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局中局3
作者:風淺      更新:2020-06-20 06:00      字數:4149
  日出。

  楚鳳宸終於在宮婢的簇擁下出了寢宮,上了花轎。

  喜樂聲中,花轎在宮牆裏穿行,最終徐徐落到了議事殿外。

  公主出嫁,禮節要比尋常女子出嫁多許多,除了最早的皇陵祭祖,到神官府的祭神,還需要再議事殿上聽候冊封。這也是沈卿之留著“宸皇陛下”的性命的原因,外姓駙馬入皇室,始終是需要一個最正式的冊封的,否則即使他有駙馬之實,也會落得個名不正言不順的下場,即使他手握兵權,也終究會有一些老臣心意難平。

  “公主嫁到——”

  花轎被掀開了簾子。

  沈卿之就站在花轎外,婚服如同血染的一樣鮮豔。對上楚鳳宸的目光,他略略揚起了一絲笑容,躬身行禮:“公主。”

  喜樂聲悄然而止,金色的殿堂兩側站著盛裝朝服的文物百官,華服的宮婢手捧著冊封的文書跪在帝座兩側,昂長的階梯盡頭是燕晗當今宸皇。

  “公主請。”

  沈卿之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

  萬籟俱靜中,每個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所有人都似乎壓抑不住真實的心思了。

  沈黨喜笑顏開,零星的裴黨愁眉不展,高座之上的宸皇陛下目光淡然,眼底卻盡是憎惡。

  楚鳳宸垂眸,柔順地把手交到了他的手心,跟隨者他的腳步,一步一步朝議事殿邁進——她從登基那一天起,就害怕著這一天的到來,也許就是因為怕久了,真到了今時今日的局麵,她有的隻是麻木和迷惘。

  沈卿之在階前三步停下腳步,緩緩朝殿上的“宸皇陛下”跪倒。

  楚鳳宸也隨之跪倒,淡淡打量殿上的“宸皇陛下”。在過去的五年裏,她在鏡子裏看過無數次自己身穿帝袍的模樣,其實還是和連織有一點點不同的,更何況兩個人的聲音也有一些不同。連織很聰明,為了避免讓人聽出她和楚鳳宸的聲音不同,她似乎用了什麽讓聲音變沙啞的藥物,看起來就想是哭泣過頭或者是染了風寒一樣。而沈卿之顯然已經被壯誌衝昏了頭腦,他顯然一丁點都沒有察覺,坐在高座之上的根本不是楚鳳宸。

  “臣,沈卿之,叩見陛下。”沈卿之清越的聲音在殿上響起,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他雖然跪在地上,卻沒有叩首,眼中早已經不複當年的謙恭。

  “沈卿免禮。”連織開口,聲音果然還是略微有些沙啞。她道:“頒旨。”

  “……是。”

  帝座旁的宮人俯首行禮,畢恭畢敬取過了宮婢托舉的錦卷,徐徐展開了。還沒有開口,他的臉色已經白了又白,最後變成了鐵青。他的手劇烈地抖動著,目光顫顫巍巍掠過殿上的群臣,像是在做垂死的掙紮似的——可惜,殿上沒有人開口。

  宮人用力眨了眨眼,嘶聲開口:“奉天……帝詔,我燕晗受天地福祉,國泰民安,值此盛世,又逢公主和寧花蔻之年……沈卿之少年俊傑,乃、乃我朝中頂梁之中堅……今、今朕特下旨賜婚……封沈卿之為駙、駙馬都尉……承天地之福祉,開我燕晗……燕晗盛世之鼎……”

  昂長的一道旨意,宮人念到最後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溝壑縱橫的臉上老淚縱橫,幾次哽咽之下才終於把最後一句話念完。在殿上的老臣中也有不少紅了眼睛,官服之下的手指止不住地顫動。不敢動,並不是不懂。今時今日殿上究竟在發生著什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隻是匹夫之力,無力回天。

  沈卿之的眉眼間的溫潤已經變成了壓抑不住的張揚,他直勾勾盯著座上的“宸皇陛下”,忽然站起身來,朝前邁動了兩步連上幾級階梯,幾乎要走到帝座上!

  “大……大……”宮人嚇得竄了出來,一個“膽”字卻卡在喉嚨底,無論如何都擠不出來了。

  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曾經的丞相,如今的駙馬都尉以很緩慢的速度一步、一步來到了帝座旁邊,微微俯身,一字一句道:“臣,多謝陛下恩賜。”

  “下去。”“宸皇陛下”沙啞的聲音響起。

  “哈……是,臣遵旨。”

  沈卿之轉了個身,卻並沒有下階梯,而是居高臨下看著文物百官,銳利的目光如同獵鷹一樣。

  百官沒有一個敢動彈的。

  片刻的靜默之後,所有人像是恍然驚覺似的,忽然齊齊跪倒,高聲呼喊:“叩見駙馬都尉——”

  “平身。”沈卿之淡道。

  楚鳳宸呆呆看著這一切發生,荒謬的感覺充斥著身體的每一處。

  沒有理法,沒有尊卑,沒有君臣,沈卿之瘋了。

  又或者,是這個世界瘋了。

  她出神的時候,沈卿之已經緩慢踱步下了階梯,來到了她的身旁,牽起了她的手,然後在她的耳邊俯下了身。

  他說:“如果你聽話,朕就給你一個母儀天下的結局,讓你就此飛上枝頭,如何?”

  “……好。”

  半晌,她聽見了自己微弱的聲音。

  沈卿之大笑!

  他大步踏出議事殿,寬大的衣袍遮住了一片光亮,就像一隻一直生活在暗處的蝙蝠忽然張開了羽翼。

  殿上已經有人輕聲啜泣,宣旨的老宮人忽然跌坐在了地上,陶陶大哭起來。“先皇在上,老奴有罪啊——”

  楚鳳宸冷眼看著他離開,不落痕跡地回了個身,與高座之上的“宸皇陛下”對了一個極淡的眼色——連織臉色陰沉,嘴角卻掛著一抹奇異的笑容,眼裏的光芒璀璨如同閃動的火苗!

  議事殿上冊封典之後,眾人啟程去往皇祠。

  皇祠位於宮闈的最東方,往日不太有人煙,花轎在宮中彎彎繞繞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終於落定。楚鳳宸坐在轎中,看著一路的景色,心裏說不出的平靜。她在花轎上靜坐了一會兒,才緩步下了轎,來到皇祠前,仰頭望著上頭碩大的鎏金楚字。

  “公主請。”也許是她耽擱了太久,沈卿之已經開始催促。

  “站住!”

  忽然,一個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

  一道身影從人群中飛快衝出,直直地朝沈卿之衝去!

  他的動作實在是太快,快到所有人都來不及有所反映,他就已經到了沈卿之的身邊,舉起了手裏的一抹雪亮,用力刺向沈卿之——裂帛聲一瞬間響起,卻是從他身上響起的。

  叮。

  佩劍落地。

  “住手!”連織驚呼。

  一支雪亮的箭插在他的右胸。他不可置信地低頭看了一眼,又低頭看看地上的劍,忽然發了瘋似的用力伸手掐住了沈卿之的脖頸,嘶聲嚎吼:“亂臣賊子!太祖在上,我誓死不會讓你髒我燕晗皇祠!你這個、這個……唔……亂臣……”

  沈卿之沒有用多大力氣就推開了他。

  他倒在了地上,身體不斷地掙紮滾動,最終仰天躺倒了,艱難地望向了楚鳳宸,沾滿了血的手用力拽住了她的嫁衣:“公、公主……臣對、對不……住……”

  楚鳳宸呼吸顫抖,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這個人她還有幾分記憶的,他當年是瞿放的副將之一,後來瞿放的兵權收歸皇族,他作為兩成兵力之一被她送給了瞿放。在之後的一係列變故中,他幫沈卿之做了不少事情,卻沒想到在這最後關頭,他終究沒能和其他官員一樣冷眼旁觀。

  “公主……”

  沈卿之冷笑道:“不自量力。”

  那人卻目光一閃,忽然站起身來,用力鉗製住了楚鳳宸的身體,急急後退!

  “保護公主!”“抓刺客——”“來人——”喧嘩聲頓起。

  楚鳳宸隻聽得見耳邊濃重的呼吸,入鼻的是濃重的血腥味。她很清楚自己是安全的,因為他根本已經沒有什麽力氣了,所謂鉗製不過是一個虛假的架子,他幾乎有一般的體重是倚在她的肩頭的。

  “瞿放派你來的?”她低聲開口。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策反沈卿之身邊的人,除了他的舊主瞿放。

  肩頭一股溫熱洋溢開,是那個人的血。

  “公主……”片刻後,極輕的聲音響起,“沈卿之……總共埋伏了三撥人馬,第一波是暗衛,就是射傷我的人……在……皇祠中也有……第二波禁衛,總共兩千餘人,已經包圍宮闈……第三波……臣、臣也不知道……”

  “好。”

  “公主,千萬保重……”

  “……好。”

  “以前……失責……之處,替、替卑職向瞿將軍……請罪……”

  “……好。”

  最後一聲好,已經是從喉嚨地擠出的哽咽。然後,她被那個人用力推了開去。

  那人用力拔出手中匕首再次衝向沈卿之!幾乎是同時,守衛之中跳出十數道身影,四麵八方衝向沈卿之!

  利箭劃破長空,那幾個人還沒能接近沈卿之,就被射中了,一個個相繼倒在了地上。

  鮮血染紅了地麵。

  在這一片血色中,沈卿之的笑容如同地底歸來的妖魔。他道:“公主請。”

  楚鳳宸木然跨越重重屍體,跟在沈卿之的身後,一步踏入皇祠,再也沒有回頭。

  那些年輕的生命並不是白白地犧牲,沒有他們這一場性命獻祭,沈卿之如何安下心來,埋伏的人如何知道暗衛的所處位置?

  她明白,她的禁衛,她的子民,正在血肉之軀堆砌著她通往最後的結局。

  大恩難報,唯有不相負。

  她已經無所畏懼。

  皇祠中的燭火明明滅滅。

  沈卿之佇立在殿上,一身豔紅的喜服在燭光下成了墨灰色。在他的身後,數列宮婢舉著燈,朝中的重臣站成兩排,一側為首的史官跪在案前,另一側站著大祭司薑泱,站在最前麵的是“宸皇”連織。

  “跪——”老宮人哽咽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

  兩側官員紛紛跪地,宮人舉著卷宗嘶聲念:“我燕晗百年基業,有公主蕙質蘭心,今逢東床,天公成美……”

  這祭禮其實也不過是一個過場,它有兩個目的,一,在先祖證明下由史官記下當時的盛況;二,由大神官見證,皇裔嫁娶之後,將有新人入楚氏族譜,從此榮辱皆於一體,算是真正地讓駙馬都尉入了皇室的儀式。

  漫長的宣讀在殿內回蕩著。

  楚鳳宸往連織所在的方向探望,發現她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如同白紙。她似乎已經沒有辦法獨立站立,必須要依靠著宮婢扶持才能站住。昏暗的燭火之下,她的胸膛用力起伏著,額上的汗珠已經濡濕了耳邊的鬢發……而在她身旁扶著的人,是阮語。

  忽然,門外響起了一陣喧嘩,卻隻有片刻功夫,然後皇祠之中的燭火閃了閃,暗沉了許多。

  所有人都驚慌四顧,卻發現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起,皇祠的門被人闔上了。昏暗的室內一下子變得陰測測的,隻有人影和盔甲的聲音淩亂響起。

  不一會兒,一列宮燈由遠而近,一盞小榻被幾個人抬著緩緩來到了殿中。榻上的人支起了身子,冷笑聲隨之響起:“本宮怎麽不知今日楚家多了個駙馬?”

  “太妃娘娘,不是已經……”百官中響起竊竊私語聲。

  楚鳳宸的心跳狠狠停了片刻,隨後激越地跳動起來——真的是瑾太妃!那一日分別,瑾太妃無奈留在皇陵,之後她回宮中也曾打聽過卻沒有任何人肯說,她現在是能夠自由行動還是……她正雀躍,卻發現瑾太妃的眼睛毫無光彩,即使是亮著燈,她也隻是茫然看著前方。她的眼睛——?!

  沈卿之淡道:“太妃身子不適,本可以不來這場合。”

  瑾太妃巧笑:“本宮身負先帝遺旨,想來看一看駙馬都尉是否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