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破禁(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10-13 02:22      字數:4097
  朱翊鈞的心裏在這一刻忽然就湧現出了鄭貴妃的麵容,說是“湧現”,實則並不大恰當,因為鄭貴妃給他留下的全是點點滴滴的印象,譬如他側耳放在她挺得老高的孕肚上,譬如她一聲聲地喚他“皇爺”,譬如他站起身來,她上前攙扶他,他那時要是一轉頭,她那烏油油的頭發鐵定就會撓他腮頰……

  “是,我當然會殺了他。”

  朱翊鈞做出了決定,他決定把鄭貴妃好好地珍藏在萬曆皇帝的後宮,最好誰也別發現鄭貴妃除了當寵妃之外還有別的本事,

  “但是你怎麽就知道李氏從前的對食認出你不是李氏了呢?我不信,除非你現在就找他來當庭對質。”

  朱翊鈞到了這時候仍然沒有想過要殺人,他能說出這句話,一是不相信李氏真的能把那人喚來,二是即使李氏把人喚來了,他朱翊鈞還是能找理由把人給赦了,即使是驅逐出宮,或是發配孝陵種菜,那都比直接把人殺了要講道理得多。

  不料李氏得了這句話,立刻反身打開殿門,讓朱翊鈞再重複了一遍命令,使喚殿外候著的宮人去內府供用庫拿人。

  朱翊鈞看著李氏利落幹脆的動作舉止,心下又不禁想起鄭貴妃來,這世上不但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大,女人和女人之間的差距也大。

  當女人能當到鄭貴妃那份上才是女人中的女人,畢竟女人一有才華和智識,就容易被這才華給異化,其第二性的魅力也就隨即消減了。

  譬如李氏的人生目標是雄途霸業、政治革命,她的美不是性別賦予她的,是她自己勤奮爭取來的,因此她美得很不容易。

  而鄭貴妃就不一樣了,她本身所追求的事業就是當一個女人,她的美是女人的美,不需要刻意去追求,她就美得很獨到,美得輕輕鬆鬆。

  李氏又闔上了門,她咣咣地朝前跨了兩步,道,

  “我們再說回李贄的事,我問你,魏忠賢要是把李贄的書買來了,你既不治李贄的罪,又是準備怎麽著呢?是想借此機會把李贄給捧起來嗎?”

  朱翊鈞反問道,

  “為何不能捧?我還以為你會支持李贄,畢竟李贄算是個……半個女權主義者罷?”

  李氏道,

  “關鍵問題在於,我覺得這支持李贄,不符合萬曆朝的主流風氣,聽說曆史上萬曆皇帝聽說李贄的言論之後,是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將他治罪的。”

  朱翊鈞笑道,

  “其實萬曆皇帝的思想應該沒那麽保守,曆史上李贄被下獄後自殺,是因為沈一貫的緣故,而沈一貫想讓李贄死,主要是由於兩個原因。”

  “一是因為萬曆二十六年的島山之戰,楊鎬打了敗仗,以致喪師釀亂,這本來呢,是該被禦史彈劾的大罪,隻是楊鎬的父親正好去世了,於是當時在位的沈一貫和張位就聯袂起草了一道褒揚楊鎬的聖旨,令他奪情視事。”

  “讚畫主事丁應泰聽說楊鎬打了敗仗,去向楊討問後計,楊鎬就把張位和沈一貫的親筆手書連同他們所起草的那道未經公布的聖旨給丁應泰看,於是丁應泰就憤然揭發楊鎬兵敗一事,並且彈劾沈一貫和張位與楊鎬交結,欺蔽朝廷。”

  “據說李贄後來就此事著書詆毀沈一貫,還在給焦竑的書信中稱讚了揭發這件事的丁應泰,於是沈一貫便一力將他捉拿下獄。”

  “二是因為黨爭,沈一貫為阻止受詔而即將入京任次輔的沈鯉上任,便指使其近人張問達拿李贄開刀,次及當時名僧紫柏真可,進而引出親近沈鯉的朝士,最後牽連到沈鯉而達到其目的。”

  “紫柏真可你是知道的,朱常洛東宮講官郭正域的摯友之一,這顯然是沈一貫在殺了李贄之後見牽連政敵不成,故而才布置謀劃了第二次妖書案。”

  “所以總得來說,萬曆皇帝將李贄下獄,和李贄寫了甚麽書,書中包含了甚麽思想,可以說關係是真不大,何況我覺得萬曆皇帝也沒有時間把李贄的著書全部讀完。”

  “後世說李贄是‘大明第一思想犯’,我看是言過其實,確切來說呢,李贄是因黨爭而死,所謂的‘思想罪’就是一個口袋罪,實際上晚明幾乎沒有一個文人是單純因為犯‘思想罪’而下獄的。”

  李氏道,

  “所以你捧李贄,是想讓他避免被後麵的黨爭波及?可我卻覺得,你這是在舍本逐末,直接消滅黨爭,不是更簡單直接嗎?譬如那沈一貫陰險狡猾,你一開始就不要準他入閣嘛。”

  朱翊鈞淡笑道,

  “噯,要真那麽簡單,曆史上萬曆皇帝到後期任由官員空缺不補,不再處理人事任命,就不會被罵得那麽慘了。”

  “我是覺得呢,這皇帝對人事任免權的掌控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是從根上改變篩選人才的標準,否則廷推上來的人再多,皇帝所能決定的也無非是朝中各黨利益分配之多寡而已。”

  李氏揚起她描得細細的柳葉眉,

  “那支持李贄就能改變人才篩選標準了?”

  朱翊鈞笑了笑,道,

  “你知道徐光啟為何在萬曆二十五年獲中解元之後,卻在次年的會試中名落孫山嗎?就是因為焦竑當年任鄉試主考官之時,其選中的舉人都是徐光啟這樣的‘文體險誕’之人,曆史上焦竑甚至因此被逐,所以徐光啟才沒有在萬曆二十六年考中進士。”

  “你或許會說,焦竑被逐,是因為受張位忌憚,如果沒有萬曆二十五年的丁酉科場案,他也會在後來卷入其他的黨爭事件中,但是我一直在想,如果萬曆皇帝本身就支持焦竑和李贄所推崇的泰州學派,或許……西學就能自然而然地興盛於北京,而非曆史上的南京了。”

  李氏道,

  “可真夠累的,你看你盤算那麽多曆史敘事,不如痛痛快快地殺幾個人簡單,還有,古人的思想,再怎麽先進於時代,也不可能達到支持工業文明的程度,你為何不自己著書,直接把現代思想傳授給古人呢?”

  朱翊鈞笑道,

  “那就可奇怪了,我現在是皇帝了,還著書出版,搞個語錄集,那不就是獨裁者作風嗎?我雖然是穿越者,可我也不是神仙,怎麽能保證自己字字句句都是人間至理呢?”

  “我要是說了甚麽荒謬的話可怎麽辦呢?又沒人敢反對我,那這樣永生永世流傳下去的都是錯處了,要是造成甚麽惡劣後果,我又怎麽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呢?”

  “孔子雖然被捧成文聖,他的《論語》也不是他本人寫的,而是他的弟子根據他日常的言行所編載的,就這樣我們後來還是把孔子給批倒了,所以用語錄造神這一套就不必了。”

  李氏道,

  “怎麽一提著書,你就想到把它跟造神聯係起來了呢?你著書,跟李贄著書之後,你再去提倡李贄的思想,顯然是前者效果更好啊。”

  朱翊鈞微笑道,

  “對政事發表議論,理應是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如果皇帝幹預了議論渠道,在某件事上發表了無可置疑的言論,那不就是變相地堵塞了言路嗎?”

  “或許你會說,老百姓沒文化沒知識,可能聽憑李贄或者東林黨這樣的公共知識分子擺布,但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我該做的,是應該賦予大明百姓更多參政議政的權利,而非自說自話地替他們決定甚麽是好、甚麽是壞。”

  “我就是總受不了曆史上的一些獨裁者,對公共知識分子抱有極大的惡意,然後自己出台些甚麽政策,就一個勁兒地自賣自誇個不停,倘或連聽取意見都做不到,又怎麽能治理國家呢?”

  李氏笑道,

  “你待人真是過於寬容了。”

  朱翊鈞道,

  “這不是最基本的尊重他人嗎?你如果說這是寬容,那我覺得待人寬容很簡單,這方法就是呢,我把每個人都看作是潛在的李文亮,所以我絕對不會輕易就判一個人死刑。”

  朱翊鈞的目光仍是那麽溫柔如水,男人擁有這種眼神一般都會被認為是多情的,但是李氏望向他時,她敏銳地發覺朱翊鈞的眼裏並沒有那種由男女之情而產生的特殊介質。

  李氏當然不會因為朱翊鈞不喜歡她而難過,她是現代人,已經不再需要把一個女人的價值建立在男人對她的評判上了,她已經超過那個女性覺醒的曆史階段了。

  她不會覺得自己用性魅力吸引不了朱翊鈞是因為她自己不夠好,這就好比她同樣也不會因為朱翊鈞不喜歡吃素而難過,因為她知道這隻是朱翊鈞他個人的口味和習慣,吃素沒有不好,她李氏也沒有不好,所以她不是難過。

  她隻是蠢蠢欲動,她想如此高尚如此不受權力左右的男人,他體內一定緊繃著一根隱形的弦,一旦這根弦被某個人某件事所挑動,其發出的共振與回響一定是他竭力所克製不住的。

  女人就是有這麽一點讓男人為自己例外的幻想,如果李氏碰到的是努爾哈赤,她同樣也會希望努爾哈赤為她對遼東漢民網開一麵。

  可惜她碰到的是比她還要聖潔百倍的朱翊鈞,於是她事極必反地被激起了一種破壞欲,好比花叢老手遇到了純情處子,李氏就現在就眼巴巴地想去破壞朱翊鈞的這份克製。

  她覺得朱翊鈞這樣下去鐵定是甚麽都幹不了,一個不敢判死刑的皇帝遇到一群敢肆意將他人置之死地的人中龍鳳,那結局講不定比曆史上的萬曆皇帝還要糟糕。

  所以她得改變他,畢竟女人生來所負擔的一項任務就是去改造男人,但是朱翊鈞這人偏偏就不怎麽好改造,男人專有的暴力、欲望、嫉妒心、征服欲,他是統統不露出一點兒端倪。

  他把自己苦熬成這個樣子,哪個女人能單靠自己就去改變他呢?

  “你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個人。”

  李氏邁步子,離開魏忠賢方才站立過的地方,重新回到了皇帝身側,

  “但是要是有人用殺人威脅到了你的皇位,你還會寬恕他嗎?”

  朱翊鈞沒有拒絕她的靠近,

  “難道你現在想通過攻擊我而激起我的嗜殺欲?不會罷?”

  朱翊鈞朝李氏抬起頭,

  “倘或沒了我,還有哪個明朝男人肯像我一樣優容你呢?”

  李氏低下頭,那雙猩紅如血的大紅唇一直湊到了朱翊鈞唇邊,

  “色字頭上一把刀,聽說萬曆皇帝一夜納九嬪,你難道不想試試嗎?”

  朱翊鈞撇開頭道,

  “所以後來萬曆皇帝股骨頭壞死了嘛。”

  皇帝這時還有點好笑,

  “別告訴我你就這幾招,口勸不成就身誘,一點兒都不像現代女性啊。”

  就在這時,殿門外出現了些許響動,原來是方才奉命拿人的宦官回來了,在門外探問皇帝是否現在就要把人送進殿中對質。

  朱翊鈞隨口朝殿外應了一聲,喚人進來,心下想著趕緊找理由把人安全遣走了事,畢竟這萬曆十七年剛開了個頭,倘或是在現代,他在年開頭是連殺生都要百般謹慎的。

  不料那殿門剛從外頭被推開了一道縫兒,朱翊鈞連李氏從前的對食究竟長甚麽樣子都沒看清,李氏就當機立斷,一把從朱翊鈞頭上扯下他那向來戴得規規整整的翼善冠,接著半倚著扶手往皇帝懷裏像模像樣的一坐,把搶下來的翼善冠朝殿門處一丟,厲聲吼道,

  “此奴婢覬覦後妃,罪不可赦!皇上聖旨,命你等將其拖出乾清宮外,塞堵口舌,速速杖斃,絕不能再任其憑空汙蔑皇室清譽!”

  朱翊鈞倏然一驚,眼睜睜地看著翼善冠被李氏擲到了金磚地上,引得門外剛進來的那一群宮人瞬間伏身貼地,叩首不止。

  待他反應過來李氏的話後,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就陡然被李氏伸手按住了後腦,一下子就與那雙滴血一般的大紅唇吻了個口舌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