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子並沒有繼續講下去，而是帶著梅夏在那片幻境之中遊曆，二人走走停停，沿著故事裏所講的路線。他們先是來到了泰山之巔，月光暗淡，他們看到那裏兩個人正並肩坐著用雙手托著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忽然一陣風來，送來綠豆大小的又急又密的雨珠，兩人相視一眼，苦笑一下，然後狼狽地雙手遮頭，往山下跑去。梅夏和玄微子就在兩人身旁注視著這一幕，仿佛置身於光陰長河的兩岸，看著時光之水匆匆流過。但梅夏似乎看到，那狼狽下山的少爺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還衝他眨了眨眼睛，這讓他疑惑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

  玄微子向梅夏解釋道，“這就是這個‘蝶夢幻境’的一個特點，能截取過往真實發生的一個時空片段，但並不能改變已經確實發生過的曆史。”

  下一刻，兩人出現在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桃花林裏。梅夏看，眼前落紅陣陣，一個年輕公子就在樹下成眠，幾片花瓣打著旋兒落到他身上，襯得眼前的翩翩公子越發的膚如溫玉，玉樹臨風，風采絕倫。他忽然一屁股坐起，抿了一小口葫蘆裏所剩不多的酒水，然後隨手折一枝桃花作劍，手揮十劍，連破十陣。那少爺便得意地問書童，自己這十劍如何？書童直豎大拇指，然後，兩人就被一群抄著掃帚的仆人轟了出去……

  梅夏心裏想到，便說了出來，“他們不僅僅是主仆，更是好朋友。”

  玄微子卻說，“那位少爺也許真的把他的書童當做朋友，但那個書童卻不會把少爺當成朋友，如果隻是這樣，還能稱之為朋友嗎？任何關係都是相互的。”

  梅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心裏卻並不認同，譬如我喜歡一個姑娘，即使她不喜歡我，隻要我喜歡她不就好了？我也未必要讓她知道，喜歡，就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然後，梅夏看到在一片幽深的竹林裏，微風輕輕敲擊著青黑色的修長的綠竹，發出動聽的聲響，一間竹子做成的小屋內，那位少爺在燈下打譜，一會又側耳聆聽竹林深處的風竹聲響，仿佛那是洋洋盈耳的天籟。他仰頭，用手背抵住下巴，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旁邊書童昏昏欲睡，於此幾乎充耳未聞。

  又看到那少爺身立於古樓上，倚著欄杆，看樓下晴川曆曆，白雲悠悠，那位白衣勝似仙人的少爺早已神馳於九重之上，心遊於萬仞之間。此時半空飛過一隻失群孤雁，哇哇地飛過，那少爺和書童相視一眼，均咽了下口水，雙方心照不宣。

  玄微子笑道：“那時委實是有點嘴饞了！”

  下一刻，梅夏看到，主仆二人立於一座橫

  跨小溪的橋上，兩人盯著河裏的一條小魚，少爺先說，“鰷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結果那魚也許注意到了橋上兩人不善的目光，匆忙逃竄，鑽進深水裏，再也不出來了，讓剛起了頭準備大發議論的那位少爺麵色尷尬，“這魚是真的善解人意啊！”

  最後，梅夏看到了一片浩無涯際的茫茫大海，但並非玄微子之前所講的風雷激蕩，沒有那傳聞中的上古名劍“山海劍”挾風雨而來，倒是一派風平浪靜，水暖魚歡的平和景象。看來這是莊子有意修改了那段記憶。也許是因為那段記憶是一段痛苦糾葛的開始，或許開始時於己而言可言幸福，最終卻使三人最終不歡而散，亦或是覺得那段記憶終究隻是塵俗生活的一小段，天道無情，當拋卻心中留戀，斬斷過往。又或者僅僅是怕自己那個愛鑽牛角尖的書童看了傷心。

  玄微子雙手籠袖，和梅夏一起立於一葉扁舟之上，喟歎良久。

  “是的，我就是當年那位少爺身邊的小書童，那個為情一字迷茫彷徨的癡人。後來再相見時，少爺就說他既已踏上無情天道那條路，便再也不可能回返了。他鼓勵我去找她，我不敢去，心知那女子中意的便一直是少爺，此時恐怕已心灰意冷了。少爺見我不肯不願，便不再說了。

  那之後，少爺潛心著書立說，為道家留下《南華真經》，將白雲一脈發揚光大。少爺在那白雲觀住了許多年，也給道門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後輩。我最後一次見他之時，他把這片秘境交付與我。人生一世，不過短短百年，即使是修道高人，也不過能稍加延長壽命，八境九境之內，亦不過二百歲而已。少爺告訴我這個幻境與外界的光陰流速並不相同，若是藏匿此中，活上百年千年不是問題。我知道他的用意，不過是希望我哪天想開了，能主動去找她。”

  此時的玄微子不像是一個名滿天下、道法精深的道家高人，更像是一個因為垂老便喜歡回憶往事的市井凡俗間的老頭兒，眼神慈祥和藹，雙手籠袖，對著後輩說著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

  “但少爺他太沒有眼力見了，他以為隻要犧牲他自己一個人的感情，就可以成全別人。這些年，我又何嚐沒有去找過她，碧落黃泉，茫茫難見，她若願意相見，早就現身了。所以說少爺雖然修道天賦好，悟性高，卻一點都不懂女人心。”

  梅夏記得，從進到這片幻境的早晨開始，現在已經是第二個日落了，他隻覺得這片似真似幻的秘境仿佛夢寐一般，遊曆中所見的一個個片段像夢境的碎片，一一在眼前腦海晃悠。而此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覺得眼皮打架，昏昏欲睡。玄微子坐在梅夏

  身邊，輕輕拍著，同時自己也閉目養神。

  身雖寂然，心神卻可馳騖於天地之間。

  對於幻境的主人來說，白天黑夜皆隨心意而變化，有時可以連續幾個白晝，也可以連續十天半月的黑夜，可以有漆黑如墨的白天，也可以有光明如白晝的黑夜。此時，天時不過是一個念頭。當他閉眼感知時，幻境中的一切纖毫細微處的變化，都一一呈現在其腦海中。

  玄微子眉頭微皺，發現了周圍不同尋常的變化，一個個直徑半尺大的彩色氣泡緩緩升起，繞著梅夏旋轉不停，氣泡中一一呈現出梅夏白日遊曆的所見所思，玄微子從裏麵看到了年輕時的少爺和自己，那時他們是觀眾，還在氣泡裏看到了現在的玄微子和梅夏，仿佛另有一個梅夏，在一旁看著遊曆中的二人，則此時看風景的二人，亦成了真正梅夏眼中的風景。

  “這是？心神外放，以我觀我？”玄微子著實吃了一驚。

  正在此時，氣泡旋轉飛舞，千千萬萬個小的彩色氣泡匯聚成一個超級大的巨型氣泡，並且四麵八方仍然有氣泡不停地向那裏集中，那彩色大氣泡不停地擴張，無垠海麵上的茫茫夜色都被那彩色氣泡照亮，終於，在整個幻境之中並無一絲聲響，但聽在玄微子耳中卻是一聲巨響，那氣泡驟然炸開，頓時海麵上光明大作，一瞬間天下皆白。夜色如殘雲被狂風一卷而盡。

  玄微子心生感應，望向梅夏的心湖之上，一枝金光熒熒的彩筆旋轉不停。

  “這是？心符！”

  一般來說，根本不存在能看清別人心符的可能，甚至即使邁出九境，躋身早已失傳的至高境界，也無法看清另一人的心符圖像。因為心符是修道之人參悟大道的契機，對於修道之人而言是至關重要、性命攸關的。但玄微子早已邁出了那一步，超越九境之上，此時又身處這玄而又玄的“蝶夢幻境”之中，借助絕對主場的天時地利人和，才得以看清梅夏剛剛睡夢之中凝聚而成的“心符”，那是一枝五彩斑斕的筆，筆身覆著錦繡祥雲圖樣，刻著四個相對較大的字，不過玄微子無法看清。除此之外，筆身上尚有許許多多細密微小的字，細若蚊足，有些以端正楷書刻就，有些則龍飛鳳舞，氣韻淋漓，與一旁的圖畫相得益彰。

  似乎是感知到外麵光線的刺眼，梅夏揉了揉眼睛，醒了過來。疑惑地問，“已經早上了嗎？我明明記得剛剛才睡著啊！”

  玄微子隻是無奈一笑，“世上總有那麽一些人，吃飯睡覺看風景，也能破境。逍遙初境的感覺如何？”

  梅夏懵懵懂懂，不知何意。

  “所以我更加確信你和少爺存在著聯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