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所見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05-17 12:47      字數:3463
  國子學策試前一日,秦淮河畔,朱雀航(橋)旁,書市裏,李笠正在看書。

  他看著手中一卷卷手抄本,驚歎這個時代文學的興盛,也驚歎文化傳播技術之落後。

  這個時代,書都是一卷卷的,沒有“本”的形製;書籍上的字,全都是手寫上去,沒有“印刷”這種說法。

  雕版印刷術還沒出現,書籍傳播全靠手抄。

  加上紙貴,所以書籍的價格不便宜,而手抄本書籍的質量參差不齊,錯字別字漏字在所難免,很容易誤導讀者。

  加上沒有“出版社”,許多書籍想買都不一定買得到、買得全,嚴重阻礙了文化知識的傳播。

  即便如此,建康朱雀航旁邊書市依舊熱鬧,各家書肆出售各種書籍、畫作、日曆以及各種紙製品。

  有需求,就會催生相應的產業,巨大的需求,導致傭書(抄寫書籍)業興旺發達,無數家境拮據的讀書人,以給人傭書為生。

  官署裏有專門抄寫的書吏,書吏有時又做兼職,給書肆抄書。

  書商為了利潤最大化,大量雇傭抄書人,抄寫熱銷的書籍,官宦人家也雇傭抄書人,將自己借來的書快速“複製”,亦或是將自家藏書“備份”。

  寺廟同樣雇人抄寫經書,所以“人形印刷機”的需求很大,維持著欣欣向榮的“文化市場”。

  一旁,書肆夥計見這位挑了半天書,結果好像沒有要買的意思,心裏惱火,但麵上極力擠出笑容,問:

  “郎君想要什麽書?小店雖然不大,但書籍種類繁多,想來一定有郎君要買的書。”

  李笠瞥了一眼這夥計,看出對方有些皮笑肉不笑,便說:“《春秋》有麽?”

  “有,不過不知郎君要的是《左傳》、《公羊傳》、《穀梁傳》?”

  “都要。”

  “有,小店都有,不知郎君還要不要注”

  “全都要,多少錢?”

  聽得客人如此豪邁,夥計激動萬分,忙不迭點頭,討價還價之後談妥,幾乎要飛到掌櫃那裏,招呼其他夥計一起備書。

  看著喜上眉梢的掌櫃,李笠覺得良心好受了一些,他買書,不是為了走文學路線,而是要長點見識。

  李笠當然不是文盲,作為現代人的原因,掌握了許多知識,這些知識及見聞在這個時代無人能敵。

  但以這個時代的標準來衡量,他就是文盲。

  對此,李笠不在乎,但在乎的是被人當麵“明誇實罵”時,自己卻聽不出來。

  讀書人罵人的套路很多,罵人不吐髒字,最囂張的就是罵人別人還聽不出來,甚至還以為是被誇,喜滋滋的。

  李笠不奢求自己‘學貫古今’,隻求達到郡學學生的水平,平日裏和人打交道,好歹聽得懂對方借古喻今時,到底是誇自己還是罵自己。

  那麽,五經之中,記事的《春秋》、記言的《尚書》,就是不錯的讀物。

  李笠打算平日裏看書以作消遣,調劑一下心情,否則整天想著賺錢會走火入魔的。

  然而他的閑暇時間有限,考慮到關公《春秋》不離手,夜下挑燈看書逼格滿滿,於是李笠決定讀《春秋》。

  《春秋》即《春秋經》,經,指的是儒家典籍,《春秋》由孔子編修而成,以魯國史料為基準,記錄春秋時期二百餘年的曆史。

  《春秋》經文言簡義深,兩萬餘字卻記錄了將近三百年曆史,若無注釋,則難以理解,而解釋“經”的著作,名為“傳”。

  李笠從劉德才那裏知道,對《春秋》進行解釋、補充的書,傳世有三傳,稱為“春秋三傳”。

  即左丘明所著《左傳》,公羊氏所著《公羊傳》,穀(穀)梁氏所著《穀梁傳》,三傳注釋《春秋》的側重點各有不同。

  其中《左傳》偏向曆史人物事件,且內容極為豐富,可以當做故事書來看,以常人的接受程度而言,《左傳》是最“友好”的。

  但是,三傳同樣有些晦澀難懂,還得需要傳之注釋,才能讀懂三傳,進而讀懂《春秋》。

  晉時杜預注《左傳》,漢時何休注《公羊傳》,晉時範寧注《穀梁傳》,其著作,當然也得買。

  買了還不行,不通“古文”的李笠,未必看得懂這些著作,所以有不懂的地方,得請人來講解。

  一部《春秋》,想要讀懂,要買許多書,還得請人講解,為此還得脫產專門學習。

  由此可以見,學知識對於這個時代的普通人來說,有多困難。

  許多人為了一日兩餐而奔波,根本就沒有時間脫產學知識,更別說攢錢買書、請先生。

  李笠正感慨間,有一人背著布囊匆匆而來,似乎是這家書肆的抄手,帶著抄好的書籍來交付。

  夥計清點著年輕人送來的書籍,隨後拿出一卷,笑著對李笠說:“郎君要的書缺貨,現在剛好送到。”

  李笠借過書,展開看了看,發現字體清秀,看起來很順眼,不由得看了看那年輕人。

  其人樣貌平平,身材一般,略高,方臉、大鼻子,大概二十來歲年紀,眼睛微眯,似乎是因為用眼過度,有些近視所致。

  抄手為了趕工,必然夜裏挑燈抄書,蠟燭很貴用不起,隻能用油燈,然而油燈的光照較差,長期這樣看書、寫字的話容易損傷視力。

  公廨裏的文吏因為“案牘勞形”,也多有這種眯眼看人的毛病,比如李笠的世叔劉德才,就是如此。

  年輕人見李笠看著自己,笑了笑,點點頭,和掌櫃結算之後,便掉頭離開。

  。。。。。。

  清晨,國子學門前,不斷有牛車在門前停下,隨行僮仆把小梯搭好,車內走下衣著儒雅的青少年,翩翩然走進大門。

  牛車隨後向前走,後續又有牛車上前,在國子學門前“下客”。

  各家車夫停好牛車後,要和僮仆一起等候自家郎君出來,因為出來得早,所以他們大多沒來得及吃朝食。

  街道另一頭的街口,就有攤販擺著食攤,於是許多人走向食攤,購買朝食。

  準備混入國子學長見識的李笠,此時如尋常學子般打扮,帶著兩個隨從,徒步走向國子學,打算吃過朝食再進去。

  原本此事由隨從代勞即可,但他口味有些叼,懶得吩咐那麽多,索性自己去買,可以根據自己口味來挑挑選選。

  這個時代的平民飲食是一日兩餐,即朝食、夕食,如果朝食吃不飽,很容易餓肚子,李笠的飯量大,當然要買足額的早餐。

  他喜歡吃裹蒸,這是一種蒸食,類似於後世小粽子,正好有食攤賣。

  來到裹蒸攤前,卻見中年攤主忙碌著,旁邊搭手的小工,李笠居然認得:卻是昨日在書肆買書時,碰到的那個年輕人。

  “這麽早。”李笠打招呼。

  他是外地人,所以口音獨特,對方很快認出了李笠,笑著點點頭:“裹蒸不錯的,要幾個?”

  “有何口味?我要桃仁餡的。”李笠看著上層蒸籠裏僅剩的一個裹蒸,隻覺食欲大開。

  “有,三文一個,要幾個?”

  李笠目測裹蒸的分量,伸出右手,攤開:“我要五個,還有麽。”

  “好嘞!桃仁裹蒸五個!十五文!”年輕人應道,打開蒸籠,露出裏麵熱騰騰的裹蒸。

  李笠掏錢,等著一手交錢一手交裹蒸時,問對方:“足下常在此幫忙?”

  “嗨,隻是今日而已,攤主是我鄰居,今日缺個幫手,我便幫幫忙。”年輕人爽快的回答。

  見李笠的打扮,似乎是學子,便說:“今日策試,郎君可得加把勁。”

  “承你吉言,可惜,我是來旁聽的。”

  “聽郎君口音,江州人?”

  “正是,不知足下?”

  “我本地人。”

  李笠見對方頗為健談,便說:“傭書不易,夜裏挑燈抄寫,容易傷眼,足下可得注意些。”

  “嗨,為了生計,顧不得那麽多郎君拿好。”年輕人將裹蒸遞給李笠,李笠放下錢,接了裹蒸,走回到一旁吃起來。

  他來建康的時間比較合適,正好碰上國子學舉行策試(又名射策),國子學春天二三月“招生”,當年冬十月便舉行考試。

  也就是說,國子學生在國子學內隻需要學習不到一年時間,就能參加策試。

  成績合格,便能入仕。

  李笠想見識一下考試盛況,哪怕隻是在考場外旁觀,能夠和其他學子聊聊天,也是長見識的機會。

  吃完裹蒸,交代隨從幾句,往國子學大門走去。

  再經過食攤時,卻見旁邊過來一人,對那忙碌的年輕人低聲還說:“哎喲,你還在磨蹭什麽,快走,不然來不及了!”

  “好嘞。”年輕人和攤主低聲說了幾句,放下手中的活,跟著那往一邊街道跑去。

  李笠看看方向,好像那邊是國子學的側門,心裏覺得好奇:你不光傭書、擺攤,原來也在國子學打工的?

  或者,也是學子?

  國子學裏的學生,要麽是官宦子弟,要麽是士族子弟,隻有極少部分,是真正的寒族子弟,至於平民,好像沒有。

  李笠覺得,這位年輕人在路邊擺攤,而且還是在國子學附近擺攤,恐怕不會是學子,否則太“有辱斯文”了。

  一邊想,一邊走,隨著成群的學子走向國子學,因為衣著得體,看上去和其他學子無異,所以並未引起門吏注意。

  國子學允許旁聽,所以平日進出國子學的人不少,李笠成功混了進去,很快就來到了考場外。

  李笠看著戒備森嚴的考場大門,以及成群聚在一起聊天的年輕人,有些期待:即便是看熱鬧的人,其中恐怕有來頭的也不少,說不定今日有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