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真香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08-13 19:38      字數:4933
  寒山,午後,刺史府邸後院花園裏,一條草花蛇四處亂竄,所到之處,侍女們嚇得雙腿發軟,四散奔逃。

  但有幾個總角,拎著樹杈跟在後麵,大呼小叫。

  年紀最大的李平安,挽著袖子,拿著樹杈去挑蛇,成功將其挑起,激動地大叫“快來看!”

  小幾日的李安寧,同樣拿著一根樹杈,撥弄著姊姊樹杈上盤著的這條蛇。

  旁邊,李昉同樣拿著根樹杈,既害怕又激動,和庶妹李三娘一起,試探著用樹杈去撥弄那草花蛇。

  最小的“李三郎”李旿,則被一名侍女抱著,站在一旁看。

  這侍女見那草花蛇不斷扭動身軀,隻覺後背發涼,雙腿打顫,幾乎要站不穩。

  “蛇、蛇!”

  李旿年紀小,話說不利索,指著那草花蛇,興奮地手舞足蹈。

  身材魁梧的劉犢子站在旁,兩眼盯著那條蛇,提防出意外。

  蛇是他抓來的,是他奉命放出來給女郎、郎君們戲耍的,現在如此提防,不是怕蛇咬人,而是怕人咬蛇。

  畢竟小郎君、小女郎們玩瘋了的時候,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一條草花蛇,給小家夥們帶來了驚喜和歡樂,院子裏充滿了笑聲。

  屋簷下,大腹便便的黃姈坐在‘椅子’上,看著兒女們鬧騰,麵帶微笑。

  旁邊,同樣大腹便便的趙孟娘也坐著,一起看著兒女嬉鬧。

  好不容易一家人團聚,小家夥們精力充沛,成日裏在一起玩耍,所以府裏十分熱鬧。

  隻是稍有遺憾,李笠帶兵出征,如今暫時不在府裏。

  微風吹來,趙孟娘覺得有些冷,便緊了緊身上披著的裘皮披肩,喝杯茶,暖暖身子。

  黃姈等她放下茶杯,問:“機器都調試好了?”

  趙孟娘趕緊回答:“調試好了,第二批共十台雷迪奇,已經調試好了,後日就能正式投產。”

  “鐵絲跟得上麽?”

  “勉強跟得上,不然,第二批機器的數量,就不止十台。”

  “有十台投產也不錯了,開動起來,本息就能還上了。”

  黃姈說著說著,感慨起來:“我們向商號借了這麽多錢,本息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還不上的話,天都要塌了。”

  “怎麽會呢,如今各家作場、產業都運轉起來,隻要水流不斷,那收入就源源不斷...”

  兩人議論著,談起自家以及大夥的‘錢景’。

  李笠是徐州刺史,但梁國的徐州就幾座孤城,為了禦敵,還不得不蓄水淹了彭城,將彭城周邊地區變成‘彭城湖’。

  如此一來,就沒有多少現成的熟地可以種糧食,那麽多將士、官吏和百姓的口糧,都得從淮南運來。

  不僅如此,徐州州廨沒有田租、戶調收入,既然沒有收入,也就無力承擔各項支出。

  而支出卻不會小,養兵,打造兵仗,用兵,整頓防務,都需要不少的投入。

  全靠朝廷調撥,倒是能頂上一陣子,但不是長久之計。

  所以,李笠想了許多辦法來給州廨‘創收’,那就是興辦礦業、產業,靠經商賺錢糧。

  簡而言之,就是靠煤、鐵以及寒山堰的水力資源辦實業,來個‘實業興徐’。

  這些實業分官、民,官辦作場,主要生產鐵鍋(生鐵鍋)、農具等生鐵製品,以及各種竹木器、木板板材對外銷售。

  民辦作場的產品,和官辦作場差不多,但又有鐵針等較為細化的製品。

  其中,以鐵鍋等鐵器,為‘拳頭產品’之一。

  興辦這麽多產業,又要開礦,開支極大,需要很多本錢,朝廷調撥一部分(約三成五),另一部分(六成五)由徐州州廨自行籌措。

  於是,州廨向商號們(主要是鄱陽背景的商號)借錢,種種措施,和當年鄱陽一樣。

  李笠、梁森、武祥、彭均以及黃?,還有許多鄱陽鄉親,也在寒山辦產業。

  黃家的商號籌措資金,他們又向其他商號借錢,如今作場已經陸續開工,算是打好了基礎,就看生產出來的產品,能不能賣出去。

  寒山這裏的產品,明麵上的銷售去向是淮南,及淮北梁國州郡,但實際上,不可避免的銷往淮北、河南的齊國州郡。

  如今梁、齊梁國交戰,齊國是敵國,鐵鍋、農具等鐵器流入敵國,哪怕是生鐵器,都可算作資敵。

  這種罪名追究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得天子首肯,可光講道理、講苦衷,天子未必體諒。”

  黃姈說著說著,搖搖頭:“所以三郎獻上的鋼琴,真是恰到好處。”

  年初,李笠守住彭城(寒山),天子賞賜之中,有鼓吹一部,班劍十人,長子得了子爵。

  現在李笠獻鋼琴,得了錢糧賞賜,及女樂一部。

  但最重要的,是李笠能夠“便宜行事”,能夠將心中所想付諸實施。

  “這不正好麽,徐州官冶出售的生鐵鍋,官辦作場出售的產品,收入的四成歸州廨,三成歸少府。”趙孟娘笑起來。

  “二成當做徐州官吏的俸祿,一成用於維護寒山堰...”

  趙孟娘知道一些內情,接著說:“三郎做買賣,從來不吃獨食,州廨官辦產業銷售所得,天子內庫能得三成,誰敢和天子過不去?”

  “所以,鋼琴不過是個藥引,徐州官產經營收入三成上繳內庫,這才是藥到病除的良藥。”

  這道理黃姈當然明白,所以方才隻是感慨。

  徐州鐵鍋的銷路到底如何?不知道,但她知道,另一個‘產品’的銷路,肯定沒問題,那就是鄱陽新平的白瓷。

  新平白瓷,如今越來越白,種類也很多,不同品級的瓷器,其產量每年都在明顯增加,銷路很廣。

  若以徐州為邸店,對兩淮、河南乃至河北進行白瓷的大規模銷售,應該不愁賣,所以收入可不得了。

  所以,“三成收入歸內庫”這一誘惑,是讓天子允許徐州州廨經營產業、不會被彈劾資敵的最大原因。

  而李笠為鄱陽新平的白瓷,打開了淮北、河南乃至河北的‘市場’,算是帶動鄱陽鄉親一起發財。

  也正是如此美妙的“錢景”,才是商號們踴躍低息借錢的原因。

  李笠在鄱陽內史任上的舉措及表現,讓商賈們對其經營能力有充足的信心,所以當李笠要在徐州任上大有所為時,商賈們自然聞風而來。

  這當中,少不了在鄱陽成長起來的各家商號,他們之前就已在建康開設分號,吸納大量閑散資金。

  如今借錢給徐州州廨,還借給辦產業的私人,收益預期極為良好。

  而低息借錢的回報,當然是特許經營,以鐵鍋,白瓷為例,除了官營,民間邸店要想參與鐵鍋、白瓷的銷售,必須獲得州廨的特許。

  有了“特許經營”,才能擁有噴錢的“錢泉”。

  李笠忙了大半年,徐州這裏的戲台算是搭起來了,伶人、樂師也準備就緒。

  至於接下來上演的大戲,是引來叫好連連、觀眾圍得水泄不通,還是無人觀看、慘淡收場,就隻能拭目以待。

  黃姈對白瓷暢銷很有信心,至於鐵鍋,因為幾年前,建康東冶就已經大規模鑄造生鐵鍋銷售,銷路不錯,想來徐州這邊的鐵鍋,也能有不錯的銷路。

  至於鐵針、銅鏡,是自家產業,按著往年銷售來看,肯定是能賺錢的。

  趙孟娘覺得,徐州這邊,想要靠賣鐵鍋賺大錢,還得看看再說。

  不過,用鐵鍋烹飪出來的菜肴,尤其是炒出來的菜肴,真香。

  。。。。。。

  上午,入冬的第二場雪,將大地染成白色,寒山北岸,北城外廓,遠道而來的龐靖,正在一處邸店裏與店主交談。

  店主是彭城人,姓鄭名梧,之前和龐家有些往來,所以和龐靖算是熟人,有些話,私下裏也方便說。

  “我家的地,全都被淹了,祖墳也是,如今都泡在湖裏,也不知何時能見天日。”

  “他們也明說了,放水就守不住彭城,所以,不是和大夥過不去,實在是沒辦法。”

  “要說恨,當然是恨的,不說田產,就說祖墳,祖宗墳塋被水淹了,如今想去祭掃都去不了。”

  “將來就算水退了,墳地怕是也不成樣子了,能不恨麽?”

  “不光我恨,許多人都恨,恨梁賊殘暴,恨朝廷無能,可那又能如何?皇帝禦駕親征都攻不下來,官軍傷亡慘重,我們還能有何辦法?”

  言談間,鄭梧把齊軍稱為“官軍”,所說“朝廷”為鄴城朝廷,依舊以北國百姓自居。

  北國是相對梁國而言,畢竟幾年前,他們還是魏國百姓,後來國號變成了“齊”。

  其實,他們對國號是什麽無所謂,對於皇帝姓什麽無所謂,他們關心的是自己的利益能否得到保障。

  梁國攻下彭城,雖然沒有燒殺搶掠,但彭城百姓的家產確實都已經化為烏有,祖宗墳塋以及田產也都被水淹了,怨氣當然是有的。

  有怨氣,當然就會恨。

  梁軍進攻彭城,當時能走的人都走了,走不了的,隻能聽天由命,沒有被大水淹死的人,沒有死於兵荒馬亂的人,如今有許多已經回遷。

  卻隻能住在寒山南北兩岸的新城,至於彭城,如今已淪為湖中島,為梁軍水寨。

  然而再大的怨氣,也得屈服於現實,回遷的彭城百姓,為了活下去,隻能接受現實。

  根據不同的選擇,開始了相似而又有些區別的新生活。

  鄭梧之前是商賈,時常往來河南、淮北,所以才會認識北徐州境內的龐家人,他‘回遷’之後,經過仔細打聽,發現了一個機會。

  那就是經商,賣鐵鍋等製品。

  不知何故,梁國的徐州州廨,打算大興煤、鐵礦冶,其主要製品,居然是名為“鍋”的生鐵製炊具。

  這鐵鍋,不僅銷往梁國的兩淮地區,還可能不受限製的銷往齊國。

  州廨組織了許多次‘美食會’,專門以鐵鍋烹飪各類菜肴,請與會人員品嚐,並對鐵鍋的用法進行介紹。

  鄭梧參加了多次,發現鐵鍋是個好玩意,且州廨說了,彭城本地人,可以參與鐵鍋買賣。

  而等他聽了鐵鍋的‘官方進貨價’之後,驚喜萬分:利潤很可觀!

  哪怕隻是在城裏開個邸店,從官冶、民冶拿貨,然後轉賣給上門進貨的商賈,利潤都十分可觀。

  因為鐵鍋的‘進貨價’真的很低,出乎意料的低:哪怕是小號鐵鍋,進貨價一個也就一百八十文錢。

  一百八十文錢(五銖錢),其總重量不比一個小號鐵鍋輕多少,可見鐵鍋製作成本之低,但質量還是可以的。

  當然,生鐵鍋怕摔,保養不當會生鏽,不過生鐵製品都是如此。

  徐州州廨明確規定,任何店家進貨後,小號鐵鍋對外的‘批發價’,最低不得低於二百二十文,所以,店家在城裏轉手就至少能有二成左右的利潤。

  而按照規定,拿到‘特許經營許可’的店家,每月的進貨份額,不會低於一千個鐵鍋。

  若都以小號鐵鍋計,店家坐地轉手,月盈利不低於四十貫,但這還隻是開始。

  州廨派員帶他們參觀了鐵鍋作場,官、民作場巨大的鐵鍋鑄造產量,讓人光是想,就能欣喜若狂。

  每月能進一千個鐵鍋,還隻是現在,將來,隨著鐵冶規模擴大,還會更多。

  這一切的前提是鐵鍋有銷路,供不應求。

  那麽,鐵鍋到底能有銷量麽?

  此刻,兩人來到邸店後院,龐靖看著自己的人,與店夥計清點一箱箱生鐵鍋,感慨不已。

  “說來慚愧,之前,我以為這鐵鍋沒什麽意思,那梁軍軍吏報的價格,也不當一回事。”

  “可家父聽了我說的價格,又試過了鐵鍋,如同瘋了一般,成日裏念叨。”

  “於是,打發我來彭城...寒山,找官府進貨,沒想到,走在街上,卻見了鄭兄的邸店。”

  龐靖說著說著,依舊有些疑惑:“鄭兄,這鐵鍋真的能有銷路?”

  鄭梧回答:“我認為有,因為這裏的鐵鍋物美價廉,許多尋常人家,咬咬牙,都能湊錢買一個,而且...這邊請。”

  鄭梧請龐靖來到客廳,這裏已經備好兩份飯菜。

  菜肴,全都是鐵鍋炒出來的,名為“炒菜”,廚子學的是‘鄱陽炒’技藝。

  龐靖就座,光是聞,就覺得菜肴不錯,讚道:“真香!”

  “方才你問,為何我看好鐵鍋的銷路。”鄭梧緩緩說著,“關鍵就是物美價廉,價廉想來老弟已經明白了,至於物美...”

  “若老弟有空,親自生火,用鐵鍋按著新式菜譜烹飪幾次,和釜、鐺比一比,就知道了。”

  “啊,小弟、小弟廚藝不精...”

  龐靖有些不好意思,鄭梧見狀,笑了笑,開門見山:“省柴禾,保養簡單且耐用,炒出來的菜,香,好吃。”

  “當然,炒要用油,若舍不得用油,煮也行。”

  “這就是物美,其他炊具,不好比。”

  “還有那鐵針,別看不起眼,走的是薄利多銷的路子,累積起來的利潤,可不少的,令尊確實好眼力。”

  “原來如此。”龐靖點點頭,若有所思。

  鄭梧則吃起香噴噴的爆炒魚鰾,暢想著美好未來。

  沒錯,他的家業因為梁軍水淹彭城而化為烏有,所以他恨梁國。

  但是,日子還得過下去,而梁國治下的徐州,讓他發現了前所未有的商機,隻要把握住,短短數年之內,他能賺到的錢,要之前損失的錢財多得多。

  鐵鍋不起眼,卻一定能賣到供不應求,而這隻是其一,梁國的新平白瓷,那也是不錯的買賣。

  這種時候還念著“恨”,不給梁國當良民,有錢不賺,那就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