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用模棱兩可之罪引蛇出洞(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7-31 17:11      字數:6931
  “總之您得派個人去盯著,不管是司禮監、禦馬監還是東廠,您總得派幾個人去,尤其這種涉及民生明細的差事,多幾個人盯著也不妨礙甚麽,省得往後一會兒有人出來說外戚苛虐漕工了,一會兒又有人出來說外戚私編漕船了,簡直沒完沒了。”

  ??鄭貴妃慢慢道,

  ??“要有您派去的人盯著,就算將來出了紕漏,追責起來不會像個沒頭蒼蠅似的。”

  ??朱翊鈞道,

  ??“事兒都沒著手辦呢,怎麽貴妃就想著如何彌縫了?”

  ??鄭貴妃道,

  ??“皇上莫怪,這話哥哥說不出來,妾隻能替他說了,這地方的稅收哪裏是外戚能輕易動得了的?既然必定要傷筋動骨,那妾隻能盼著防患於未然了。”

  ??朱翊鈞笑道,

  ??“沒那麽邪乎罷。”

  ??鄭貴妃回道,

  ??“地方的情形大抵就是這樣,皇上可記得從前海瑞在淳安縣任知縣,因不忍心見百姓困苦,而意圖削減驛站花費一事?海瑞明明是按照朝廷定下的標準接待訪客,遇上胡宗憲的公子,那驛站的小吏不還是被打了一頓倒吊了起來?”

  ??朱翊鈞道,

  ??“那海瑞不也教訓了那位胡公子一頓,胡宗憲也沒因此遷怒於海瑞啊。”

  ??鄭貴妃笑了笑,道,

  ??“可是驛站的花費至今也未得減少啊,皇上,其實這個道理妾不說您也知道,但是妾還是忍不住要說一說,許多人都認為海瑞當年和那位胡公子的衝突,在於他遇上的那位胡公子並非良善之輩,好像隻要胡宗憲能悉心教導那位胡公子,就甚麽問題都不會有了,妾卻不這樣以為。”

  ??“海瑞和胡宗憲都知道削減驛站花費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兒,但是無論他們如何言傳身教,苦口婆心,這驛站的花費就是減不下來,為甚麽呢?因為這驛站的花費本質上隻是一種地方從百姓身上斂財的名目,最後轉嫁到遊訪官員頭上而已,跟誰來吃了甚麽喝了甚麽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退一步講,那位胡公子一個人到淳安吃拿卡要,就算再大胃口,他一個人吃又能吃掉多少呢?那剩下來的錢去了哪裏呢?不都是給地方衙門收到他們的私人腰包裏去了嗎?”

  ??“即使海瑞是舉世無雙的清廉之官,他單槍匹馬,頂多也就教訓一個胡公子,至多也就豁出自己的前程不要,整頓淳安那一個縣城,可光憑海瑞一個人,能讓天下所有的地方衙門都心甘情願地放棄這項已經到手的稅費收入嗎?”

  ??“因此不管海瑞如何一心為公,胡宗憲如何通情達理,這驛站的花費它就是削減不了,那同樣道理,皇上今日說要叫停地方收取船料額費亦是如此,皇上將地方收取船料稅費的權力轉移到輪船招商局,那地方衙門豈能罷休?必定是要出亂子的。”

  ??鄭國泰這時莫名有些緊張,他知道鄭貴妃是為了他好,也知道皇帝一向是寵愛自己妹妹的,但是他心底裏關於男女之情的那根神經卻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他本能地感知到皇帝和貴妃之間的氣氛並非是一個男人和他所寵愛的女人在一起時該有的。

  ??不過這一記微妙的抽動所帶來的疑惑隻在鄭國泰的腦中停留了短短一瞬,隨後他便想,假設皇上與妹妹之間確實出現了甚麽問題,那科道官一定會伺機而動,上疏提議皇上早定國本。

  ??何況武清侯與永年伯對待自己的態度並無異樣,倘或貴妃的地位有所變動,永年伯絕不會待自己如此恭敬。

  ??朱翊鈞沒注意到鄭國泰探究的目光,聞言隻是回道,

  ??“那是因為從前百姓手中沒有選票,倘或有了選票,情形就不一樣了。”

  ??鄭貴妃這時忽而調皮一笑,道,

  ??“那可不一定,皇上,如果這紫禁城的宮人都有選票,您覺得他們會選誰當皇後呢?”

  ??朱翊鈞聞言一怔,隨後也笑道,

  ??“貴妃這是強詞奪理啊。”

  ??鄭國泰的目光一轉,正好與鄭貴妃微笑的美眸倏然一碰,

  ??“世間的道理是一樣的,皇上比妾清楚啊,中宮娘娘是多仁慈的人,不過是照章處理宮務,就有人說中宮苛刻,可要是中宮娘娘甚麽都不管不問呢,必定還是有人會說中宮懦弱寬縱,反正不管是誰在鳳位上,總能被人尋出不是來。”

  ??“或許在海瑞之前也曾有官吏覺得驛站靡費,隻是他們處在那個位置上,少了這一項稅費就完不成他們的分內之事,這難道是因為百姓手中沒有選票而造成的後果嗎?選票難道能替官衙收上錢來嗎?”

  ??朱翊鈞張了張口,他其實想對鄭貴妃認真解釋一下“選舉權”和“知情權”之間的相關聯係,現代國家是有這一條成功經驗的,即由百姓選出來的政府有責任有義務對治下選民公示稅費收入和財政支出。

  ??而一旦能將大明所有地方衙門的稅費收入和支出做到公開透明,那大明所有的治貪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不想鄭貴妃卻繼續道,

  ??“皇上辦輪船招商局,主要是為了開海,可這海貿,難道就僅僅局限於日本和朝鮮這些近海國家嗎?難道就僅僅局限於濠鏡和廣東十三行那一畝三分地嗎?”

  ??朱翊鈞看向鄭貴妃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絲訝異。

  ??“既然皇上要開海,那我大明定然是要與那歐羅巴的洋人爭奪海域的。”

  ??鄭貴妃莊而重之地道,

  ??“這難道是僅僅靠那些民間海商就能輕而易舉辦成的事嗎?中國地大物博,無所不包,那些商人頂多是與洋人交通往來,牟取商利,哪裏能知道皇上的苦心?”

  ??“倘或皇上想要在海外擴疆占土,則必得集中舉國之力,如果把選擇權交給百姓,或者說交給海商,他們一定隻會成為溝通中西的買辦,而非致力於揚帆遠洋的冒險者。”

  ??“百姓皆是目光短淺之輩,是需要朝廷去管的,皇上既然委任哥哥主理輪船招商局,就必須要給哥哥一個強有力的執行皇上旨意的保障,如果哥哥身邊沒有皇上派去的心腹,前怕狼後怕虎,又如何能統籌漕工呢?”

  ??鄭國泰不由又轉過頭去細看皇帝神色,他眼見著皇帝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妹妹瞧了一會兒,接著輕輕地笑了起來,

  ??“貴妃說得是,既然貴妃執意這般要求,朕就讓張鯨從宮裏挑幾個得用的內侍派給輪船招商局罷。”

  ??鄭國泰心頭一鬆,不禁為自己方才那一瞬間的疑惑抽動感到懊悔,肯定是自己這些天來太緊張了,皇上和貴妃明明琴瑟和諧,自己又在胡亂揣測些甚麽呢?

  ??一個坐擁天下的男人能對一個深宮女人的見解包容至此,乃至言聽計從,不是出於男女之愛又能是甚麽呢?

  ??鄭國泰一麵這樣想著,一麵利索地站起來朝皇帝作揖謝恩。

  ??朱翊鈞又溫聲囑咐了鄭國泰幾句,反複強調不可傷害漕工性命之後,這才喚了宮人進來,好好地將如釋重負的鄭國泰送了出去。

  ??鄭國泰剛一走出翊坤宮,鄭貴妃便開口道,

  ??“皇上該去給慈聖老娘娘請安了,老娘娘若得知此事,一定十分憂心武清侯。”

  ??朱翊鈞淡聲道,

  ??“貴妃這是在迫不及待地趕朕走?”

  ??鄭貴妃抿了下唇,道,

  ??“妾不敢。”

  ??皇帝的雙手又交握在了一起,

  ??“貴妃是不讚成朕的決定嗎?”

  ??鄭貴妃搖了搖頭,道,

  ??“您仁心憫下,既不貪權也不好色,對待百姓當真就如同慈父愛護孩童一般寬容,可是……”

  ??朱翊鈞接口道,

  ??“可是你還是覺得那些漕工該殺?”

  ??鄭貴妃毫不猶豫地道,

  ??“是該殺。”

  ??她咬了下唇,又道,

  ??“倘或皇上現下去給慈聖老娘娘請安,老娘娘也會說該殺。”

  ??朱翊鈞笑了一下,是那種男人識破女人小伎倆之後輕佻又無奈的笑容,

  ??“所以你才提議要從宮裏撥太監去對付漕工,慈聖老娘娘若得知此事,一定會求朕從禦馬監派人去保護武清侯,而禦馬監不但提督京營,在各個布政司皆有‘鎮守中官’的外差,倘或當真遇到情急之事,當真下手殺人也不是不可能。”

  ??鄭貴妃道,

  ??“內官們歸根結底還是都聽皇上的,有皇上的聖旨,這後宮的懿旨實則起不了多大作用。”

  ??朱翊鈞忽而斂了笑容道,

  ??“貴妃的‘殺人’解決不了問題。”

  ??鄭貴妃回道,

  ??“皇上的‘選票’也解決不了問題。”

  ??朱翊鈞看著鄭貴妃瑩白如玉的麵孔微笑不語,倘或他是個愛慕美色的男人,他此刻是可以向鄭貴妃邀功的,因為選票除了可以救大明、救百姓,還可以從李自成那一夥農民軍手中救下朱常洵。

  ??但是朱翊鈞卻一言不發,他當然不是怕鄭貴妃不相信他所告知的曆史結局,而是怕她太過於機敏地相信了自己,而他又怎麽能忍心告訴她,她一生最寄予厚望的、唯一活到成年的兒子最後被農民軍做成“福祿宴”了呢?

  ??畢竟古代女人一生才擁有多少隻屬於她自己的財富?他朱翊鈞已經奪走了她的丈夫,難道還要得寸進尺地奪走她一生永不可得的希望嗎?

  ??因此朱翊鈞隻是靜靜地微笑著,鄭貴妃是個多好命的古代女人,連他這個現代人都願意看到她沉浸在丈夫寵愛、兒子成才的世俗幸福中,即使他如今貴為天子,剝奪了這樣好命女人的幸福也是不人道的。

  ??鄭貴妃見皇帝默然不語,卻毫不客氣地繼續道,

  ??“您方才就回答不上來妾的問題,這選票能選出一國之母嗎?這中宮之位是能被一群奴婢選出來的嗎……”

  ??朱翊鈞溫和地開口道,

  ??“選票當然選不出一國之母,但是這並不是因為宮中的奴婢不配有投票權,而是因為‘皇後’並不是一個官職,它甚至稱不上一個公職,它不過是依附於皇帝存在而已。”

  ??“如果你和中宮要去競選,那你們的目標也不該是所謂的‘鳳位’,而是切切實實為我大明百姓服務的官職,這也是選票的意義之一,世上之人分為男女二性,女人應該也可以擁有參政議政的權利。”

  ??鄭貴妃微微張開了嘴,那半句沒說完的話就這樣被朱翊鈞截斷在了喉嚨裏,

  ??“……甚麽?”

  ??朱翊鈞重複道,

  ??“朕方才說,女人也可以參政議政、當官為民,假設人人都有選票,那這一半票數都由女人掌握,順理成章的就有參政議事之權,這樣的權利不應該用來選‘一國之母’,不應該用來為所謂的鳳位而勾心鬥角,區區一個‘皇後’,實在不值得你們費盡心思地付出大好年華去爭去搶。”

  ??“你們真正該去爭奪的,是官場上、戰場上建功立業的機會,朕想推廣選票,就是為了給我大明每一個人這樣平等的機會和權利,這裏的‘人’,不單單是指男人,也包括女人。”

  ??“記得朕在這翊坤宮第一回見你的時候,你就要求朕保護三哥兒,朕現在可以告訴你了,一個人的命運一定要靠自己去爭取,如果你想保護三哥兒,最好的方法並不是哭著來求朕的庇護,而是去爭取參政當官的權利,去爭取人人平等的權利。”

  ??“隻有你自己足夠強大,不再依附於朕來生存,你作為母親才能真正地去保護自己的孩子,這就是朕對你方才那個問題的回答,即使是為了三哥兒,你也應該支持朕推行投票,支持朕開海擴疆,貴妃,這樣的回答你滿意了嗎?”

  ??鄭貴妃仍是微張著嘴,顯然朱翊鈞這番話中所包含的內容遠遠地超出了她的世界觀,

  ??“……您是僅僅針對於妾才說得這番話嗎?”

  ??鄭貴妃的表情十分為難,仿佛她是一隻金絲雀一叢菟絲花剛剛被神靈點化成人形,對她屬於自己的一個完整人的獨立人格還相當陌生,

  ??“還是您對後宮中的每一個女人都抱有這種拯救的想法?”

  ??朱翊鈞神色平和,

  ??“不,朕是覺得這天底下的每一個女人都該去追求平等,爭取女子應該獲得的權利。”

  ??鄭貴妃這回終於是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了,朱翊鈞在男女平等這方麵的思想領先她四百多年,整整三個曆史階段,擁有皇帝和男人這兩重上位者的身份還能如此偉大、光榮、正確,實在是能讓任何一個卑微之徒自慚形穢,

  ??“您真是……真是……”

  ??朱翊鈞依然微笑道,

  ??“朕沒甚麽了不起的,朕不過也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鄭貴妃又搖了搖頭,籲出一口氣道,

  ??“妾不是想說您了不起……妾是……噯!……妾也不知該如何形容。”

  ??朱翊鈞笑道,

  ??“那貴妃現在是決意支持朕了嗎?”

  ??鄭貴妃不置可否地笑道,

  ??“您道理講得都對,可是皇上您有沒有考慮過這樣一個問題,這有的人當了奴婢,且在奴婢中間當上了奴婢的頭兒,享受了當奴婢頭兒的好處,他們就再也不想追求皇上您說的那些……平等和權利了。”

  ??朱翊鈞笑道,

  ??“竟還有這樣的人?”

  ??鄭貴妃淡笑道,

  ??“其實妾就是這樣的人,如果皇上現在讓妾在‘在宮裏當皇貴妃’和‘到外麵去當官’這兩者之間任選一個,妾肯定還是選擇繼續留在皇上身邊當皇貴妃,而且妾可以篤定,宮裏所有被冊封嬪妃都會選擇繼續當皇上的妾侍,您要是不信,您可以一個個的親自去問。”

  ??朱翊鈞道,

  ??“那是你們還沒嚐過自己當家作主的滋味。”

  ??鄭貴妃道,

  ??“這跟是不是當家作主沒甚麽關係,關鍵是如果妾繼續當皇上的妃嬪,雖然在皇上看來妾是不得平等的奴婢,但是在全天下的人眼中,妾是榮寵萬千、尊貴無比的皇貴妃,如果妾生活在一個人人能通過選票而獲得權利的世界裏,妾又能從何處獲得如此殊尊呢?”

  ??朱翊鈞神色一頓,

  ??“貴妃似乎是另有所指?”

  ??鄭貴妃輕笑道,

  ??“妾並無深意,就是在談論妾自己的想法而已,隻是在妾看來,像妾這樣胸無點墨又目光短淺的小人有許多,像皇上您這樣心係蒼生又悲天憫人的君子卻是屈指可數。”

  ??“如果投票的意義是聽取多數而舍棄少數,那皇上您所追求的人人平等,一定是最先通過選票被眾人所舍棄的。”

  ??“因此妾以為,如果皇上想要順利推廣您的選票,必須用雷霆手段,通過不平等達到平等,在這諸多不平等之中,殺人是最簡單有效的一項。”

  ??朱翊鈞笑著一撇嘴,半是無奈半是蒼涼地回道,

  ??“貴妃還是沒聽懂朕的意思。”

  ??皇帝慢慢站起了身,他的腿腳不便,任何要用到腿部力量的動作都帶著三分小心,

  ??“也罷,話不投機半句多,朕還是向慈聖老娘娘請安去罷。”

  ??鄭貴妃見狀,忙跟著站了起來,一麵扶著皇帝的胳膊,一麵在宮人進來之前附於他耳邊輕聲道,

  ??“多餘的話妾不說了,隻是皇上在挑派去輪船招商局的內侍時,最好安插一些能越過張鯨和張誠,直接向皇上匯報情況的心腹,張鯨和張誠雖然對皇上忠心耿耿,但是於‘平等’而言,他們未必能如妾一般直言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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