大部分都被他們“吃下”。

  這樣的交鋒,需要大量資金支持,所以陳和等人又舉債,以便“吃下”入京的糧食,維持高糧價。

  把新稅製搞得實行不下去,事後,他們還能賺一筆。

  現在糧價卻突然垮了,毫無征兆的垮了!

  從昨晚的均價每鬥二千文,變成最低每鬥三十文,跌幅巨大。

  如此一來,即便低價賣糧回本,收回的錢能有多少?

  他不僅沒錢還高息借債的本息,甚至連自己的本金和多年積蓄都賠了進去,把田產、房產賣了,也還不起。

  “假的,假的,這都是假的,你們都是伶人,跑來這裏演戲,想騙我,嗬嗬

  陳和笑起來,自己安慰自己,他不認為李笠乃至朝廷有能力調來這麽多糧食,所以,眼前的一幕幕都是在演戲。

  “有糧嘍,有糧嘍!!”

  呼喊聲起,漸漸有更多的人呼應,秦淮河兩畔響起無數呼喊聲,排隊買糧以及旁觀的人,都興高采烈的喊起來。

  舉目望去,滿是笑臉。

  南邊也有歡聲如潮,那是秦淮河以南長幹裏處發出的呼喊聲,聲音震天,回蕩建康上空。

  數月以來,被糧價壓得喘不過氣的百姓,此時此刻,將心中怨氣舒展出來,發自內心的歡呼和笑容,仿佛讓陰沉的天氣都變得明媚起來。

  這如潮的歡呼聲,聽在陳和耳邊,卻仿佛出殯時的哭喊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來到江邊,看著江邊靠泊的大量船隻,看著碼頭上堆積如山的麻袋(糧袋),陳和幾近崩潰。

  這麽多糧食,建康糧價近期不會超過每鬥四十文了。

  但還是安慰自己:這些麻袋裏都是沙子,是糊弄人的。

  旁邊,許多聞訊趕來的豪商,已經癱坐在地上,看著眼前一幕幕,欲哭無淚。

  之前的意氣風發、成竹在胸,都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暗淡。

  糧價暴跌,他們完了,全完了,不僅家產全都填進去,債主也不會放過他們的。

  但也有人口中振振有詞:“騙人的,這些麻袋裏都是沙子,是騙人的。”

  若不是碼頭處有重兵把守,他們真想帶著人衝進去,戳破這些麻袋,讓裏麵流出沙子,然後向那幫窮鬼證明,證明官府在用沙子糊弄人。

  所以建康城裏還是“缺糧”。

  忽然,陳和掙脫隨從的攙扶,宛若看見獵物的獵犬一般向前衝,衝向前方。

  那裏,有幾個男子離開碼頭,走上街道,當中一人衣著不凡,其他人看樣子是隨從。

  見陳和衝過來,左右想上前阻攔,那人抬手示意“不必”。

  “劉東主!”陳和抓住那人的手,急切的問:“這是怎麽回事,這些果然是糧食麽?”

  “你們不是在郢州捂著荊、湘的糧食麽,怎麽”

  那“劉東主”看著老相識,苦笑起來,他知道陳和想問什麽,可其中緣由,一下子如何說得清楚。

  他們的對手,出乎意料的強大,對方開出的條件,他們無法拒絕。

  也不敢拒絕。

  而陳和等幾個哄抬糧價的建康豪商,此次必然虧得傾家蕩產,甚至沒幾日可活,因為債主不會放過他們。

  對於一個將死之人,好歹點一下緣由,也好讓其安心上路。

  千言萬語湧到嘴邊,隻有一句:“香藥,關鍵在香藥。”

  “香藥?香藥”陳和喃喃著,聯想到今年舶來香藥異常的少,很快想明白其中關鍵。

  隨後一臉震驚的看著“劉東主”,哀歎:“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完了,全完了。

  陳和如是想,隻覺眼前天旋地轉,隨後頹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