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你別跟滿人皇帝比仁慈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10-13 02:22      字數:4117
  事畢之後,朱翊鈞和李氏便仰麵並肩地躺在乾清宮的地上說話,這時男女之間必須說一會兒話,怎麽說怎麽都動聽。

  於是朱翊鈞發現李氏才契合他的心思,他發現自己長久以來麵對萬曆皇帝後宮的不適並非是因為挑剔,原來他確實和明朝女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和李氏才是陰陽相濟。

  好比李氏這時候開他玩笑,

  “現下我能證明一個無關緊要的曆史事實了,明神宗確實更比清太祖器具雄偉。”

  那麽朱翊鈞也能順水推舟假裝生氣得把玩笑開回去,

  “你見過努爾哈赤那兒長甚麽樣兒嗎?怎麽總有些人對滿人的阿哥貝勒充滿了不切實際的性幻想?”

  然後李氏仍然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回道,

  “這不是沙文主義者的觀點嗎?為甚麽就不能尊重一部分人偏愛異族異性的喜好呢?”

  朱翊鈞自在地笑了,

  “那我明天就下旨把你送給建州衛指揮使好了。”

  這時的朱翊鈞是真的自在,他發現他還是更喜歡現代女人的兩性觀,他比萬曆皇帝的後宮更受不了三從四德的傳統枷鎖,那枷鎖一上,“哢”地一聲就把他朱翊鈞和萬曆皇帝的後宮隔絕開來了。

  他終於發現自己為何不能坦然接受和鄭貴妃發展出帝妃之外的其他關係,沒錯,就是三從四德束縛了他朱翊鈞,鄭貴妃的身和心都已經交給萬曆皇帝了,他朱翊鈞又豈能奪人所愛?

  而李氏呢,李氏就不一樣了,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往朱翊鈞身上一戳,再大大方方地用曆史典故跟他開玩笑,

  “好啊,那我一過去就睡服他們建州女真,跟阿巴亥一樣,睡了老子再睡兒子,好不快活。”

  朱翊鈞覺得李氏這樣說話是頂迷人的,比那種“妾不敢”、“妾惶恐”的調調不知道要聽來舒心多少,

  “到底是別人的孩子,你不心疼。”

  李氏靠在皇帝的懷裏咯咯直笑,

  “不說滿人的阿哥貝勒了,就說大明的皇子,噯,我在想啊,說不定我們那個時空看到的李敬妃,在明朝曆史上本來就是一個穿越者,隻是我們那個時空的萬曆皇帝是古人,他沒有辨認出來而已。”

  朱翊鈞笑道,

  “平行宇宙理論?”

  李氏越發大膽地在皇帝身上戳戳點點,

  “有證據的嘛,你看曆史上的惠王和桂王,一個大名叫朱常潤,一個大名叫朱常瀛,你想想,古人起這樣的名字,是不是很奇怪呢?”

  朱翊鈞見證了朱常浩的誕生和死亡,對明朝皇子起名的流程了解的比較詳細,

  “哪裏奇怪了?明朝皇室男性成員的命名都是依據洪武初年朱元璋製定的規則而定的,第一字為輩分,第二字由翰林院以五行為偏旁部首擬定。”

  “且翰林院擬名時,為了避免出現重名,必須先查閱欽賜過的宗室同輩名字,然後才能進呈皇帝禦覽,由皇帝從中選擇圈定,三點水偏旁又適合當名字的字本就不多,取‘潤’、‘瀛’二字,又有甚麽可奇怪的呢?”

  李氏眯著眼,笑嘻嘻地側頭重複著音節道,

  “你再多讀兩邊,‘潤’、‘瀛’……這不就是跑去海外移民的意思嗎?‘潤’就是那個‘潤了潤了’的英語諧音,‘瀛’從字麵上來解,一般就是指瀛寰洲海啊,明朝人聽不懂現代英文,才以為這兩個字是隨意取的。”

  朱翊鈞道,

  “你這個說法也挺新鮮的,那依照這個邏輯推論,曆史上的李敬妃說不定也沒有死,而是被萬曆皇帝放出宮去,當真跑去國外了,所以她生的第一個兒子被取名是想跑,第二個兒子被取名是她想跑去的目的地。”

  李氏道,

  “不不不,我要說的不是這些,我的意思是,假設咱們能承認平行宇宙理論,那我們現在所處的大明朝,和我們在後世看到的大明朝,那本來就不是一個大明朝了,所以你……”

  朱翊鈞立刻接口道,

  “所以我完全可以不用有任何心理負擔,可以想幹甚麽就幹甚麽,想殺甚麽人就殺甚麽人,是罷?”

  李氏道,

  “我是覺得你沒甚麽可怕的,幹甚麽都比眼睜睜地看著滿清入關得好。”

  朱翊鈞對著乾清宮的天花板沉默了一會兒,道,

  “我不禁就想起乾隆,聽說當年乾隆的寵妃惇妃杖殺了一個宮中的宮女,乾隆就將下旨從重辦理,並且讓宮中其他嬪妃、眾皇子、眾大臣們以儆效尤。”

  “乾隆當時已經六十七歲了,卻能在宣諭中能自豪地表示,他當了四十三年的皇帝,從來沒有打殺過宮中任何一個奴婢,平日裏身邊的小太監犯個錯誤,最多也就是打個二三十板子薄懲一下,絕不會讓人往死裏打……”

  李氏馬上“嗐”了一聲,道,

  “你跟乾隆比這有甚麽意思呢?要比咱們也比個關乎天下的啊,當年多鐸攻陷揚州城,清兵屠戮劫掠,十日不封刀,殺漢民八十餘萬,身後卻被乾隆平反為‘開國諸王戰功之最’。”

  “你要是當真想比呢,你也應該往這上頭去比,譬如讓萬曆朝哪個大將殺滿人一百萬,你再給這位大將敕封為‘大明開國以來戰功之最’,那才是叫跟乾隆比較,真要比咱們就比個全麵的。”

  朱翊鈞淡笑道,

  “那咱們肯定輸定了,因為這萬曆朝的女真人和蒙古人加起來可能都沒有一百萬。”

  李氏道,

  “所以你說自由民主多重要罷,百姓沒有自由民主,簡直就是屠刀下的畜牲嘛,幾十萬的軍隊入了關,隨隨便便就能屠殺幾百萬人,既然結局都是被殺,為自由民主而犧牲,總好過死在滿人的屠刀之下。”

  “我是真不知道你在猶豫甚麽,現在不是張居正時代閣權能碾壓科道的時候了,你手上就壓著一樁關乎內閣的順天府鄉試案,想怎麽了結全在你,言官攻擊閣老之子,是為了獲取政治資本,既然無罪的內閣可被彈劾,那麽有罪的勳貴……”

  朱翊鈞道,

  “我總覺得這種定罪的方法不對,朝廷三司都隻聽皇帝一人命令,一貫地抓進去就打,一貫地密切配合,一貫的內廷外通力協調,一貫地濫用職權,漠視、踐踏人權,這難道也是在追求自由民主嗎?”

  李氏道,

  “法律是統治階級意誌的體現,本來皇帝的意誌就應該是通過駕馭國家權力和國家法律表現出來的嘛,再說這審訊也不是你審,是東廠審啊。”

  朱翊鈞道,

  “我覺得東廠在明末失去了控製,變成了閹黨的私器就是源於你這種考慮,今日能刑訊勳貴,明日就是刑訊東林黨,後日就是刑訊一切反對閹黨的政敵了,倘或說這是為了懲貪,那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一點。”

  李氏道,

  “可是我聽說東林黨本來也都不是甚麽好人啊,這兩黨相爭,難道也要按照道德品質在政局上分出個高下優劣嗎?”

  朱翊鈞回道,

  “許多人厭惡東林黨,認為他們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這點我不反對,但是我寧願朝廷三司是被東林黨這樣的偽君子所控製,也不願意東廠的私刑取代三司的合法程序。”

  “譬如說這高桂,他彈劾內閣,頂多就是打個時間差,臨過年了才遞奏疏,讓申時行和王錫爵想請旨複核考卷還要等到過了年節,這是利用現有程序的漏洞行事,合法合規,即使我知道他是在陷害,那也是合法合規的陷害。”

  “但是換成宦官害人就不一樣了,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往牢裏一關,刑訊逼供讓人簽字畫押,鬧得家破人亡還說是為皇帝辦差,說句相當白左聖父的話,貪官也應該有基本人權,這是我說的啊,如果不保障貪官的人權,那最後嚴重失權的肯定不是貪官。”

  “你以為你看到魏忠賢見了我卑躬屈膝,就以為他一定對我言聽計從嗎?曆史上來講絕非如此,《東林點將錄》為何臭名昭著?就是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魏忠賢統領的東廠能隨意將大明朝除皇帝以外的任何一個人構陷、逮捕、刑訊、抄家、斬首,那麽他就同樣具備了擅權亂政、生殺予奪、魚肉百姓的權力。”

  “無論魏忠賢被抄家時究竟有多少家產,都不能改變他擁有這種權力之後的恐怖,或許你會說,我可以監督魏忠賢,可是你想一想,如果一個皇帝能一道禦旨就能抄家奪財,他怎麽還有耐心去慢慢發展國家的商業和實業呢?又怎麽還會希望資產階級發展起來,變成與皇權分庭抗禮的新貴族呢?”

  李氏沒有回答朱翊鈞的問題,隻是提醒他道,

  “那你算是卡住了,東廠如果不用刑,王承勳是斷然不會承認貪汙的。”

  朱翊鈞道,

  “不管他承認不承認,我都不能主動讓魏忠賢用刑,很簡單的道理,從總體人口比例來講,大明總歸是權貴少、百姓多,如果我認可用刑,那麽接下來很大一個可能就是無辜漕工也被牽累入獄,所以我絕對不能耐支持用刑。”

  李氏道,

  “那你就打算一直這樣,甚麽都不做嗎?”

  朱翊鈞笑了笑,道,

  “我甚麽都不做,就已經是在製止東廠用刑過度了啊,還是剛剛那個乾隆處罰惇妃的故事,實際上即使乾隆如此克製地運用權力,乃至連自己的寵妃杖殺一個奴婢都要大動幹戈地宣諭令闔宮反省,清朝宮裏還是有許多冤魂啊。”

  李氏道,

  “對啊,可那是因為清廷規矩嚴苛啊。”

  朱翊鈞道,

  “那難道明朝的規矩就不嚴苛了嗎?說一個最簡單的邏輯,如果廠衛拘捕了王承勳,然後轉移到三司就審之後,卻找不出任何罪狀,你說前朝會彈劾誰呢?”

  李氏道,

  “那還用問?肯定是張鯨嘛,現在魏忠賢的名號還不響亮,科道官如果要彈劾內廷專擅過甚、迫害忠良,一定會衝著張鯨去。”

  朱翊鈞道,

  “沒錯,而且張鯨掌東廠,權力淩駕於張誠之上,一直受張誠忌憚,如果王承勳堅持不認罪,我又支持東廠動刑,那王承勳就有死在詔獄裏的可能,張鯨為了保住自身地位,絕對會辦成鐵案。”

  “因此我絕對不能給他這個權力,你總說我這人太文明,太白左了,實則你是低估了古代刑訊的威力,我敢說隻要我鬆一點口,王承勳就活不過萬曆十七年的春天,要是人的命都沒了,那新建伯的那些姻親門生還怎麽發揮效力呢?”

  李氏道,

  “原來是這麽回事,那問題是,魏忠賢現在還沒甚麽像樣的職務呢,他就算想仗著你狐假虎威,張鯨也不一定都會聽他的啊。”

  朱翊鈞道,

  “魏忠賢是沒甚麽職務,但是他現在跟曆史上一樣,投在孫暹名下,上回我不是派老魏去通州辦差麽,孫暹肯定就記住他了,再說曆史上的孫暹後來也提督了東廠,他有向上爬的願望,就一定會保住魏忠賢這個自己人,我看好魏忠賢嘛,孫暹怎麽會看不出來?”

  李氏想了一想,道,

  “我覺得你這做法似乎在推動一種控辯交易,讓張鯨這個想辦鐵案的唱白臉,魏忠賢那一夥顧忌你意見的唱紅臉,以此裏應外合地迫使王承勳認罪。”

  “王承勳肯定能想到你考慮的這些因素,他身份貴重,晚明皇帝對勳貴的懲罰又一向不大嚴重,比起認下一兩樁無關緊要的輕罪,待出獄後再行後招,王承勳肯定更怕他沒被轉入三司之前,就死在張鯨手中,從此就成了有罪之人,再也洗脫不了罪名。”

  朱翊鈞看著李氏直笑,鄭貴妃就永遠做不到讓他這麽笑,這是一種雖然剛剛才哭過,但是見到世間美好事物依然能心領神會的笑,

  “不,控辯交易是建立在權力製衡、司法文明的基礎上的,現在就我一個人文明,運動員和裁判員都我一個人當,這想控辯也控辯不起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