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破禁(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10-13 02:22      字數:4205
  李氏的指腹輕輕地搔過朱翊鈞的麵孔,抹去了皇帝臉上的淚痕,她知道她不會被史書所記載,所以她能放心地去膽大妄為、去波瀾壯闊地創造她自己的曆史。

  她相信性關乎權力,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打破權力的禁忌之後還能拒絕權力的誘惑,

  “這樣你會不會少一些愧疚感?”

  朱翊鈞反手抓住李氏的手腕,其實李氏的力道一點也不大,隻是她的動作令他很不舒服。

  並不是那種異物觸麵的怪異感,而是她這種舉重若輕的挑釁總是刺得他心下發癢,仿佛螞蟻爬進了血管、幼蟲鑽進了骨縫。

  從李氏第一次見他時抱他,到後來的撫摸、親吻,每一個動作都像是有毒異物入侵前的預兆。

  她不是在向他獻媚,她是在漸漸地尋機主宰他,引誘他朝她所向往的那樣去墮落。

  朱翊鈞覺得心口發堵,和李氏接觸的那部分手掌開始自動生熱。

  他一下子理解了為甚麽古代攻城或滅國之後,總伴隨著掠奪女人這樣的暴行。

  因為沒有暴行是不沾有血腥氣的,而人一旦沾染血腥之後總要發泄這血腥帶來的作嘔感。

  李氏就是覷準了這一點,所以才肆無忌憚地做了他的主。

  她料定他是世間少見的良善之輩,即使被做了主也會先竭力委屈自己。

  因此她毫不猶豫地想把自己獻給他,以此成全他沾染血腥之後的憤懣不平。

  女人真是很會得寸進尺,朱翊鈞盯著李氏心想,她根本不是在問他會不會愧疚,她是看穿了他,是在似笑非笑地強迫他與她合謀。

  她知道隻要她今天成功臨幸了他,那他就被象征性地占有了。

  他朱翊鈞從此就不能否認今天這個閹人的死不是出自於他的意圖了,從此他就不能用這件事責怪她的刁蠻跋扈、先斬後奏了,從此他在道德水準上就跟她李氏齊平了。

  往後他倆再談起這件事時,李氏定然會借此嗔怪他,“你要不是早看上了我,你怎麽會嫉妒到為我下手害了第一條人命去”。

  咳,那是肯定的,女人就是這麽會顛倒黑白。

  朱翊鈞繼續盯著李氏,他想他有最簡單的一種方法擺脫這種道德凝視,就是立刻從外麵喚人進來把李氏也拖下去杖斃。

  李氏定然也預料到了這樣一種對她來說最壞的結局,於是她方才說了,她一點兒都不介意再死第二次,不過誰知道呢,女人總是有辦法在最危險的情況下堅持嘴硬。

  朱翊鈞的喉結動了一動,他感到那心下的癢已經化作了胸中的悶,

  “你如果想這樣化解我的愧疚,那你得先在乾清宮挑一間暖閣、選一張禦床,明故宮與清皇城不同,這乾清宮現在有暖閣九間,分上下兩層,共置床二十七張,因此皇帝每晚就寢之處很少有人知道,借此以防不測,所以後世才有對萬曆皇帝一夜納九嬪的傳言,你看你……”

  一句話沒說完,李氏便徑自又吻了上去,封堵住了朱翊鈞的科普,

  “就在這裏。”

  李氏笑著看他,她那眼睛分明是在說,虧你想得出來,讓我和古代女人一起挑床,我要是古代女人,能把你朱翊鈞誘惑到這一步嗎,

  “我要親耳聽到那閹人被杖斃。”

  李氏輕聲細語地靠近朱翊鈞吐出這句話,雖然她吐氣若蘭,在朱翊鈞眼中卻好似吐出了成句的毒液,從鼻息間“嘩”地一下子從喉嚨口經心腔流灌到他的小腹間,陡然竄起了一陣欲火。

  刹那間朱翊鈞眼神一變,用力揮開李氏抵在他下顎的手,像李氏先前扣住他一樣,反扣著她的腦袋回吻了過去。

  朱翊鈞在現代當然也跟女朋友親熱過,隻是那種親熱是盛世裏小人物的甜甜蜜蜜,但是和李氏就不一樣了,李氏帶給他的是巔峰頂層中的翻雲覆雨,一決心觸碰上去就會被麻得頭腦發熱,手腳不受控製。

  他的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地撫上了她的襖裙上裳,卻驀地因為她衣上的交領觸感怔了一下,

  “你這衣服……怎麽……”

  李氏吃吃地看著他笑,

  “這是紙做的護領啊,你先前沒注意到嗎?”

  朱翊鈞又愣了一下,這才想起明製漢服的一大特點就是存在於領口處的護領。

  由於明代漢服的領子普遍偏高,因此古人會在衣領上加上或寬或窄的一條護領,以防止衣領的磨損和髒汙。

  在現代製作的漢服成衣中,這一條護領都是縫死的,而真正穿在古人身上的護領,是可以隨時拆卸清洗的布或綢。

  而皇宮中的宮女為了在不影響幹活的同時還要在主子們麵前保持潔淨,一般都使用宣紙作為護領,每天更換一次。

  倘或不曾仔細留意,現代人確實很難注意到宮女服飾在護領上的細微差別。

  畢竟即使是漢服愛好者,在現代能購買的漢服都是工業化流水線下生產的產品,這種生產力極度發達下形成的產物,已經再也不需要這種具有實用性的護領了。

  李氏瞧著朱翊鈞刹那間怔愣的樣子,卻意外地很高興,她仿佛是突然發現了一個甚麽大秘密,竊竊地湊到他鼻下低語,

  “你不會從來沒試過臨幸宮女罷?當真連碰都沒碰過?”

  李氏笑了起來,這一刻朱翊鈞在她眼裏簡直可愛極了,比小韃子還要可愛一萬倍,那努爾哈赤算甚麽,騷韃子再性感也隻適合栓來當身強體壯腰腹有力的狼狗,能比得上聖潔無暇大明天子朱翊鈞的一根手指嗎?

  李氏這不笑還好,一笑更激起了竄動在朱翊鈞腹間的那股欲火,他再不猶豫地侵身上前,一把扯開了李氏的襖裙。

  人所能遭遇的死刑有兩種,一種是肉體上的,一種是精神上的,李氏遭遇的是肉體上的死刑,消滅的是她的精神,朱翊鈞就比較幸運,他兩種死刑都沒遭遇,肉體離他而去了,精神還是現代人的,他所能感受到的死刑是從李氏已消失的肉體傳導到精神上的。

  沒錯,是在精神上與死刑共鳴。

  一個人被杖斃時是怎麽行的刑?

  必得先剝其衣物,一層又一層地剝,從最外頭的燈景補子蟒衣到最裏頭的褻衣,全被剝得幹幹淨淨。

  這是二十四衙門的一條規矩,內官穿的宮服在卸任或病故時必須交還針工局處理。

  畢竟奴婢的衣物都是主子賞的,奴婢穿衣服也是為著主子看著喜慶,現在主子連這奴婢的體麵都不想給了,這奴婢還有把衣服留在身上的必要嗎?

  朱翊鈞閉上了眼,男人的五感在這時候最為通達。

  閹人被剝去衣物後的皮肉是甚麽樣子?

  光滑如緞,那是絕對的,男人沒了雄性激素長著長著就容易長變了模樣。

  別說一棍打下去,就是一巴掌拍下去、一指頭揪下去,都會浮現出一道道的紅痕。

  接下來呢?

  接下來是綁縛,明朝杖人的綁縛是相當有特色的,和清朝綁人的手法還不太一樣。

  李氏方才丟出翼善冠時還要命人堵住那閹人的嘴巴,其實大可不必。

  因為那閹人的衣物一旦被剝光,旁邊就會冒出一個人拎著一個巨大的麻布兜,將那閹人當頭從肩脊套下,直至腰邊。

  這樣那閹人在麻布兜裏怎麽喊,外人都聽不清。

  畢竟人在瀕死的時候哪兒能一點兒聲響都不出呢?

  人在甚麽時候會有瀕死感?

  要麽痛極,要麽快極。

  痛極和快極時常能相互轉換,一具身體就已然能感受到那麽多痛樂,要再加上一具,那感受可就更豐富了,簡直說不清是甚麽滋味。

  好了,麻布兜把人套住了,接下來就是捆住雙手手腳,使那閹人左右不得轉動,行刑的人才能動,受刑的人不能動,一動就是負隅頑抗,不是甘願領受天恩了。

  受刑的人躺倒不動了,兩手兩腳從四麵被牽住,露出後臀受杖。

  受刑時一般沒有刑凳,凳子和禦榻一樣,在場地上就限製了人體會痛楚和快樂。

  為著不受這份限製,明朝受杖的人必須頭麵觸地,人被蒙在黑暗裏,皮肉卻細滑滑地接觸粗糙的地麵,似隔著一層,又似乎甚麽都沒隔住。

  耳邊隻聽得外頭蒙昧昧的呼喊,這是開始行刑了,行刑的人舉杖打一下,就要喝一聲,這一聲不是替受刑人喊的,是喝給宮裏吩咐的主子聽的,比後來廢帝溥儀在深宮裏聽得的“響城”聲不知道壯觀多少倍。

  他朱翊鈞堅持說自己聽不見那是他可惜,畢竟還是在年節裏,行刑的太監顧念自己的同行沒搞得太過聲勢浩大。

  史書裏廷杖文官的時候比現下鄭重其事多了,每打一下的喝聲都有千百人大喊以應,聲震甸服,所有人側目屏息,氣象森嚴,儼如閻羅殿前一般。

  朱翊鈞感到自己開始出汗,他在現代從來沒在這樣莊嚴的宮殿中幹過這種事。

  他嗅到了一股陳腐的氣息,既有香氣,又有血腥氣,好像是從外麵滲透進來的,又像是在這宮裏突然醞釀出來的。

  不過除非有特殊要求,明朝宮中的杖斃一般都不會弄得鮮血淋漓。

  明朝專門行杖的人是受過訓練的,據說受訓時會用新紮的兩個草人,其中一個在草人裏麵放上磚塊,另一個用紙裹好,兩個都用衣服包住。

  打磚頭草人時,要做到外人看著很輕,打完散開一看,草人裏麵的磚頭都碎了,才算是過關。

  打用紙包裹的草人時,要做到外人看著很重,但是到規定數目打完了,草人外麵裹著的紙還沒破,才算是合格。

  因此這就造成了沒有生命危險的“用心打”,以及必死無疑的“著實打”這兩種打法。

  這兩種打法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受刑者受刑完畢之後,兩腿將腫如甕瓶,內裏血肉糜爛,外頭的皮膚卻看起來完好無損,表皮都一絲不破。

  畢竟是主子們的住處,弄得白骨森森總是衝撞了不吉利。

  倘或此刻外頭的那閹人能得到及時醫治,那也是有辦法治好的。

  明朝人為這種廷杖打法還專門發明了一種“手術”,先用刀割開受刑者的外皮,剜盡皮下被棍杖打爛的潰肉,再取活羊一隻,割其腿肉填補空牡,使之血肉相連,長成一片,然後才可以行動。

  動這種手術得有個前提,就是受刑者沒被真正地治死刑,行刑者給他留了個活路,他才能在受刑完畢後再去治療。

  而不留活路是甚麽打法呢?

  那便是要在打得將死之時大喝一聲,接著往受刑者身上猛踩一腳。

  這一腳必得踩結實了,要是一下子沒把內裏潰爛的五髒六腑踩得徹底停止運作,那受刑者還得再繼續受杖。

  所以這一腳必得踩好了,有經驗的行杖者一般一腳就能定性命,如此便能縮短那閹人的痛苦。

  人一旦被皇帝下令處死,那當然是死得越快越好,死得越快罪受得越少,要是想再掙紮一番,那這大明還有的是辦法給罪受。

  譬如那閹人要被踩一腳之後還沒死透呢?

  那罪就受得更深重了。

  行杖者判定杖斃之後,會讓兩個人將那閹人直接用布袱一裹,拖曳到西直門外的淨樂堂去。

  那裏是專門焚化獲罪或無親屬內官和宮女的地方,堂內建東西二塔,塔中有眢井,井中貯存骨灰。

  當年客氏被笞死之後,就是在那裏焚的屍。

  倘或是在現代,不管怎麽說還有個骨灰盒,可淨樂堂中的眢井呢,那骨灰一扔下去,就和大明兩百多年來無數在宮中死亡的無名宮人混在一起了。

  ……

  朱翊鈞睜開眼睛,他猛地一挺腰——幾乎與此同時,殿外傳來長嘯一般的一聲叫喊——把李氏似是貓兒瞌睡時被吵醒的嗚咽蓋了過去,

  “行刑已畢!”

  朱翊鈞滿頭大汗,他鼻酸得厲害,腦子卻昏昏漲漲,憋得他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了。

  李氏見狀卻咯咯直笑,她從手邊夠起那頂早就再次掉落在地的翼善冠,衝著朱翊鈞笑道,

  “聽說依照明宮慣例,宮人承寵,必有賞賚。”

  她將翼善冠往全身上下唯獨網巾還係於發髻的朱翊鈞頂上一套,嘶著聲哈哈大笑道,

  “那我現下就將此物賞賜於你罷,還不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