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八千歲的消息(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8-22 22:49      字數:4479
  魏忠賢說完這話就給自己倒水、喝水。

  老魏一進宮就怕喝水,因為他不想跟宮女蹲在一起上廁所,這點徐應元也知道,

  “你不信我?”

  魏忠賢咕嘟咕嘟地咽下了兩口水,

  “咋能不信你咧?”

  魏忠賢頓了一頓,擦了擦嘴角道,

  “我是不信那蘇若霖,你給了他啥好處呀,他能給你遞那麽多消息?”

  徐應元笑道,

  “沒給啥好處,就是他呀,覺得在內府供用庫待不下去,想另外尋摸條出路,換個地方整整。”

  魏忠賢終於“哦”了一聲,也笑了起來,

  “你安慰他的那些話,他沒聽進去?”

  徐應元擺了擺手,道,

  “聽啥呀聽?老李啊,咱們將心比心啊,咱們比較幸運,得到了孫秉筆的賞識,那不代表其他沒得到賞識的小閹就真的比咱們差不是?”

  “你想啊,咱們要當真是那輕易認命的人,在老家一樣是幹活、收糧、吃飯,何必要挨那一刀進宮來呢?”

  “我說句憑良心的話啊,就是在老家當農民種地,這時節也該挺炕上鬧懶睡了、去鎮裏趕集市了,哪有大冬天晚上教人在寒風裏頭來回點燈到天明的?這不瞎折騰人嗎?”

  “你也別說那些‘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套子話,打小我就知道這話都是虛的、騙人的,咱們自己都不信的話,就別拿來哄別人了,那蘇若霖當內官,就是想輕輕鬆鬆發大財,這沒甚麽好害臊的,我也不覺得他這想法有啥丟人的。”

  魏忠賢笑了笑,道,

  “對,我也不信,都是唬人的,我就沒見誰發大財是靠吃苦吃出來的,這些話都是窮人編來騙自己的,騙來騙去就把自己一輩子都苦進去了。”

  “真正的富貴之人是不必吃苦的,他們命裏就捎著富貴呢,譬如說皇爺罷,皇爺哪吃過苦哩?就連皇爺也沒說吃苦應當、吃虧是福啊,那我就更不必說這話了。”

  徐應元點頭道,

  “就是這理兒,有福之人是不會攔著別人改命的,人一輩子活著,能改幾回命是說不準的,挨一刀是改命,進了宮想換個地方待待說不定也是改了一回命,佛祖菩薩都許人改命哩,我憑啥不許?”

  宮裏的太監普遍跟著皇家信佛,魏忠賢當然也好僧敬佛,徐應元這麽一說,他心裏其實已經認可蘇若霖的動機了。

  對於魏忠賢來說,動機是否與他觀念吻合是決定他是否幫助一個人的重要因素。

  倘或徐應元回說蘇若霖的動機是,“為君分憂,為國效忠”,老魏肯定陰陽怪氣地來一句,“巡邏點燈咋不算為君分憂咧?他難道還想出將入相不成?”

  但現在徐應元就直接大大方方地挑明蘇若霖就是吃不了苦又想賺大錢,魏忠賢反而相當得感同身受。

  老魏不像朱翊鈞,對所有意見相左的人都能做到極盡之包容,相對而言,文盲卻對於超出自己理解和知識體係之外的一切言論都抱有相當大的惡意與排斥。

  當然魏忠賢的這個毛病到後來確實改善了不少,不過眼下的九千歲對蘇若霖的這個消息來源依舊不敢百分之百地取信,

  “那他想咋改?想調去哪兒啊?”

  魏忠賢咂了咂嘴,好整以暇地看向徐應元。

  老魏心想,這個蘇若霖還挺會來事兒的。

  倘或他想調來司禮監,一定會得到孫暹的讚許,如果這趟差事自己沒辦好,那自己將來豈不是反倒要排到這個蘇若霖後頭去了?

  倘或蘇若霖在孫暹這裏沒有得到重用,那按照他現在這個脾性,他一定再會想辦法去討好司禮監的其他大璫,自己豈不是無端在司禮監內給自己多豎了一個對手?

  雖然說是雪中送炭,但救困也總有個限度,要是救人救到把自己都給搭進去了,那才是個真傻子呢。

  卻不料徐應元提也沒提司禮監,反而笑道,

  “這個蘇若霖確實有些想法,他想調去內官監。”

  魏忠賢意外地揚起了眉,

  “咋的?他覺得皇爺能再把陵給繼續修起來?”

  徐應元聽懂了,魏忠賢是在問,難道這個蘇若霖是在質疑皇爺開海的決心嗎?他是在皇爺召見我之前找的你,難道他是不相信我的能力,知道開海這事兒一定辦不成嗎?

  “陵總是要修的,曆代帝王哪個不修陵咧?早修晚修而已嘛,老子不修,兒子也要修,否則老子死了沒處埋,丟的可是兒子的臉。”

  徐應元回道,

  “不過按照你方才的意思,皇爺現在不想修陵了,改造船了,那內官監豈有不為皇爺著想的道理?”

  魏忠賢道,

  “造船辦料不是‘軍三民七’的成例嗎?皇爺真能允許讓外廷的稅收轉由內廷收取?”

  魏忠賢對此頗有疑慮確屬正常,這時候還不到宮中內官散去地方強征礦稅的年月,料銀征收不但瑣碎且須長年累月源源不斷,內官再能幹,也不可能完全替代地方布政司或者督糧道去征收造船料銀。

  徐應元回道,

  “倘或漕運改了海運,那麽漕船也一定要改成海船,如果造的是海船,那就不關現在的船廠甚麽事了,要是內官監能先外廷一步,將南京的龍江船廠收入麾下,往後的日子可不知比現在舒服多少倍。”

  魏忠賢頓時就明白了,原來內官監的人打的是這麽一個主意,陵不修了,換個皇爺喜歡的名目,照樣能把皇爺手裏的六百萬兩銀子給拿過來。

  隻不過一個是天壽山,一個是在龍江船廠,在甚麽地方都不要緊,隻要皇爺有需求,這群人永遠能找準從皇爺手中拿銀子的竅門,

  “這個主意誰出的?不會是這個剛剛進宮的蘇若霖罷?我猜猜啊,是馬謙?他還真挺敢想啊,膽兒挺大,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讓你來說服我,也不怕我嘴一瓢,轉頭就把他向皇爺給告發了?”

  徐應元笑笑,道,

  “我打賭你不會向皇爺告發的。”

  魏忠賢亦笑道,

  “賭博我在行啊,我老本行了,你想跟我比賭博啊?比了我怕是欺負你。”

  徐應元拍了拍魏忠賢的肩,道,

  “不賭,不賭,不賭的人將籌碼一直藏在袋裏,所以他們才一直能贏,老李啊,我跟你分析一下這贏麵,你要不要聽啊?”

  魏忠賢道,

  “你不拉著我,非要跟我賭,我就聽你說一說。”

  徐應元開始了他的分析,

  “倘或你向皇爺去告發,那大約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皇爺相信了你,當場就把馬謙給杖殺了,這一處分一下來,外廷和貴妃娘娘肯定立刻就知道了,別說馬謙在翊坤宮有相好,他就是沒有這個對食,貴妃娘娘又如何會不對你心存芥蒂呢?”

  “輪船招商局本來是想用漕船的通行許可與地方州縣的料銀陋規,讓地方官吏和漕幫相互博弈,破除官官相護之勾結,現在事情剛剛有了一點進展,八字都沒一撇呢,你就出來說內官監意圖趁機從中漁利,這不就是在暗指鄭國泰他公器私用嗎?”

  魏忠賢問道,

  “內官監也能和輪船招商局扯上關係?”

  徐應元反問道,

  “咋沒關係呢?內官監如果接管了龍江船廠,那造出來的海船是不是得經過輪船招商局?你想咧,原來地方那麽點陋規,收那麽點船料銀子,現在漕船不用了,收的銀子還是那點兒銀子。”

  “皇爺仁厚啊,不許地方多收老百姓的稅,統共那麽點銀子,一改造海船,這海船質量好不好,皇爺能一艘艘檢查得過來?到頭來還不是內官監和輪船招商局跟著督辦?”

  “本來大家通力合作,內官外戚一齊為皇爺辦事,和和氣氣的,你一跳出來,啪地一聲,忽然就把這一團和氣打碎了,內官監死了個主事的宦官事兒小,讓貴妃娘娘心口堵了生了氣事大。”

  “不是說鄭國泰是不是一定拿這點銀子的問題,就這一點船料銀,人家未必看得上眼,隻是你這一說,倒顯得貴妃娘娘像蓄謀已久,為了那麽一點銀子還得跟內官串通了來私吞,就算皇爺心裏不覺得甚麽,那貴妃娘娘能好受嗎?”

  “就算貴妃娘娘受得了,沒想到那麽多,那外廷的科道官可就有得說了,這事兒一旦跟太子之位扯上哪怕一丁點的關係,它肯定就沒完沒了了,開海的事就鐵定被科道官的嘴皮子纏上了,再也擺脫不下去了。”

  魏忠賢想了一想,道,

  “也是,女人有的時候就格外小心眼,尤其生過孩子的,一遇到甚麽事兒跟孩子有關的,那要是一頭鑽進牛角尖裏就出不來了。”

  徐應元接著道,

  “而且皇爺即使礙於你的言辭,不把龍江船廠撥給內官監管轄,最後執掌它的,也必定是內廷二十四衙門之一,道理很簡單,六百萬銀子,人人想賺嘛,皇爺對外廷又不是全然相信。”

  “倘或到時管轄龍江船廠的是其他衙門,那你自己想想,你還能摻和進海貿的事裏來麽?忙活了半天,倒為別人作了嫁衣,我看你也不像那麽闊氣的人啊。”

  魏忠賢這時倒不小心眼了,反倒很豁達地笑了一笑,

  “那另一種可能呢?”

  徐應元回道,

  “另一種可能就簡單了,皇爺不相信你,為安定人心,當場就把你給處置了。”

  魏忠賢笑道,

  “說不定我就剛好不想活了,想拉人下去同我陪葬呢?”

  徐應元道,

  “不想活的人也不像你這樣啊。”

  魏忠賢問道,

  “我咋樣?”

  徐應元掃了一眼魏忠賢麵前空了一半的食碟,

  “恁能吃、恁能喝。”

  魏忠賢笑了起來,

  “說實話啊,我是不想連累孫秉筆,說好要給他養老送終的,做人得講信諾呀。”

  徐應元一聽這話就放下了心來,萬曆年間的孫暹,身邊壓根就沒缺過願意養老送終的小閹,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是他自己還想活到給孫暹送終之後呢,需要這份信諾的是他老魏,不是孫暹。

  於是徐應元回道,

  “是得講信諾呀,咱們做事不能單為自個兒打算,還得惦記著孫秉筆呢。”

  魏忠賢道,

  “那是,說到孫秉筆,這事我就琢磨了啊,那馬謙和蘇若霖同你我勾連,這事兒它瞞不過孫秉筆去啊?何況我若是辦差回來向皇爺提議要讓內官監執掌海船製造,那也忒引人注目了……”

  徐應元打斷道,

  “我啥時候說要讓你去向皇爺提議了啊?”

  魏忠賢問道,

  “那你啥意思啊?”

  徐應元道,

  “皇爺是有文化的人,我方才就說了嘛,那有文化的人能相信咱們的一麵之詞嗎?有文化的人都相信筆墨文章上寫出來的漂亮文字,所以這件事靠說是說不通的,必須要把這件事落到紙麵上去。”

  魏忠賢道,

  “紙麵上?你是說……口供?”

  徐應元點頭道,

  “沒錯,你剛才不是說皇爺要廢了王承勳的爵位嗎?隻要咱們能想辦法,在王承勳的罪狀上加上一條‘貪墨料銀’,讓皇爺以為外廷的勳貴臣工沆瀣一氣,不可信任,這樣一來,造海船的差事不就能穩穩當當地落到了咱們內廷手裏嗎?”

  魏忠賢謹慎道,

  “可這拷問要犯一向是東廠負責的啊,即使加上這一條,倘或那王承勳抵死不認,那不是反倒弄巧成拙了嗎?”

  徐應元笑道,

  “張鯨的地位現在不穩當,皇爺的事,他現在不敢多說話,科道官彈劾他的奏疏是一道接一道,都是皇爺給他壓著,倘或皇爺現在要他辦個人,他難道還會有二話不成?”

  魏忠賢到底是生平頭一遭幹這種落井下石、構陷羅織之事,心下總覺得有些不妥,

  “賭這一遭,倒也不是不敢,不過你得先向孫秉筆知會一聲,否則這區區內官監還倒過來指揮咱們司禮監,那也太不成體統了。”

  徐應元見狀,知道魏忠賢已然是被自己說服了,心下不知高興得如何是好。

  他能替馬謙和蘇若霖運作這件事,一來確實是因為同情蘇若霖的境遇,二來是他眼熱海貿所帶來的種種利益,三來是他初來乍到,苦於沒有出頭之機。

  如果能在皇爺最重視的海貿裏占上一個位置,無論開海是否成功,他都能尋到機會,讓皇爺注意到他的能力,這不比花上二十年在內書堂裏苦苦讀那些四書五經輕鬆便宜多了?

  而魏忠賢能答應下這件事,卻也不完全是見錢眼開,而是因為他心裏的那一點不安定。

  他說不清那一點不安定是打哪兒來的,或許是皇帝對他不尋常的態度與重用,也或許是他心底就根本不看好朱翊鈞所說的投票與改革,又或者根本甚麽原因也沒有,純粹是天太冷了,他想念家鄉的火炕,於是便不由自主地抱團取暖。

  魏忠賢這麽想著,抬起手來又給自己倒了一碗水。

  這一回他喝得相當順暢,連咕嘟聲都沒有了,仿佛忽然多長出了三個胃,像牛一樣,無論吃喝甚麽,都要進行多次反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