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萬曆十六年的順天府鄉試案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10-13 02:22      字數:4200
  魏忠賢到南京後沒多久,朱翊鈞這裏就又出了一樁大案。

  萬曆十六年戊子,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黃洪憲為順天鄉試主考,盛訥為副考,該科鄉試的考試結果,為王錫爵之子王衡中解元,為鄉試第一名;申時行的女婿李鴻中舉人,為鄉試第十五名;總督薊遼右都禦史張國彥之孫張毓塘亦中舉人,為鄉試第七十名。

  萬曆十六年年末,禮部郎中高桂上書論劾,指摘順天鄉試主考黃洪憲以權謀私,所舉中式之人中有八人可疑,且提出雖然解元王衡素號多才,但是由於王衡的父親王錫爵是內閣大學士,為了證明王衡中舉與王錫爵輔臣的身份沒有關係,最好讓王衡和其餘那可疑的八位考生一起參加複試,以檢驗他們是否有真才實學。

  高桂的奏章一出,隨即引發軒然大波,黃洪憲、王錫爵、申時行、張國彥等人紛紛上疏抗辯。

  事關科考公平,司禮監在王錫爵和申時行的奏疏一到達內廷之後,立時便報與皇帝知曉,

  “……鄉試八月舉行,九月放榜,這放榜兩三個月後才彈劾中舉者名不副實,也難怪閣臣心裏平不下這口氣。”

  張誠立在朱翊鈞身邊殷殷切切地說道,

  “再者說,那李鴻雖則名義上是申時行的女婿,但是他的女兒早已亡故,李鴻亦早已另娶了,因此高桂在揭帖中所說的‘勢在從勢’、‘因親及親’之語,全然是子虛烏有之微詞隱諷。”

  “自有科場以來,從未有婦翁在位,而女婿不許應舉的禁例,何況申時行之子申用嘉已兩科不令會試,閣臣避嫌至此,可謂奉公守法。”

  朱翊鈞看著手中的奏疏道,

  “那高桂指證李鴻作弊的證據是甚麽呢?”

  張誠答道,

  “李鴻文章結尾處的束股取自孟義書經,據說他在此處似乎誤筆寫錯了一個字,致使文義不通,對仗亦不工整,因此高桂便懷疑這個字是為李鴻與主考官的一個暗號。”

  雖然朱翊鈞在現代研究的是明史,但是如果現下要他當場按照明朝科考的形式立時立刻地寫一篇八股文出來,他肯定是寫不出來的。

  因為八股文有十分明確的格式規定,文章必須用孔子、孟子的語氣說話,後四部分的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必須用排比對偶的形式寫出來,文章的每一股都要有兩段對仗工整的句子,這考校的就是平仄對仗的文言童子功。

  現代人學語文是不學這些的,就算學了,也不是古代學子們的這個學法,給朱翊鈞講起來,現代語文才是活的,它的文法是跟著中國人的交流方式而變動的、流通的,它是活在每一個中國普通百姓交流裏的語言。

  八股文卻是反過來的,它誕生的初衷就是為了把普通百姓篩選出去,它是廣大人民群眾和權力的隔離器,是專門用來將百姓和知識隔絕開來的,因此後來“皇帝”一旦消失,八股文也就跟著死絕了。

  現下朱翊鈞不幸就坐在這個能讓八股文陪葬的高貴位置上,他當然寫不出在他那個時代已經死去多年的文體,不過教他看看八股文他還是能看出點門道來的。

  “筆誤一個字”在最講究對仗工整的八股文裏確實算得上是一個疑點,畢竟八股成文在句子長短、字數多少和聲調高低上也有相應要求,不是想怎麽發揮就怎麽發揮的,

  “那李鴻筆誤的這個字是甚麽呢?”

  朱翊鈞問道,

  “甚麽字能讓閱卷官一見便知是他的文章呢?”

  張誠道,

  “據說是一個‘囡’字,那高桂在奏疏中信誓旦旦地說,吳人土音以生女為‘囡’,而申時行故鄉正為蘇州府長洲縣,李鴻若在文章中有意寫一個‘囡’字,則主考官一見便知文章作者為首輔之婿。”

  殿外風雪交加,北方呼嘯,朱翊鈞坐在靜謐溫煦的暖閣之中,聽著張誠的回話,扶著額頭笑了起來。

  真是要命了,朱翊鈞心想,英國人都已經與西班牙人為了海貿殖民利益打起仗來了,大明的皇帝還在這裏為八股文裏的一個字傷神。

  張誠卻被皇帝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唬得一怔,他尋思著自己也沒說錯甚麽要緊的話啊,怎麽皇爺是這個反應呢,

  “皇爺您……您說要讓禮部核查即可,可是王錫爵和申時行上了奏疏,請求皇爺下旨讓這八位舉子複試……”

  朱翊鈞總算斂了笑聲,

  “複試甚麽嘛,科道官無非是想在王錫爵和申時行身上再炮製一遍當年的張居正三子登科案。”

  皇帝將手中的奏疏往禦桌上一甩,對著殿外紛紛揚揚的雪影說道,

  “當年張居正三子張嗣修、張懋修與張敬修接連進士及第,且張嗣修為榜眼,張懋修中狀元,張懋修還是朕為了挽留張居正乞休而特意擢拔的,當時還有人送了張居正一副對聯,‘上相太師一德輔三朝,功光日月;狀元榜眼二難登兩第,學冠天人’,可謂是奉承至極。”

  “但張居正死後,萬曆十年八月鄉試,科道官上疏說張居正假公濟私,還說張懋修的策問,是張居正幫他替寫的,於是朕便依言將張敬修、張懋修及張敬修削官去籍,俱勒為民,咳……你也別在這試探來試探去的,說甚麽‘科舉之防’,其實閣臣們怕的就是步張居正之後塵嘛,朕心裏都明白。”

  朱翊鈞輕咳了一聲,宮裏給主子們住的閣殿都烘得人出汗,他自然也不覺得冷,隻是他提起這一件事來,心裏就有一點不舒服。

  明朝曆史上科舉進士被貶為庶民的其實不在少數,而萬曆皇帝對張居正的治罪手法卻已超出了這一懲罰範圍。

  事實上,張敬修、張懋修及張敬修被削去官職後,萬曆皇帝尤嫌不足,到了萬曆十一年,還將張居正三子的名字從萬曆朝的“進士名錄”中除去,徹底剝奪了張居正三子曾經獲得過的殊榮與功名,這在有明一代是極其少見的。

  因此王錫爵和申時行謹慎如此,在情理上是可以諒解的,誰能拍著胸脯保證自己不是下一個張居正呢?

  即使不為自己考慮,子孫後代的安危總是該在自己在位時計較一番的。

  朱翊鈞這時倒不僅是為萬曆皇帝的狠辣而感到齒冷,而是他發現萬曆皇帝曾經做過的那些陰晴不定的狠毒之事,眼下都漸漸應到他身上來了。

  言官為了仕途和聲名猛烈攻擊內閣,以此試探皇帝的好惡而增加政治資本,而閣臣因為張居正一家曾經所遭遇的種種,不得不小心應付科道官所彈劾的一切諫言。

  故而皇帝和閣臣都必須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去處理這些因互相攻訐而引起的政治鬥爭,萬曆皇帝在之前留下的“倒張”後遺症,現在都算到了朱翊鈞頭上。

  而朱翊鈞實際上一點也不熱衷於這種“把言官與閣臣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政治遊戲,他簡直都感到厭煩,他甚至開始理解萬曆皇帝的怠政心理了,天天為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作毫無意義的裁判,是個人都想躲起來,何況萬曆皇帝本來就脾性不佳,

  “他們就是衝著輔臣去的,即使朕同意複試之請,依舊會有科道官繼續上疏。”

  朱翊鈞慢慢道,

  “朕算了算時日,再過幾天就是正月了,就算朕現在下旨,也要等到年後才能複試,倘或其中再有牽扯糾葛,那王衡、李鴻等八位被劾舉人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春闈會試了。”

  曆史上順天鄉試案的結果也正是如此,科考官黃洪憲罷官歸裏,李鴻錯過了萬曆十七年的會試,一直等到萬曆二十三年才重新進入考場,卻差點再次因為申時行女婿的身份落選,幸得主考官張位力挺才終於登科。

  至於王錫爵之子王衡在此後更是兩度不入試,直到萬曆二十九年,王錫爵第二次罷歸八年後才考中榜眼,被授翰林院編修,朝野因此以‘父子榜眼’,而傳為美談。

  “皇爺明鑒,倘或不複試,豈非坐實了閣臣謀私之嫌?”

  張誠輕聲細氣地勸道,其實對於王衡和李鴻來說,再等上三年或者六年去參加會試是無所謂的,畢竟他們確實有真才實學,但是及時複試以證實自己舉人功名得來清白的機會隻有這麽一次,如果這一次錯過去了,往後再想分辨,或許就沒那麽容易了,

  “王錫爵的奏疏上說……”

  朱翊鈞接口道,

  “‘祖宗二百年來,輔臣子見疑而覆試,自臣始;北京解元見疑而覆試,自章禮與臣男始,使臣男班於章禮權門狗盜之例,此為誰辱,而又可使再辱乎?文章自古無憑,雖前輩名家,尚未識真是真非,乃今新進初學,字句小訛,被以關節之名,幽不有鬼神,明不有公論乎?”

  朱翊鈞伸出手來,敲了敲禦桌台麵,他低頭抿了下嘴唇,手指停在桌麵上頓了半分鍾,才繼續用他穿越前獲得的曆史知識補充道,

  “這個章禮啊,朕記得是嘉靖四十三年順天鄉試甲子科解元,那一年的鄉試首題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恰逢當時的主考官林對山偶患目疾,不能閱卷,於是命副考遍讀所有取卷,卻謂皆非解元,爾後反讀落卷,才得章禮之卷,據說當時林對山讀至文章起股,便已定章禮為真解元。”

  張誠幹巴巴地笑了一笑,

  “是啊,章禮是落卷變解元,王衡卻是解元變落卷,難道就因為章禮是匠籍,而王衡是輔臣之子,待遇便如此不同?”

  朱翊鈞跟著笑了笑,表示自己也不讚同這種逆向歧視,但是他笑完之後又有點兒怔神,他想,“逆向歧視”這個詞語在萬曆十六年還是太先進太飄渺了,晚明起碼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口根本不會參與到科舉競爭中,這又怎麽算得上是逆向歧視呢?假設晚明存在逆向歧視,那二十歲的魏忠賢怎麽會是個文盲呢?

  張誠繼續道,

  “奴婢以為,黃洪憲申辯的奏疏就寫得很有道理,高桂既然說順天府鄉試存在賄賂舞弊,那麽就應當直言行賄者何人、受賄罪何人、見證者何人,何處交通、何時聯絡,如此捕風捉影,卻反要求受劾者自證,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朱翊鈞默然片刻,道,

  “確實,當年說張懋修的狀元名不副實,朕也沒給他自證的機會。”

  張誠忙道,

  “皇爺您沒有錯,昔年楊慎何等高才,然因其父乃首輔楊廷和,考上狀元之後依舊遭人非議,又何況那才學之名遠不及楊慎的張懋修呢?”

  朱翊鈞點了點頭,忽然道,

  “其實以楊慎的才學,根本不必在八股文章上荒廢時光,倘或世宗皇帝……”

  皇帝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又改口道,

  “噯,算了,既然王錫爵和申時行一再要求朕同意高桂複試之請,那就複試罷,瞧瞧王錫爵這語氣,朕要是再不同意複試,他怕是又要上疏乞骸骨了。”

  張誠覺得皇帝的態度十分可疑,這話聽上去似乎像是迫於無奈才答應複試的,難道是皇帝對王錫爵有甚麽不滿?

  楊慎當年遭質疑,也是因為楊廷和在大禮議中落敗的緣故,可細聽皇帝的意思,似乎也是承認王衡才學過人,自證清白純屬多此一舉啊。

  “八股文就是挺麻煩的,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能牽扯出這些事來。”

  朱翊鈞撐著腦袋道,

  “朕就不學八股,也從來沒想過要去學八股,不是照樣能治國理政?你也不學八股,內書堂壓根就不教八股,你不是照樣能替朕批紅?倘或一樣是要考一些沒用的知識才能篩選出人才,還不如考一些教人省心又省力的呢。”

  張誠道,

  “恕奴婢直言,隻要朝廷需要人才,皇爺的這些心力就總是省不了的,再者說,不考八股,還能考甚麽呢?除了八股,還有甚麽能讓天下學子都能心悅誠服地感到科考公平呢?”

  對於這個問題,朱翊鈞心裏其實有很多比八股更好,甚至好過千百倍的答案,但是此刻他卻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回道,

  “是啊,這‘公平’二字麽,倘或隻花上一年兩年的心力,總是解決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