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九千歲見萬歲(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8-22 22:49      字數:5446
  其實從個人角度出發,朱翊鈞是不討厭魏忠賢的,因為朱翊鈞提倡投票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所有人獲得他們應有的平等與尊嚴,在這一點上老魏一馬當先,在思想上已經先眾人而先地擺脫了時代局限,以奴婢之身獲得了與帝王所相媲美得“更平等”。

  朱翊鈞對此不可謂不服氣,他自覺他是解萬民於水火的救世之人,而魏忠賢壓根就不屬於“萬民”之列,說老魏是老百姓他肯定還不樂意。

  他老魏認你這個皇帝當主子就是為了不當老百姓嘛,他本身就不想跟老百姓平等,你這個皇帝非要跟他平等,非要不把他當奴婢,那你不就是在利用帝王的身份來壓迫他的自由意誌嗎?

  他魏忠賢需要你這個當皇帝的來解放他嗎?需要你這個現代人來教他怎麽獲得平等與尊嚴嗎?

  根本不需要啊!

  他老魏在做出自宮決定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是自己解放自己了,他在跪下來自稱“奴婢”的那一刻,就已經得償所願,向他畢生之所奮鬥目標邁出堅定而有力的第一步了。

  他魏忠賢就是想當奴婢,就是想當皇帝的近臣嘛,你硬是要去阻止他,告訴他當一個頂天立地繼往聖之絕學的男子漢才算是一個男人的康莊大道,那你就是在用你狹隘的人生經驗在束縛他。

  朱翊鈞在心裏給魏忠賢找了個定位,他覺得老魏在現代應該屬於揮舞著彩虹小旗的性少數群體,隻是大明給性少數群體的職業空間實在是太有限了,但是即便如此,誰也不能去剝奪一個男人自由選擇成為宦官的權利。

  孫中山革除了太監製度,可他也沒認定一個男人不能在後天成為性少數群體的一份子啊,性向和性別本來就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

  朱翊鈞那麽一想,心中頓時鬆快了許多,司禮監和東廠也可以當作是一個針對性少數群體進行社會化撫養和互助式養老的保障型機構嘛,自己一個現代人當皇帝,不能總拘泥於古代觀念,說不定再往後倒過來看看,司禮監和東廠還比二零二零年先進了好幾百年呢。

  他覺得自己不是在奴役魏忠賢,老魏也不是個輕易受奴役的人,他其實是順著老魏,給老魏一個功成名就的機會。

  就算自己不給魏忠賢這個機會,他老魏也能找到下一個機會,這任皇帝找不著就往下任皇帝身上找嘛,隻要魏忠賢不死,他就是隻剩一口氣,就不會把自個兒困死在一個奴婢的位置上,他無論如何都會想方設法地躥到乾清宮裏來的。

  曆史上的魏忠賢就是這樣好養活,你就是派他去刷淨桶、看倉庫、帶孩子做飯,他也照樣能從千萬個小閹中活出來,活成宦官中的千萬分之一幸運與成功給你看,古人勵誌起來,你一個穿越者根本攔不住。

  這邊朱翊鈞正在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跟自己作心理鬥爭,那邊魏忠賢倒被皇帝看得惶恐起來,他覺得皇帝盯著自己的眼神相當異樣,不像是一個主子看著奴婢,倒有點像是他們村裏的老丈人看著一個不怎麽滿意的上門女婿。

  魏忠賢立刻反躬自省,老魏的這一點相當本分,他村裏人的話他都可以當耳旁風,唯獨主子的吩咐他是時刻不忘品咂琢磨的,

  “皇爺是否以為奴婢所言不妥?”

  皇帝的眼神動了一下,像是在沉睡裏忽然被人從夢中喚醒那樣恍惚,

  “……朕是在想……當年朕許王守仁從祀孔廟之時,京中就有謠言說,王守仁能配享孔廟,是因為王承勳用重金賄賂了永年伯,讓皇後在宮中為新建伯內援,故而方能促成此事。”

  朱翊鈞從他的曆史知識中找了個借口,

  “簡直是胡說八道,皇後素來端方,何曾逾矩?且王守仁能配享孔廟,是因為朕以為陽明心學乃有用道學,昔年世宗朝時,桂萼等說王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欲立異以為高,則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然致知出於《大學》,良知出於《孟子》,王守仁以理學建安壤,其勳業氣節,兼十哲三良而有之,何嚐偏廢朱熹之學術?”

  “武臣從祀於太廟,所以彰武功,儒臣從祀於孔廷,所以表文治,朝廷重道崇儒,原尚本實,操修與經濟都是學問,何必別立門戶?理道之要在於正人心,王守仁道德事功皆居絕頂,倘或新建伯有過,實不必追及先祖。”

  魏忠賢趕緊把朱翊鈞的這一通亂謅在心裏記了下來,他沒讀過書,搞不懂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在理論上究竟有甚麽不可調和的差別,於是隻能先記下大意,想著一會兒回司禮監就去找孫暹或者劉吉祥補課。

  朱翊鈞倒不會因此覺得魏忠賢無知,因為他知道,在義務教育不甚普及的晚明,絕大多數老百姓都弄不懂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究竟是個甚麽意思。

  這放在現代也是個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級別的高深課題,其話語權本來就隻存在於朝廷的上層清流之間,普通老百姓根本沒必要弄懂它。

  後來魏忠賢得勢之後,東林黨就利用這一點來攻擊他沒文化。

  這個問題站在東林黨的角度來看也不算錯,大明士大夫的“清流文化圈”就相當於現代高校的學閥學術圈,老魏一個二十歲才半路出家的宦官,就算是讀白了頭發,也不可能被那些紮紮實實一步步通過科舉考上來的進士們承認學術成果的。

  但是魏忠賢沒文化歸沒文化,皇帝的旨意還是聽得懂的,這歸功於他的天賦,老魏就是那種天生政治敏感度極高的人,他從朱翊鈞的話裏聽出了這麽個意思,皇帝是想在不褫奪王守仁身後名的情況下把新建伯王承勳給法辦了。

  那麽這件事在魏忠賢眼裏就成了這個樣子,陽明心學究竟是個啥他是不必要弄得太清楚的,反正皇爺說它是啥就是啥,畢竟王守仁能配享孔廟,跟陽明心學究竟是個啥關係不大,關鍵還是因為張居正生前反對心學,而萬曆皇帝在其死後為了“倒張”的政治目的,一口氣便把王守仁抬進了孔廟。

  如果王守仁的身後名敗壞了,那就等同於證明了張居正生前的觀點並沒有錯,錯的是皇帝,而這恰恰是萬曆皇帝所不能容忍的,魏忠賢對此很能感同身受,擱他他也不能忍,曆史上三十多年後他也真的對東林黨一點兒都沒忍,

  “是,是,中宮娘娘之名,豈能為那等不法之徒所汙?”

  朱翊鈞點了點頭,見魏忠賢答應得那麽幹脆,又有點不大放心,心想別老魏手腳沒個輕重的,提前三十多年就弄出個萬曆朝版本的東林六君子來,那收場可就難了,

  “朝中篤守程朱之學者甚多,昔年廷議之時,耿直如沈鯉、王家屏皆道王守仁從祀,或恐反為盛典之累,而朕以其學術純正,故準以重典,且我朝世爵定典,論功有六,一曰開國,二曰靖難,三曰擒反,四曰平番,五曰禦胡,六曰征蠻,擒寧藩、平南贛、征田州,王守仁一人占三功,可謂實至名歸。”

  朱翊鈞講了一遍王守仁的戰功,這種幾十年前的戰功其實比學術成就更加不容置疑,而且當年參戰的人一死,想翻案說這是謊報戰功是絕不可能的。

  大明的勳臣武將被集中翻案的最高峰出現在明末清初,典型例子就是袁崇煥和毛文龍這樣毀譽參半且關係到幾場改朝換代重要戰役的爭議將領,王守仁比較幸運,他領導的戰役是毫無疑問有功於大明社稷的大勝仗,這種情形就算是達到九千歲級別的魏忠賢也很難翻得過案來,

  “有過改之,無則加勉,對於封以世爵的勳貴,即使子孫有錯,朕的意見,還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伯爵乃一時之典,從祀為萬世之典,王家屏當年道,從祀重典,不能今日入、明日出,朕以為王守仁從祀無愧,倘或當祀而不祀,則國家無以崇報功德。”

  魏忠賢聽到皇帝把王守仁的從祀都抬到國家層麵上來了,立刻就明白皇帝對新建伯家還是有照顧之心的,像抄張居正家那樣地去抄王守仁的家肯定是行不通的,還有那些廠衛慣用的刑訊手段,也最好收斂著別用。

  畢竟皇爺說了“治病救人”嘛,要是人一下子就給弄死了,那皇爺還救個甚麽勁兒?

  想到這裏,魏忠賢又有點兒為難,晚明抄家的一大特色就是層層株連根根罪,像朱翊鈞這種就事論事的論罪方法很容易造成輿論攻擊,

  “新建伯之祖有功於社稷,奴婢知道其中利害。”

  魏忠賢眼珠一轉,用他前二十年所能知道的所有文化人詞匯道,

  “隻是再有功於社稷,也不能將國家之所有視為一己之私有,倘或王承勳如此,豈非有違先祖之訓?既然世爵之後有違祖訓,皇爺自然應當奪其爵祿,讓其他不辱先祖名聲的子孫承襲新建伯之位。”

  朱翊鈞笑了一笑,道,

  “說得很是。”

  魏忠賢受了鼓勵,繼續試探道,

  “那麽,倘或王承勳不再為新建伯,奴婢們是否就可以……”

  朱翊鈞接口道,

  “朕給你口諭,你們自己看著辦。”

  魏忠賢怔了一怔,不敢相信自己剛一入宮就受到皇爺的如此青睞,他覺得自己和其他小閹比起來也沒甚麽過人之處,怎麽皇爺會如此地信賴他呢?

  “你去了南京,有事可以找田義請教。”

  朱翊鈞提醒道,

  “田義是南京副守備,兼掌南京司禮監印,萬曆十年的時候,朕還派他去秦藩永壽王府押送輔國中尉懷墉到鳳陽圈禁呢,他辦事可靠,很能知曉朕的心意。”

  魏忠賢忙應道,

  “是,是。”

  朱翊鈞對他的提拔之心如此明顯,簡直令他手足無措,雖然曆史上的魏忠賢在入宮之後也沒經受甚麽特別重大的折磨與苦難,但是這麽迅速的遷升也是他沒有預料到的,

  “如皇爺所言,奴婢初入宮中,還有許多規矩不甚了解,皇爺不如讓宋晉、王安、王體乾與奴婢同去南京,他們處事周全,又出自司禮監秉筆、隨堂名下,有他們隨行,自可確保無虞。”

  朱翊鈞一聽,心裏先是“呦嗬”一聲,暗道,沒想到老魏膽子還挺大,一入宮就敢在皇帝麵前提要求。

  又想,魏忠賢到底是魏忠賢,不放過任何一個能結交黨羽、壯大人脈的機會,本來他老魏是能獨吞這份功勞的,卻偏偏要提攜其他司禮監本管太監名下的小閹,這肯定就是老魏要賣一個現成的人情嘛,就是想司禮監人人都說他這人不忘同儕。

  由於穿越者的身份,朱翊鈞每碰到一個曆史人物,就總是用史書上的印象去定義他或她,因此魏忠賢在朱翊鈞眼裏是以一個口蜜腹劍又不擇手段的反麵人物形象出現的。

  說實話,即使是在現代,朱翊鈞也很怕跟魏忠賢這種人打交道,他覺得魏忠賢好像是那種喜歡在公交車上倚老賣老非要逼年輕人讓座,走路上還喜歡呸呸呸隨地吐痰的,由於某個特殊年代所以沒接受過甚麽正規教育的老無賴。

  他覺得壞人變老就是後來九千歲那個樣子,沒想到魏忠賢在剛入宮的時候也是挺謹小慎微,事事夾著尾巴做人的。

  其實這時候魏忠賢壓根還沒有拉幫結派這個念頭呢,他就是覺得多一點人跟著自己一塊去就是多一層保障,但是他這麽一提,朱翊鈞瞬間就把他給揣摩複雜了,

  “不必,朕於他們另有效用。”

  魏忠賢心裏愈加七上八下了,聞言卻也隻能硬著頭皮回道,

  “……是,皇爺如此信任奴婢,奴婢定將不辱使命。”

  朱翊鈞笑了一下,忽然向魏忠賢問出了一個他已然問過許多遍的問題,

  “李進忠,你對投票怎麽看啊?”

  魏忠賢心下“咯噔”了一聲,當即本能般地跪下回道,

  “皇爺怎麽看,奴婢就怎麽看,奴婢入了宮,連命都是皇爺的,皇爺說甚麽,奴婢就認甚麽,皇爺說投票是利國利民,奴婢就覺得投票是利國利民,誰要是反對投票,那就是反對皇爺,誰反對皇爺,奴婢就一定要將他鏟除。”

  魏忠賢的這一氣兒標準回答頓時就把朱翊鈞說得沉默了下去,他想,魏忠賢好用是好用,可是這九千歲跟投票總不應該存在於同一時空裏。

  要是到頭來魏忠賢發現他成為九千歲的可能被他朱翊鈞給扼殺了,他自我解放的道路被他朱翊鈞給斬斷了,獨屬於宦官的榮耀隨著天下萬民都獲得一樣的尊嚴與平等而消失了,那這時候的魏忠賢,還會效忠於自己這個現代人皇帝嗎?

  “說得好啊。”

  皇帝輕輕地讚了一句,用一種似是玩笑又似是鼓勵的複雜語氣道,

  “要是朕身邊能多幾個像你這樣不要命的奴婢,朕甚麽事兒做不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