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九千歲見萬歲(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7-31 17:12      字數:6163
  翌日,乾清宮大殿外。

  ??魏忠賢跪在殿前寬敞的月台上,對著左右兩邊對稱羅列的銅龜與銅鶴思考自己前二十年的那乏善可陳的人生。

  ??頭頂上的太陽不溫不火的亮堂堂地照著,周圍卻靜得連一絲冬月裏的風聲都沒有,簡直讓人疑心自己已然成了鬼。

  ??魏忠賢並不習慣處在一個如此莊嚴而安靜的環境中,他的家鄉是多麽雜亂而熱鬧,太陽一升起來就吵得沒完沒了,總有這人那人的在街上來來回回得奔忙,為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生活中最普通不過的凡俗小事,再不普通也離不開吃喝嫖賭,要麽就是結婚生子。

  ??魏忠賢心想,他要不是生在那樣的一個家鄉,他絕對不可能結婚生子,他老魏是個多麽不俗的人,要沒那個充滿了普通老百姓的家鄉,他怎麽可能去幹像結婚生子那樣的俗事?

  ??隻是生活在那樣一個地方,不幹俗事那就總不像個活生生的人。

  ??魏忠賢從銅像上收回目光,悄悄地攤開手,任意伸出兩根手指,慢慢地劃拉起他身旁地麵上那薄薄的一層雪粒。

  ??雪粒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誰在無意間噝噝地打顫。

  ??魏忠賢保持著這個動作思索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紫禁城內之所以安靜若此,是因為宮裏沒有他在家鄉時慣常聽到的打鳴聲。

  ??天若是要亮了,總應該有個甚麽聲音來報信兒。

  ??在家鄉的時候就是這樣,太陽剛露了個腦袋,方圓百十裏人家的雄雞就一聲接一聲地唱起來了,它們一個比一個唱得好,一個比一個唱得亮,太陽還沒全升起來,它們就唱得像這塊熱土幾千年來都沒打過仗、遭過饑、受過災、殺過人一樣,它們不但能把鬼唱走,而且還能把人唱俗。

  ??家鄉的雄雞是不會瞧人臉色的,魏忠賢又想,宮裏的動物就會識抬舉,它們要麽是好吃好喝地被供在貓兒房裏,要麽是被擺在尚膳監的案板上,它們被安排得服服帖帖的,該是寵物就是寵物,該是牲口就是牲口,哪裏敢多打一聲的鳴?

  ??乾清宮的殿門打開了。

  ??魏忠賢手下的“沙沙”聲停止了,他抬起頭來,看見孫暹麵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皇爺要見你。”

  ??魏忠賢一下子站了起來,

  ??“好事還是壞事?”

  ??孫暹反問道,

  ??“讓你麵聖,難道還能是壞事?”

  ??魏忠賢點點頭,心想,雞不唱天也得亮,

  ??“那我回來還能吃著您先前請的乳餅、奶皮罷?”

  ??孫暹笑了,

  ??“吃得著,吃得著。”

  ??魏忠賢心裏一下子有了底,有吃有喝還有啥好說的,平凡俗人忙一輩子不就是為了一口吃喝,在生存麵前,他老魏就是能心甘情願地當一回俗人,

  ??“既然您這麽說,那我就放心了。”

  ??魏忠賢說罷,一整下擺,昂首挺胸地走進了乾清宮中。

  ??大殿裏頭熱烘烘的,魏忠賢剛從雪地上站起來,乍一接觸地龍暖氣,瞬間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身後的殿門緩緩地合上了,魏忠賢吸了吸鼻子,環顧四周,但見大殿空空蕩蕩,唯有殿中央的寶座上端坐一人,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自己。

  ??魏忠賢心下一顫,二話不說地就又跪在了地上,

  ??“皇爺!”

  ??一聲問安在空曠的殿內悠悠散開,耳邊立時更靜了,這回就是連風聲也沒有了。

  ??朱翊鈞看著座下匍匐跪地的魏忠賢,心中忽然略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恍惚,這難道就是曆史上的那個九千歲?曆史就那麽容易被改變?本該是天啟朝發跡的大璫,被自己這個穿越者一喚,他竟然就這麽來了?

  ??朱翊鈞沉默的表現實在是有些失常,實際上他從來不讓人在自己麵前跪那麽久,古人他也不讓,但是魏忠賢這個人不能不讓他陷入深思。

  ??自己已經是萬曆皇帝了,若是想在萬曆十六年末這個時間點上處置魏忠賢,那實在是太輕而易舉不過的一件事了。

  ??甚至他連殺人的旨意都不用下,直接就像萬曆皇帝處置馮保一樣降發孝陵即可。

  ??這時候的魏忠賢多好處理?簡直就像巨象踩死螞蟻。

  ??螞蟻還能成群結隊,而現下的魏忠賢連他將來的那些魏黨黨羽都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他這麽一個人。

  ??更別說連通朝臣了,曆史上要等到天啟皇帝繼位才出現真正的閹黨,現在顧憲成還在老家服母喪呢,沒有東林黨這個對手,哪裏來的閹黨?

  ??朱翊鈞將魏忠賢該殺的幾個原因在心裏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遍,想完他才發現他實際上是在給他自己找理由,更具體得來說,是在找殺人的理由。

  ??而一個人如果在做一件事之前要反複用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那很大概率上就表明他心底實則是不想做這件事的。

  ??類似情況曾經也發生在朱翊鈞穿越前趕論文的時候,那會兒他坐在電腦前麵,也是總想給自己找些其他事情來幹幹,比如做做家務健健身甚麽的。

  ??對於朱翊鈞而言,當皇帝殺人,和當學生寫論文一樣,是一種痛苦的本分。

  ??曆史上的崇禎皇帝用切實行動詮釋了這種本分,殺魏忠賢屬於他這個大明皇帝在正當防衛,一個皇帝都已經當到需要正當防衛一個奴婢的份兒上了,這個奴婢難道還不該死?

  ??“奴婢該死。”

  ??一陣詭異的沉默之後,魏忠賢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殿中那空蕩蕩的寂靜,

  ??“奴婢有負皇爺之命,理應受到懲處。”

  ??魏忠賢這一開口,朱翊鈞反倒有些放鬆下來,他心想,九千歲果然名不虛傳啊,朕想幹甚麽還一個字都沒說呢,他就連該這麽幹的理由都替朕找好了,比大清早上打鳴的雞還活泛呢,

  ??“是嗎?”

  ??朱翊鈞吐出這麽兩個不置可否的字來,他隱隱希望魏忠賢接下來千萬別給他往正當殺人的名目裏添理由,天知道他一個穿越者得拿出多麽堅韌的忍耐力和多麽強大的現代道德感才能壓製住先下手為強的殺人想法。

  ??魏忠賢也不負他所望地當即往地上磕了個頭,接著就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奴婢原本想要為皇爺效忠,不想卻反陷皇爺於兩難之地,奴婢罪該萬死。”

  ??朱翊鈞心裏“唔”了一聲,暗道,沒想到老魏年輕的時候還挺遵紀守法,雖然是個無賴,但是也能知道打人不對。

  ??卻不料魏忠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接著道,

  ??“原本是能用錢解決的事情,被奴婢那麽一逼問,不想牽扯出新建伯和前兵部尚書吳兌家來,這兩家一位是先祖從祀孔廟的心學大儒,另一位是守邊有功,為皇爺所看重的股肱之臣,而奴婢是個甚麽不中用的貨色啊?奴婢就是皇爺您禦靴上的一隻蚊蠅,是您手指頭上的一根毫毛,您想趕就給趕了,想拔就給拔了……”

  ??朱翊鈞頓時就被哭得受不了了,魏忠賢用的是市井裏頭磨練出來的“鬧功”,專門用來對付朱翊鈞這種臉皮薄又道德感強的高素質人群。

  ??倘或是原來的萬曆皇帝,或許早就一道禦旨將老魏發配去種菜了,但偏偏朱翊鈞是一個現代人,他實在沒法兒對此感到無動於衷。

  ??可想起曆史上魏忠賢成功躥上乾清宮大殿的情形,朱翊鈞又做不到好生出言安慰,他覺得老魏實則也不需要他的安慰,甭管他現下有多害怕,在真正的曆史裏,九千歲可是直接坐到他現在坐的位置上,像皇帝一樣得看奏疏的。

  ??朱翊鈞總疑心魏忠賢眼下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在忍辱負重著惺惺作態,老魏可是一個當了奴婢卻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奴婢的人,他要是真的對股肱與大儒有如此敬畏之心,那後來的“東林六君子”也不會在詔獄中被折磨得那般悲慘了,

  ??“你瞧你這話說的,朕何時苛待過內臣?”

  ??朱翊鈞不鹹不淡地道,

  ??“從前張宏在時,每見朕譴罰一個諫官,即向朕叩頭流涕,善言寬解,朕亦因他息怒,此為內臣忠愛之故,倘或你事君以誠,朕又如何會感到為難呢?”

  ??魏忠賢的哭聲小了一些,他抽泣著直起身來,很是精明地反問道,

  ??“皇爺虛懷納諫,但倘或外廷此時諫言要皇爺殺了奴婢,奴婢又該如何自處?”

  ??朱翊鈞心想,好家夥,老魏不得了啊,甚麽事兒都沒辦成呢,第一次麵聖就敢向皇帝張手討要護身符,

  ??“朕虛懷納諫,為的是處事公正,又豈會濫殺無辜?”

  ??朱翊鈞能這麽說,當然是因為他覺得曆史上的魏忠賢並不無辜,隻是此時他細細端詳魏忠賢的形容相貌,心中又頓時生出一股惻隱。

  ??魏忠賢在被稱作李進忠的時候總還是年輕的,而年輕的小閹最後能活成九千歲究竟有多大幾率?兩萬個無名白裏麵選一千五百個進宮,一千五百個有幸進宮的人裏麵隻有他一個在三十多年後成功活成了魏忠賢。

  ??魏忠賢本身就是成千上萬個不幸中的萬分之一,為了這千萬分之一的幾率,他能壞事做盡,但誰又能因為他將來享受的那千萬分之一的大幸而否定他年輕時的惶恐與無辜呢?

  ??畢竟除了朱翊鈞這個穿越者,誰也不知道魏忠賢最後會活成魏忠賢啊。

  ??魏忠賢見皇帝正冷冷地盯著自己,立時哭得更歡暢了,他覺得自己對老婆都沒那麽流過淚,

  ??“皇爺說得是。”

  ??朱翊鈞又道,

  ??“至於錢麽,那也不能解決問題,要是錢能解決問題,朕又何必派你們去通州呢?”

  ??朱翊鈞現下對他那手頭的六百萬兩銀子是看護得很緊的,他有了錢之後才發現萬曆皇帝貪財好貨的名聲並不恰當,晚明的皇帝想在手裏攢下點私房錢簡直比現代的已婚男人還不容易,

  ??“不過你總得給朕一個交代,人是你查出來的,朕要你去將證據落實,這總是不難的罷?”

  ??朱翊鈞做完一番心理建設,覺得自己對魏忠賢已經是夠意思的了,先定罪、再抓人,這簡直是老魏的老本行嘛。

  ??魏忠賢卻問道,

  ??“恕奴婢多嘴,不知皇爺何不遣廠衛細查此事?”

  ??朱翊鈞笑了笑,道,

  ??“朕是許你戴罪立功呢,李進忠。”

  ??朱翊鈞少有地端起他皇帝的架子說道,

  ??“朕聽孫暹說了,先進取後盡忠,朕望你人如其名。”

  ??朱翊鈞說這話的時候甚至還有點不好意思,他壓根就沒想讓魏忠賢改名,沒想到魏忠賢迎合上意的心思比他預料得還要積極。

  ??其實如果是萬曆皇帝本人能注意到如此積極的魏忠賢,說不定反倒很吃這一套,但是朱翊鈞在現代就是那種特別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的性格,於是魏忠賢的改名在朱翊鈞看來就成了一種“道德包袱”,肉麻得他渾身不自在。

  ??魏忠賢聞言卻是心中一喜,他的道德水準跟朱翊鈞可謂是天上地下的區別,舍出一個名字算甚麽,隻要能讓皇帝記住自己,往後甚麽好聽的名頭換不來呢?

  ??魏忠賢趕緊擦了把眼淚,甕聲甕氣地回道,

  ??“奴婢自當萬死不辭。”

  ??朱翊鈞點點頭,讓魏忠賢平了身,道,

  ??“噯,別總說死不死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朱翊鈞已經打定主意不殺魏忠賢了,

  ??“倘或能替朕省些銀子,比甚麽阿諛奉承都能讓朕舒心。”

  ??魏忠賢重新站了起來,曆史上的九千歲原來是這樣的身材,匍匐在地的時候卑微得像螞蟻,一立起來就高大得像寶相,

  ??“皇爺若是缺銀子,倒不如直接讓奴婢抄了新建伯和吳兌的家。”

  ??朱翊鈞暗歎道,看看人家老魏,打蛇隨棍上的功夫一流,發覺皇帝有舉棋不定的遲疑跡象就幹脆破釜沉舟,連後路都不留。

  ??朱翊鈞能肯定魏忠賢這時提議抄家並不是為了中飽私囊,他還沒達到張誠這個級別,真抄起家來也輪不上他去中飽私囊,隻不過新建伯畢竟是配享孔廟的勳臣之後,皇帝若是事後反悔,倒黴的肯定是魏忠賢這個執行者,

  ??“定了罪才能抄家。”

  ??朱翊鈞的內心還是崇尚法治的,如果不是受時代限製,他恨不得立刻跟魏忠賢科普建立完整證據鏈和疑罪從無的重要性,可恨時代不站在他這邊,

  ??“即使他們的確從漕運之中牟取私利,或是阻擾朕的改革,那也必須先定罪才能抄家。”

  ??魏忠賢想了一想,又問道,

  ??“那奴婢可否動用東廠的人馬去南方捉人?”

  ??朱翊鈞道,

  ??“當然可以。”

  ??九千歲帶著東廠從各行各業的利益鏈上為大明除蛀蟲可是明末的經典保留節目啊。

  ??魏忠賢的腰板這下挺得更直了,甚麽職業平等的大道理都不如皇帝的看重管用,為皇爺辦差,隻是分工不同而已,沒有任何高低貴賤之分,何況宦官在晚明屬於革命的上層部分,

  ??“奴婢還有一問,張居正當國之時,以反對清流、推崇循吏而聞名於世,尤以心學為異端邪說,因而待張居正去後,王守仁才得沐聖恩、配享孔廟,卻不知在皇爺心中,如今之新建伯,與張居正孰輕孰重?”

  ??朱翊鈞笑著回道,

  ??“輕心學如何?重清流又如何?”

  ??魏忠賢答道,

  ??“心學、清流皆非奴婢所懂,隻是奴婢覺得……當年皇爺令內官抄查張居正祖居時,其所用之策甚是妥當,奴婢願如法炮製,卻不知皇爺意下如何?”

  ??朱翊鈞這會兒總算是發覺了,像魏忠賢這種人,壓根就不需要自己這個穿越者去拯救,誰想拯救魏忠賢都屬於自作多情。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