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你要學殺人(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10-13 02:22      字數:4603
  李氏折轉過身,殿中燈火將她的側形描出了一個細絨絨的光邊兒,她生得不高,加上一張瘦瘦的小臉,極其符合現代中國白瘦幼的主流標準,隻是朱翊鈞定睛看去,卻發現李氏全身素淡,唯獨那一張嘴唇又紅又豔,飽滿得正式而美麗,仿佛一顆鮮豔欲滴的大熟櫻桃。

  晚明的後宮女眷是不興這樣上妝的,她們的口脂隻停留在唇部內側的淺淺一抹,類似於現代的“咬唇妝”,說是櫻桃小口,實則紅就紅那麽一小牙兒,一張口就先減了三分氣勢。

  李氏就不受這種風氣的影響,盡管她現在的臉實則不適合現代的大紅唇,但是她仍然堅持在她那還略帶稚氣的臉上盡心竭力地營造一種氣場爆棚的假象,

  “你說你不會因為你是皇帝而改變,也不會因為認識我而改變,那麽如果是為了這個國家呢?如果是為了抵禦外敵呢?”

  “難道日本人、蒙古人和滿人意圖染指大明之時,你還能如此這般地堅持不殺人嗎?”

  李氏一麵說,一麵邁開步子,慢慢走到了方才魏忠賢站立的地方,

  “別告訴我說反擊侵略不算殺人,你是皇帝,你指揮了戰爭,那就算是殺人。”

  朱翊鈞看著李氏那嬌豔的唇心想,這意思可是一點兒都不像把我當作皇帝,

  “那不一樣。”

  李氏反問道,

  “怎麽不一樣呢?是因為指揮戰爭對付的是一個龐大的目標,是某個具體的國家或部落,而非某個具體的‘人’嗎?”

  “那我告訴你,打仗死的也是人,不是某種虛擬指代,前線士兵都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所組成的。”

  “那些沒名沒姓的士兵也是曆史上,或者說是在這個時空真實存在過的人物,他們與整個大明所比較起來也是所謂的‘少數’,還是那種必須要犧牲的‘少數’。”

  “難道到了‘萬曆三大征’的時候,你也這樣畏首畏尾,就因為要滿足你那現代人的‘道德虛榮’,而對入侵者坐視不理,甚至聽之任之?”

  朱翊鈞重複道,

  “道德虛榮?”

  李氏昂首看著他,

  “是,道德虛榮,這個詞是我發明的,你主張和平、主張平等,這當然沒有錯。”

  “隻是在萬曆朝這個環境裏,你坐在皇帝這個位置上,我覺得你所謂的主張和平與平等,隻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道德優越感。”

  “你仿佛無時不刻地在用一種極端理想化的人格標杆來衡量自己,就好像是現代西方社會的……”

  朱翊鈞笑著接口道,

  “白左聖母?”

  李氏笑道,

  “我覺得我們不能假定性別,應該說是白左聖父,我不是說白左有問題,關心移民、少數派、LGBT、環保、動物保護,這很好啊,我也喜歡看你說‘我尊重女性’,‘我不歧視跨性別者’,‘我們不能犧牲少數人的權益’,關鍵是這一套在現在它就是行不通,生產力匹配不上。”

  “如果甚麽都用現代白左作為評價標尺的話,那嚴格意義上來說,努爾哈赤也應該被認作是少數派,因為滿人是少數族群,就跟當年美洲原住民一樣,努爾哈赤為滿人的生存而奮鬥,又有甚麽不對呢?”

  “那成化犁庭也不應該被歌頌了,因為按照白左標準,它的性質就跟殖民者屠殺美洲原住民是一樣的,唯一區別是,成化犁庭沒把滿人都殺盡或全部同化,而殖民者成功把美洲土著徹底給滅絕了。”

  朱翊鈞糾正道,

  “還有一個區別,明憲宗沒有給當時的女真人設立感恩節。”

  李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對啊,所以你難道現在要說,努爾哈赤也應該是被保護的少數族群,天啟、崇禎兩位皇帝不應該反擊入侵的滿人,而是應該去同化他們、甚至尊重他們的文化習俗嗎?”

  朱翊鈞緩緩道,

  “我沒說努爾哈赤或者滿人不該被殺。”

  李氏“哈”地一聲一展手臂,她這動作有些誇張,讓她自己顯得像是一個正在表演活報劇的喜劇演員,

  “你看這不就是一個邏輯漏洞嗎?如果你主張平等,那麽從理論上來講,努爾哈赤的性命應該和大明每一個公民的價值是一樣的,那麽憑甚麽努爾哈赤就該被殺,那些阻礙改革的國家蛀蟲就不該被殺呢?”

  朱翊鈞笑了一下,是男人即將給自己女朋友講俏皮話的那種笑容,

  “滿人的命也是命。”

  李氏怔了一下,放下手臂道,

  “甚麽?”

  朱翊鈞跟著一怔,忽然想起她上輩子並沒有活到能聽懂這個梗的那個時間點,不禁心下悵惘,

  “沒甚麽,我隻是……”

  皇帝輕輕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地道,

  “我隻是不讚同你說的‘生產力匹配不上’這種言論。”

  李氏道,

  “為何?”

  朱翊鈞道,

  “我覺得這像是一種心安理得奴役古人的借口,你我明明都知道甚麽樣的製度和文化能讓大明百姓生活得更好、更有尊嚴,但是就是要說生產力匹配不上,所以隻能受你我的統治。”

  “假使統治出了愚民,你或許還會高高在上地說上一句,‘看,這就是生產力匹配不上的原因’,等於循環論證嘛。”

  李氏道,

  “確實是循環論證,如果你堅持不殺人,那麽你永遠跳不出這種循環,你想想朱翊鏐為何寧願去河南封地當一個一事無成的王爺,都不願意去奉旨開海?”

  “人家那表麵上說是礙於祖宗家法,其實心裏門清兒,大明的土地兼並已經和官紳宗室的利益牢牢地捆綁在一起了,你說你要變革,哪方麵的利益都不去觸動,僅僅靠商人和外戚去拓展對外渠道,那又怎麽可能成功呢?”

  “說句不好聽的話,你要是真的一上來就殺人,殺得血流成河,讓朱翊鏐看在眼裏,說不定他就同意帶頭實行藩王出海了。”

  朱翊鈞道,

  “咳,你說得對。”

  李氏抬頭望向他,她想曆史上的九千歲魏忠賢最終決定倒向當時已經是太子的朱常洛是多麽有先見之明,一個人但凡有一點仁懦,坐在帝位上終會顯得心誌不堅。

  老魏肯定是早早地就看出萬曆皇帝根本下不了狠心去替換太子,這才能把後來的閹黨經營地那般有聲有色。

  而朱翊鈞呢?

  他的問題比萬曆皇帝還嚴重,他是心誌堅定,可他不願作現成的君王,他簡直神聖得像是《新約聖經》裏的耶穌。

  為甚麽說像是耶穌呢?

  因為在西方神話中有這麽一個故事,由於“授記”裏說耶穌當為君王,於是耶穌在遭受虛假試探及隨後的鞭打之後,被處以釘上十字架的刑罰。

  為了諷刺他,羅馬士兵用荊棘編作皇冠,刺進了耶穌的頭,並拿一根蘆葦放在他右手裏,又跪在他麵前,戲弄他說,“恭喜你當了猶太人的王”。

  李氏被自己心裏在這一刻出現的比喻嚇了一跳,翼善冠就是朱翊鈞的荊棘冠冕,他戴著這沉重無比的皇冠,明明已經是被刺得鮮血淋漓,自己卻還要諷刺他,認為他受刑受得還不夠大度。

  “真的,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

  朱翊鈞點了下頭,又點了下頭,

  “但是我就是覺得這樣殺人不對,一句話就把人拖出去打死了,這樣的處置,和對待豬狗牛羊有何不同?”

  “你之所以能這樣斬釘截鐵地告訴我這些話,就是因為你知道我一定會包容你,不過你想象一下,倘或我朱翊鈞是萬曆皇帝那樣的人,在得知你和我來自同一個時代後,直接下令把你杖斃……”

  “或者更狠毒一些,我在下旨將你割舌剜目之後,直接投入浣衣局為奴,然後再同你說,你是因為影響了我的改革大業,才受到如此懲罰,你還會讚成你方才所說的那些話嗎?”

  李氏當機立斷地回道,

  “即使如此,我還會讚成,因為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是你我相識的時代不對,如果我們是在現代認識,你絕對不會是這樣一個人。”

  “但是沒有這樣的‘如果’,你我已經是在大明了,要解決大明的問題,不殺人是絕對行不通的,我覺得一個人的道德也是擁有時代局限性的,我們在現代殺人犯法,是基於現代文明社會的環境而言,而我們現在處在這樣一個野蠻環境中,那殺人在道德層麵上是不應該被譴責的。”

  “這就好比當年德國人迫害猶太人是要上國際法庭受審的,但是現代會有曆史學家主張明憲宗因為成化犁庭而受審判嗎?時代不同嘛。”

  李氏挑起了眉,她的眉毛是符合時代的柳葉眉,但是被她那麽一挑,就顯出幾分戲謔來,

  “你就承認罷,你就是放不下你的道德優越感,你以為你憑借這種道德優越感,你才能高人一等。”

  朱翊鈞心想,李氏也是很不得了了,硬是能用溫婉的古代女人長相作出許多具有進攻性的表情,簡直堪稱螺獅殼裏做道場,

  “其實如果沒有你,我再如何優越,又能優越給誰看呢?”

  李氏笑道,

  “你是想留給後世看。”

  朱翊鈞驀地一愣,但聽李氏繼續道,

  “你是研究明史的,所以你想把你這種具有極端道德的理想化言行留在史書裏,你是在企圖用萬曆皇帝的身體打造一個被現代人認可的君王,你不是在為大明當皇帝,你是在為千百年後的那個你在當皇帝。”

  朱翊鈞回道,

  “現代人不會認可任何一個封建帝王,除非我主動退位,在大明完成憲政改革,但是……”

  皇帝深呼吸了一下,重新組織起語言道,

  “我隻是有一種擔憂,不知道怎麽說,我擔心我殺了人之後,徹底打破了現代人的道德準則,接著私欲逐漸膨脹,逐漸就真正地變成了一個殘忍而嗜殺的封建帝王。”

  “倘或隻是晚明史書上多了這樣一個皇帝,其實問題也不大,反正這壞的也不是我朱翊鈞的名聲,而是萬曆皇帝的名聲,何況萬曆皇帝的名聲本來也已經夠壞的了。”

  “可是關鍵在於,倘或我也變成了封建帝王,那即使海貿暢通了,殖民成功了,我卻變成了維護家天下的一分子,成為了阻礙大明政治改革的最終阻力,那我豈不是……辜負了中國,辜負了上天讓我穿越這樣的一個機會?”

  李氏看著朱翊鈞,她想他大概永遠不知道他自己現在有多麽吸引人,男人一籌莫展需要女人拯救的時候是最能讓女人心疼的時候,李氏現在就疼朱翊鈞疼到了腸根子裏,

  “你不試試,你怎麽知道你一定會辜負中國?”

  李氏這時反而柔聲細語了,

  “我在你身邊,你為何還要害怕你孤獨一人,不能堅持你現代人的本心?”

  朱翊鈞道,

  “我怕我有一天也會殺了你。”

  李氏笑道,

  “如果到那時我像努爾哈赤一般該殺,那你就該像殺努爾哈赤一樣殺了我。”

  朱翊鈞笑了起來,笑完之後卻道,

  “說回方才的事罷,你好好地跟我說,為何你和魏忠賢一樣,覺得李氏從前的對食該殺?”

  李氏對著朱翊鈞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便說起了內府供用庫欺負小閹的事情,不料才短短說了幾句,就被朱翊鈞打斷道,

  “你得說實話。”

  李氏道,

  “我說的就是實話,欺負小閹難道不可惡嗎?你方才不是說不該往太監身上潑髒水嗎?那我現在就是在憐憫太監。”

  “太監有一個特點,就是上限和下限相差巨大,宮女隻有在犯錯的時候才會被罰的‘提鈴’,在底層小閹身上卻是日日必須要應的苦役。”

  晚明的“提鈴”是指受罰宮女雙手平舉鈴鐺,每天晚上自乾清宮門到日精門、月華門,然後回到乾清宮前,緩慢正步行走,一邊走路一邊搖鈴口中高唱“天下太平”,勞動強度確實和點燈相差無幾。

  但是朱翊鈞不上當,

  “噯,像點燈這種苦差,到魏忠賢掌權之後就全麵取消了,據說天啟年間,紫禁城到了晚上是一片黑暗,尋常宮人摸黑走路是習以為常。”

  “就這麽件事兒,魏忠賢還因此挨了後人的罵呢,所以在幹苦活這一點上,你實在不必心疼太監,他們累著誰也不會累著自己人的。”

  李氏疑惑道,

  “你似乎對這種宮闈內務十分厭煩啊?”

  朱翊鈞道,

  “我不是厭煩內務,我是特別受不了這些人當了奴婢,還要用這些瑣碎事情互相折磨傾軋。”

  “這要是擱在現代,不過就是拉幾根電線、接幾串電路便能解決的小事,這些人弄出彎彎繞繞不算,還非要把人置之死地,這教我怎麽說好呢?”

  李氏道,

  “這些人要不把精力集中在人鬥人、人踩人上,反而來關心國家大事,那不就更壞我們的事了嗎?”

  朱翊鈞道,

  “所以我覺得李氏從前那個對食怎麽也罪不至死,就像你說的,環境就是這麽個環境,即使你對他沒甚麽感情,也不至於因為到我身邊來了,就非要把他處死罷?”

  李氏的咬住唇停了一會兒,少頃,才帶著唇下的齒印開口道,

  “我覺得他該死是因為……這李氏從前的對食,已經認出我不是李氏了,我覺得如果現在有一個萬曆皇帝所親近的古人分辨出你不是萬曆皇帝,你也一定會殺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