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灰度值      更新:2020-06-21 11:49      字數:6198
  言寧澤的車禍,當初還上過報紙。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都被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最讓人言寧澤無法接受的,就是他一覺醒來,失去了站立的權力,卻又無法責怪任何人。

  肇事司機家裏有個白血病的女兒,加班加點地開出租賺錢,唯一的指望就是老婆肚子裏第二個孩子的臍帶血。

  因為疲勞駕駛,在四岔路口追尾了言寧澤的車。肇事者整個車頭損毀,當場死亡,言寧澤的車子卡在了前方公交車的右後方,當時言寧澤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

  按理說這種交通肇事應該很好下結論,無論是保險公司理賠還是民事訴訟判決。可問題就出在司機死了,留下一個懷孕的妻子和白血病的女兒。

  言寧澤的生活毀了,對方的人生也毀了,但他不能抱怨。因為在別人付不起十幾萬的手術費時,他卻可以住在最好的病房,由一堆排隊都排不上的權威進行會診。

  人是多情的生物,善於同情弱小者。

  在境遇差距的對比和輿論壓力下,言寧佑甚至出了對方女孩的醫療費用,當然作為宣傳也為公司帶來了不小的收益。

  那時的言寧澤坐在病房,倒扣過平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哥哥希望是我嗎?”關於言寧澤車禍的猜測,從言易旻中風,言寧佑接手公司開始,就一直吵的沸沸揚揚。大部分人都把這看成豪門恩怨的一部分,畢竟二婚的孩子比原配的兒子就小五歲,這種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一些人羨慕俞婭楠的成功上位,一些人恭賀言寧佑的順利奪權,一些人同情言寧澤,一些人也在背後冷嘲熱諷地感慨這出大戲的精彩。

  “我……”

  言寧澤想說不希望的,可話到嘴邊,他又沉默了。

  原來他以為愛上言寧佑,可以讓自己輕鬆一些;後來他想忘記,因為那樣就不會再痛苦;現在他發現不愛不恨,那他連抱怨的資格都被剝奪。

  “……為什麽。”言寧澤眨了眨眼,雙手鬆開,任由掌心的蓮子滾落一地,一顆一顆就像他內心無法分揀的複雜。

  “為什麽要讓我來選?”明明你從來沒有給過我選擇的機會。

  “你做過嗎!你做過嗎!有沒有!”

  “沒有、沒有、沒有……你別哭。”

  言寧佑身型一矮,膝蓋磕向地板,伸手想要去抱言寧澤時,躬身將自己蜷起的男人已經暫停了外界事物的接收。

  ——他想和過去告別,名為“過去”的幽靈卻從未將他放開。

  “不是我,怎麽可能會是我。”言寧佑懸於半空的手臂僵在原位。他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他傷過人、碰過毒品、策劃過謀殺,他幹過太多壞事,以後必然會去到地獄受罰。

  可在此之前,他也有不想遇上的懊悔。

  燉在鍋中的排骨悶聲作響,擺於桌麵的花束芬芳撲鼻。

  言寧澤把自己無處收斂的情緒撿起,從濕潤的掌心、洇開的布料上輕輕拽開。等他從足以嘔出靈魂的壓抑中抬頭,掛在麵上的淚痕輕易地被抹掉。他眼角發紅,喉嚨幹澀,微微氣喘的哭嗝敲打著沉默。

  繞在一旁的言寧佑有點摸不準哥哥的想法。他把飯盛好,碗筷擺齊,入口的濃湯裏化著散開的肉片。

  胃口不是很好的言寧澤隻喝了碗湯就放下,暫空的情緒自言寧澤的麵上抽離。

  言寧佑覺得對方現在的模樣有些眼熟。在他帶哥哥從年會離開的那個晚上,言寧澤也是這麽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倦怠又疲憊地將心底的情緒收好丟掉——言寧佑有些怕這樣的言寧澤。

  晚上睡覺時,他特意多吃了兩片藥,免得自己大晚上又會驚醒。

  一夜無夢的早晨,言寧澤起得比言寧佑要早。他做了幾個滑蛋三明治,又用昨日剩下的邊角料煮了個酸辣湯。他進屋喊言寧佑起床吃飯時,幹淨的麵上已經不見昨日的濕紅。

  “哥哥。”

  “嗯?”

  “你可以親我一下嗎?”

  言寧佑最近很忙,他有一個大的開發案正待競標,如果弄好,那年末的董事會上,他就可以讓之前為難他的家夥閉嘴。

  等著司機來接去治療的言寧澤,看了男人一眼。在言寧佑心跳加速、惴惴不安的檔口上,言寧澤側過頭親在了言寧佑的左臉上。

  坐到辦公室後,言寧佑收到了裴邵俊的短信,說他已經陪著言寧澤出發。

  合上手機,言寧佑發現自己越發摸不懂言寧澤的情緒。也許就像哥哥說的,他們兩個都該去找個醫生治療一下。

  連續數日,言寧澤都再沒陪言寧佑去過公司。對此最遺憾的當然還是向晨,有言寧澤在,那工作的效率真是非同一般。

  而拿著一份工資、做著各種勤雜工的裴邵俊,感覺自己再這樣下去,那一輩子也別想升到秘書處。

  正在做針灸的言寧澤,淡淡地開口道:“進秘書處是要簽保密協議和工作協議的。”

  “會怎麽樣嗎?”裴邵俊感覺自己的小心髒有點承受不起。

  “若個人失誤造成公司損失,翻倍賠償。這裏麵的點很細,比如工作電腦和保密問題,以及個人私生活中不可以透露公司最新的企劃方向。”

  言寧澤零零散散地解釋了一些,本來還覺自己毫無進步的裴邵俊,立刻明白了向晨的工資為何會是自己的十倍。

  對方是工作八小時,那就八個小時絕對沒有一刻是鬆下神經的。相比來說,自己真的全程體力勞動、毫無心理負擔。

  因為之前言寧澤情緒崩盤了一次,言寧佑把去見哈德利的日期往後推了一周。競標案的企劃弄完,接下來就是投標。這裏麵雖然門道很多,但他隻要給向晨定個最低指標和最高指標後,就會由下麵的部長接手負責。

  坐在辦公桌前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言寧佑咧著嘴吐槽起還未回來的裴邵俊。這小子自從開始陪言寧澤去醫院,整個人都放飛了。

  “他這算不算曠工?給他扣工資。”

  站在桌前的向晨翻了個不雅觀的白眼,覺得自家老板完全是在找茬。

  本來隻要忙半天的裴邵俊,直到下午才給言寧佑回了電話。小助理結結巴巴地表示,中途有一個阿婆來找言寧澤,對方說自己是言寧佑的外婆,之後兩人說了什麽裴邵俊都沒聽見,但言寧澤也不準他和言寧佑匯報。

  “你們現在在哪?”

  “在老板你家,言夫人也在。”

  言寧佑毫不懷疑,把外婆哄出來,肯定是俞婭楠的手筆。之前她不敢告訴俞帛書真相,現在她和言寧佑已經徹底撕破了臉,那也就沒什麽好顧忌的了。

  下樓拿車直接開去了俞帛書家,言寧佑走到樓下,就看到拿著手機轉圈圈的小助理。

  抬手在對方的腦袋上拍了兩下,言寧佑沁在嘴角的笑意滿是促狹和嘲諷。

  “馬上要到晚高峰了,你幫我先叫個救護車吧。”

  “救護車!”被按到低頭的裴邵俊嚇得直接喊了出來,喊完後他又呆呆地拿起手機執行起任務。

  “但是病情是什麽啊?”

  “唔。”言寧佑歪了下頭,眄起的眼眸中醞釀著暴雨,“一個刺傷,一個心髒病。”

  說完這話,言寧佑就一步三階地跑上樓去,獨留下已經快要心肌梗塞的裴邵俊一人。

  敲門後,來開門的果然是言寧佑的外婆。他覺得俞帛書和俞婭楠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他們覺得自己最親近的親人就是外婆蘇譚萍。

  可對幼年的言寧佑來說,那個會給他偷偷加餐的蘇譚萍,其實也是共犯的一員。

  “小佑。”

  對著微微不安的蘇譚萍抿唇一笑,言寧佑安撫地拍了拍外婆痩削的肩頭。她是服從丈夫的避諱者,俞帛書是強加夢想的施暴者,而俞婭楠則是給了俞帛書理由的利己者。

  走進客廳,看著正在抽煙的俞帛書,言寧佑伸手抽出老人指縫的煙蒂,按滅在了煙灰缸內。

  “你的教養呢!”

  “哥哥的肺不好,不能吸二手煙。”

  對於怒目相對的俞帛書,言寧佑麵色寡淡地聳了下肩。等他扭頭看向保養良好,美麗端方的俞婭楠時,那泄露出唇縫的嗤笑在屋簷下飄蕩。

  ——悲劇是具有延續性和破碎性的。

  言寧佑深信於此,所以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會有個什麽樣的好結果。

  在父權壓迫下反抗的俞婭楠,在臉麵和地位中默許錯誤的俞帛書。

  如果言易旻沒有那麽好的身家和地位,俞帛書還會允許言寧佑出生嗎?

  答案是否定的。

  可就算他默許了女兒的錯誤,卻還是別扭而難受地認為它是錯的。

  “寧佑。”坐在一旁的言寧澤伸手握住了言寧佑抽動的指尖。他沒有對方想得那麽脆弱,這些事的傷害遠遠比不過言寧佑對他欺瞞的那些事情。因為這些人於他來說,本就是無關緊要的存在。

  無論他們是否出現、威脅、或作出改變,對言寧澤來說,那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你們對哥哥說了什麽?”

  他的耳邊有鼓動的聲響在燃燒,就像夢裏永遠也跑不出去的房間一樣。

  房間的牆上掛滿了鍾表,和現在言寧佑所處房間裏的圓鍾一模一樣。

  他很好奇,這個古董鍾會否陪伴自己直到老死,成為他永遠無法抹去的噩夢?

  “這是你該有的態度嗎?”

  “我應該用什麽態度?跪下來痛哭流涕地請您原諒嗎?”

  “小佑,你祖父不是這個意思。”

  聽著蘇譚萍的話語,又是慣有的紅臉白臉和安慰,他真的已經聽厭煩了。

  “把我變成這樣的不是你們嗎。”太好笑了,言寧佑簡直要為這些人的想法而大聲鼓掌。

  “把我變成怪物、變態、瘋子的不是你們嗎!”

  現在又想讓他回到正常的生活,到底成全的是他的想法,還是這些人的要求?

  驟然拔高的聲音嚇得蘇譚萍向後退了兩步。一向溫和聽話的言寧佑,現在雙眼通紅地站在那裏,他掙開了言寧澤的手指,轉身進了廚房。

  那把常常被用來剔肉的尖刀握在言寧佑手中時,一直默然不語的俞婭楠終於發出了一聲叫喊。

  “你想幹嘛?難道你還想殺人不成!”

  “對啊。”言寧佑看著俞婭楠變色的表情,輕描淡寫地回道。

  “你們從來不知道,我有多想殺人。”

  他就像個不斷輪回於同一天的怪物,他無法遵從正常人的本心去喜歡一人,他為脫離計劃的每一秒而痛哭,可從沒人問過他是不是會感到難受。

  “對你們來說,那是我應該做的,可為什麽犯錯的是你,懲罰的卻是我。”

  一場三人的電影,解脫的是魏安鳶,後悔的是言易旻,折磨的是俞婭楠。可從恐懼到逃亡的,卻是幼年時的言寧澤和言寧佑。

  “你覺得拿這種東西來威脅我,就可以改變你做過的事情嗎!”

  這是最冠冕堂皇的說法。言寧佑已經猜到俞帛書接下來會說,這是為了他好,而蘇譚萍會在旁邊附和。

  “你在乎的隻是你自己的臉麵而已。”言寧佑對著嚴肅卻惱怒的俞帛書說道,“培養一個優秀的女兒,塑造一個聽話的外孫。”

  可我不是傀儡啊。

  我也會流血哭泣。

  “你就是該聽我的!”

  斬釘截鐵的回答。

  言寧佑眨了眨眼,指尖上哥哥留下的溫度讓他血脈賁張。當他的大腦背叛他的心髒時,他唯一能想到的,大概隻剩下這個辦法了。

  “寧佑!”

  “啊————”

  他很焦躁,為不能讓哥哥開心而煩惱。

  他很困擾,為不可擺脫病症而憂愁。

  他很難過,為那些無法出口、無法展示的痛苦而聲嘶力竭。

  他被困在了殼中,隻有敲開那層薄薄的殼衣,他才能活。

  “你覺得自己敲開了嗎?”坐在沙發對麵的哈德利輕聲問道。

  雙手交疊在腹部的言寧佑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當他把刀尖推進心口時,噴濺出的血沫給了他一種暢快舒適的滿足感。

  在自己第一次去到言家時,距離滿十四周歲,還差兩個多月的時間。

  從那一刻起,言寧佑就在策劃一起謀殺。

  他逛遍了所有房間,熟悉別墅的每一個角落,為得就是可以將自己痛苦的源頭溺斃——為俞婭楠準備一場“意外”。

  就算最後失敗了,他的年紀也夠不到判刑的標準。

  “可你最後並沒有殺死自己的母親。”

  “啊,因為,我遇到了哥哥。”

  那是個不同於過往任何渴望般美好的事物。

  在看到言寧澤的瞬間,看到那彌漫於少年周身的蝴蝶風暴的瞬間,言寧佑收回了自己的計劃。

  “如果我失敗了,以後就再也無法見到哥哥了。”

  弑母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在言寧佑快要溺死在自我的偏執中時,言寧澤給了他一口氧氣。之後的十年,那唯一將他留下保護的,也隻有言寧澤一人。

  “可他現在留下,並不是因為愛你。”

  “我知道。”

  言寧佑靠在沙發中,輕輕地點了點頭。

  裴邵俊喊來的救護車到得非常及時,一如言寧佑所猜測的,一個刺傷、一個心髒病發。

  俞帛書吃了藥後,第二天就出院了,而將自己胸口刺開的言寧佑卻在醫院足足住了一個半月。

  這之後,俞婭楠出國,俞帛書和蘇譚萍搬回了老家。

  言寧澤往返於醫院和公司,短短一個多月就瘦了七八斤。本來就沒什麽肉的身體,現在抱起來更加幹癟,可言寧佑卻感到無比的快樂。

  “原來我也想過,如果能讓哥哥愛上我,是不是我就可以得救。可等哥哥離開後我才發現,隻要他能留在我身邊,那麽其他什麽都不重要。”

  那是他抓在手中,不能鬆開的星火。

  他掰斷肋骨,掏出心髒,隻為了能把言寧澤藏到那獨屬於他們二人的伽藍之地。

  這是言寧佑重傷出院後第一次來診所,言寧澤自然也陪他來了。不過哈德利說有保密的義務,所以沒有同意言寧澤的旁聽。

  他在屋外等候,端茶上來的女醫生看起來有那麽些眼熟。

  “不記得我了嗎?”柴禾雲笑起來時,言寧澤總算從對方改變的造型中看出了些許過往的印記。

  “柴醫生。”他唯一一次的心理輔助,就是在對方的診所完成的,那時言寧澤還找女醫生要了一杯伏特加。

  “好久不見。”

  “是啊。”已經快三年了。

  “最近過得如何?”

  言寧澤端著茶杯,細細地說起自己這兩年在國外的所見所聞。柴禾雲認真聽著,不時還會冒出點驚歎。

  “那你原諒他了嗎?”柴禾雲覺得言寧澤的情況很特別——他不是那種愛上施暴者的斯德哥爾摩,卻又最終回到了言寧佑身邊。

  “我如果說沒有,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我不會啊。”柴禾雲瞠著眼笑道。

  “也許以後會原諒吧。”手指撫著杯沿,言寧澤聲音輕淺地回道,就像一聲細弱遊絲的歎息。

  “不覺得難受嗎?明明沒有愛意。”

  言寧澤搖了搖頭:“比起逃離的自由,我可能更怕他會因為我而死掉。”

  言寧佑把刀推向自己時,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仿佛捅開的隻是一塊腐肉。

  直到那一刻,言寧澤才真的相信對方說的——沒有自己,他會死。

  “他是我和這個世界之間,唯一的聯係。”

  沒有言寧佑,他就變成了無腳鳥,在天空翱翔,卻沒有可以降落的枝椏。

  隻有留在對方身邊,他才能成為破繭的蝴蝶,絢麗卻脆弱。

  明明這兩個詞都是言寧澤不想擁有的,現在卻全都屬於了他。

  “你可以和別人建立一段關係,隻要不是他。”

  “我啊。”聽了柴禾雲的話,言寧澤彎著眉眼輕笑出聲,“可能,沒法和別人一起走到最後。”

  他的軀殼在一次次手術中破碎、縫補、粘黏,就像裂開的茶杯,不管往裏加入多少的熱水,總有一天,杯子會碎,水流會傾漏而出,然後茶具收起,故事歸零。

  坐在一旁的柴禾雲因這句話而停頓,她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曾經於照片中看到過的,那個俊美挺拔的言寧澤了。

  風暴過後,殘骸滿地。當言寧佑做完手術,從麻醉中醒來時,他對言寧澤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愛你”。

  這一次,言寧澤回答了他。

  “我會好好活著的。”

  言寧佑和哈德利的談話沒有進行多久,等他出來時,言寧澤已經恢複了一人。

  他們坐車回去,又在半道上下車,因為言寧澤說想走一走——就他和言寧佑兩個人。

  西垂的夜幕,掛上了殘雲星鬥。路上的街燈亮起,言寧佑走過其間,忽然伸手勾了勾言寧澤的小指。

  “哥。”

  “嗯?”

  “給我買個氣球吧。”

  看著廣場邊緣,抓著一把飛天氣球和閃燈的商販,言寧澤好笑地問道:

  “挑顏色嗎?”

  “嗯……”

  摸著下巴,認認真真地猶豫著,等言寧澤問價掏錢時,言寧佑才眯著眼小聲道:

  “……要紅色的。”

  這樣就可以在風暴中,被你一眼找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