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朕真不想賣官鬻爵啊(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1-22 02:25      字數:4417
  朱翊鈞偏了偏頭,翼善冠下的一對淡眉微微揚起,目光中湧現出一點兒他靈魂中自有的善與仁,有一種格外得、不食人間煙火似得清貴模樣。

  曆史上那個真正貪財好貨的萬曆皇帝在說起斂財時,也絕無朱翊鈞此刻萬分之一的無辜,朱翊鈞就是這樣集謙卑與清高於一身的矛盾體,

  “有何不同?”

  朱翊鈞就用他這種謙卑而清高的神情看向張誠,這種神情讓朱翊鈞看起來很“皇帝”,尤其凸顯出一種上位者特有的、高高在上的無知。

  張誠是很樂意為皇帝的無知負責的,這是宦官工作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

  “皇爺可嚐聽過一句話,‘科舉必由學校,而學校起家可不由科舉’?”

  朱翊鈞定心一想,立時回道,

  “你是指國子監的監生?”

  張誠笑道,

  “正是,生員入監讀書以圖進取,其中勤謹者,送吏部附選,遇有缺官,挨次取用,此乃太祖爺定下的祖製。”

  朱翊鈞恍然大悟,難怪先前諸臣對賣官鬻爵這件事如此寬容,原來是朱元璋早在兩百年前就為科舉打通了另一條金光閃閃的康莊大道。

  要不怎麽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呢,科舉在大明樹大根深,連太祖高皇帝子孫都靠科舉這片綠蔭來遮陰,他朱翊鈞一個區區穿越者還能動搖這棵千年老樹不成?

  朱翊鈞笑笑,又衝張誠點了點頭,

  “此乃國子監中‘坐監曆事’之製。”

  雖然朱翊鈞和張誠言語來往之間字字句句都繞著朱元璋定下的祖製,但兩人彼此都心知肚明,晚明的“坐監曆事”已與明初規章截然相悖。

  對於以考取功名為業的生員,也就是經過童試取入府、州、縣等地方官學的秀才來說,在激烈的科舉競爭下,最終能考中進士者僅寥寥數百人,

  因此除了一直參加科舉考試之外,入國子監讀書成為了晚明讀書人的另一條重要出路之一。

  在科舉製度成熟的明清兩朝,入國子監即獲得出身,同時也意味著獲得了入仕的資格。

  尤其在明朝,國子監監生通過一定標準的考核之後,由吏部銓選,一般可以出任府、州、縣中正九品以上官職,亦可授任京官,如鴻臚寺、太常寺署承等。

  因此到了晚明,捐納製度放開之後,有不少生員在屢試不第之後,為了盡早獲得出身資格,常常願意花錢去向朝廷買一個國子監監生的身份,以此謁選入仕。

  朱翊鈞想了一想,覺得問題還是集中在銓選標準上,

  “雖說‘捐納入監’早有先例,但這用錢買來的監生,朕總憂心他們不學無術。”

  張誠笑了起來,

  “依奴婢看,皇爺大可不必在學術上為這些‘例監’操心,天下想讀書、願意讀書的讀書人數不勝數,四書五經加起來,至多不過四十三萬字,倘或一天到頭甚麽事都不做,專讀個十年八載的,不說倒背如流,也該悟出些門道來了。”

  “可皇爺您瞧,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府、州、縣學中,永遠有數之不盡的‘附生’,原國初規定,生員名額皆有定數,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每人月給米六鬥為廩食,但到了如今呢,不領月米、自備食糧的學生各地官學中有的是,讀書人如此之多,如此之多的讀書人又專讀那四書五經的四十三萬字,皇爺如何還為我大明學子的學術而擔憂呢?”

  朱翊鈞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用錢買來的監生,實際上也早就已經達到了能任官的標準?”

  張誠笑道,

  “是啊,皇爺,這辦差當官和四書五經原本就沒有任何關係,隻是科舉將這兩者聯係了起來,在這之中構建了一套相關標準而已,奴婢沒有通過科舉,不是一樣能為皇爺辦差嗎?”

  “每三年一屆考出來的進士不過是吏部劃定出來的人數罷了,事實上這幾百個進士名額換哪個讀書人來中選都一樣,同這做官的人是好是壞沒有絲毫影響,天下讀書人讀的都是同一套四書五經,再差能差到哪裏去呢?”

  “在東漢時當官做的是那些事,兩千年後在我大明當官做的也是一樣的事,科舉並不能讓官員變得更好,皇爺,科舉隻是讓想當官的人都去讀書考試了而已。”

  朱翊鈞道,

  “倘或這有實際做官能力的人數,遠遠超過官缺進士的名額,那不就相當於每次科舉都是在浪費我大明人才的時間和精力嗎?”

  張誠道,

  “稱不上浪費,皇爺,隻有能通過科舉甄別的方能是人才。”

  朱翊鈞道,

  “那也就是說,這大明的‘人才’,每三年才出現幾百人,不在這幾百人裏麵的,即使再有能力,也不能稱作為‘人才’?”

  張誠理所當然道,

  “自然如此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又道,

  “可這本來能通過科舉考上的名額被朝廷作價賣了,豈不是對那些十年寒窗苦讀的讀書人十分不公?”

  張誠笑道,

  “不會,生員捐納入監之後,如果不願意通過吏部的漫長考核,便要再花錢捐納入官,且花了錢,最高不過可捐納得六品官,再想往上就必得科舉正途出身了,否則外朝的文官也不會樂意啊。”

  朱翊鈞道,

  “也就是說,隻要有足夠的錢,從生員到入國子監讀書到正式入仕做官,是可以一路買上去的?”

  張誠道,

  “確實如此。”

  朱翊鈞有些不明白了,

  “既然一個生員可以通過正規途徑花錢買來正六品以下的官職,那長此以往,在我大明當官的,理應個個都是原本就家財萬貫的富民,如何還會甘心受科舉限製?”

  張誠笑著回道,

  “這便是吏部的職責了。”

  朱翊鈞呷了口茶,

  “難不成這裏頭有甚麽見不得人的貓膩?”

  張誠道,

  “貓膩倒沒有,隻是皇爺心善,奴婢怕您知道了不高興。”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道,

  “朕沒甚麽不高興的。”

  張誠見推脫不過,隻得進一步詳細解釋道,

  “其實簡單說來就一個字,‘等’。”

  朱翊鈞問道,

  “‘等’?怎麽個‘等’法?”

  張誠道,

  “皇爺聽奴婢從頭解釋罷,這‘坐監曆事’之製,乍看起來隻有‘曆事’二字,但這二字之中,卻處處皆須花錢彌縫。”

  “依照我朝祖製,國子監中推行‘六堂積分法’,實行歲考、月考製度,所謂‘六堂’,則是以國子監內部之正義、崇誌、廣業三堂為初級,修道、誠心二堂為中級,而率性一堂為高級,一般情況下,監生在升至率性堂時,便已然是經史兼通、文理俱佳。”

  “不過僅是這樣還不夠,在進入率性堂之後,還需要通過各種科目的考試,由國子監司業進行打分,當監生能夠在一年之內修滿八個積分,方才有資格被選取到官衙之內進行曆事,而未能達標者則繼續留堂修習,不予任事。”

  “且在被選任的曆事監生中,也有正雜之分,一般而言,通過正規考試進入國子監為正,而通過捐納錢粟的則為雜,因此捐納監生通過六堂積分獲得出身而入仕,一般需要十年以上,其寫本、清黃等雜曆,亦須七八年。”

  “對花錢買出身的監生來說,即使能捐納入監,也要考試合格後才能撥曆,曆事後結束後還要覆考,競爭十分激烈,即便能順利通過以上考核,也不過僅僅是作為‘候缺’之一,在未能有官缺之時,則需要在原來的部門繼續曆事,待有官缺才能依此任用。”

  “如此有官缺者及時銓授,無官缺者複監候缺,出頭之日遙遙無期,所以為了盡快入仕途,有部分監生願捐納財物以免除坐班年月及曆事時間,通俗來講就是花錢‘加塞兒’,便如奴婢先前所言,想當官的人太多,願意讀書的人也太多,隻能慢慢等了。”

  朱翊鈞奇道,

  “若真如你所說,那如今這京城國子監中,豈不是個個都是坐監等授官的老者?”

  張誠道,

  “這倒不然,監生捐納後,一律按照資曆入選,資曆即為候選年限,候選十年以上者留部,不足十年者給予劄付,回家候選,十年滿日後,再起送搭選,如遇年份相同者,以納銀先後為序,按照雜曆讓正曆一年,為此不少監生奏告遙授、加納或預納。”

  “遙授監生為曆事滿選未及一二年者,一般遙授為正七品官,捐納之後隻授有司職名或冠

  帶;加納監生為在原任職的基礎上通過再捐納一定銀兩得到更高職銜,但需經吏部覆職後,才可挨次選用;預納監生即指未到選授官時,監生通過捐銀預先納定某官。”

  “所以雖說例監的聽選時間長,但是隻要有這財力肯花錢,在監生入仕前的任何一個環節,不管是免考、曆事、遙授,抑或免聽選、加納授官,均可用銀子去買,但是這銀子花得花不出去,得看吏部有沒有官缺須得去補。”

  朱翊鈞道,

  “朕明白了,這所謂的‘大捐’,就是朝廷用正六品以下的官職勾人使銀子。”

  皇帝吃了口茶,接著放下茶碗歎道,

  “就這幾個官缺,徐文壁竟也篤定能勾人使出六百萬兩銀子來買?”

  張誠笑道,

  “定國公是勳戚,能如此體諒為官之苦樂,皇爺合該嘉獎他才是。”

  朱翊鈞又笑笑,道,

  “徐文壁體諒的是想當官而沒當成的。”

  張誠道,

  “當成官的定國公也體諒,捐納事例一向由六部共同負責,分攤下去總比讓工部一力承擔得好。”

  朱翊鈞道,

  “可富民的錢也不是憑空賺來的,廩膳生能以歲貢入監,以正途出仕,定然願等歲貢而不願捐納,故而這捐納監生定然多為增廣及附學生員,萬一這捐納開得多了,增廣及附學生員出不起銀子了,那這些曆事、遙授、加納、預納、冠帶豈不是都成了有價無市之物?”

  張誠笑道,

  “廩膳生一樣也能收銀子,皇爺忘了,當年張居正秉政之時,為節省財政開支,以緩解生員奎滯為名,推行淘汰天下郡縣生員製,規定每個官學之中的廩膳生員,十人以內必去四人。”

  “而當時進入府、州、縣等官學中能領廩食的學生,以一大縣為例,才不過十五名,因此張居正這項政策一出,在學生員便紛紛出錢輸粟入監,即使家境貧窮無從捐納者,也想方設法地賄賂提學官,以此希冀不因歲考、科試成績而被免去廩膳資格。”

  朱翊鈞心想,難怪明清兩朝都治不好製度性賣官的這個痼疾,錢實在來得太容易了,朝廷一開考試就有人趕著送錢,世上哪兒還有比這更省力的生意?

  “漢靈帝真是生不逢時。”

  朱翊鈞淡笑道,

  “倘或他生於我大明,見滿朝上下都是道德君子,一定不必費心去分親疏遠近。”

  張誠忙低頭道,

  “皇爺說笑了。”

  朱翊鈞道,

  “捐納之事,待朕回鑾之後,再召內閣詳細商議罷,對了,今日是九月……”

  張誠接口道,

  “是九月十二日。”

  朱翊鈞道,

  “對,九月了,司禮監近來可有碰到甚麽難以料理的棘手之事?”

  張誠回道,

  “是有幾件事不太好辦,棘手卻倒都稱不上,奴婢已經批紅了,皇爺若想親覽奏疏,回宮之後,奴婢便立即向皇爺一一稟奏。”

  朱翊鈞輕輕地“哦”了一聲,道,

  “朕是聽方才徐文壁提起,說建壽宮的磚都是工部從山東臨清的磚窯裏頭買的,因此想調幾份山東的奏疏來看一看,倘或磚窯交的稅多,來日開鑿膠萊河之時,還能抽些銀子調過去接濟嘛。”

  張誠應道,

  “是,是,皇爺想得周全。”

  朱翊鈞又看了張誠兩眼,見他沒有要說其他事的意思,便揮手道,

  “好了,朕累了,你去宣貴妃進來罷。”

  張誠應了一聲,剛要躬身告退,就聽皇帝接著又道,

  “司禮監事多繁雜,時有疏漏也是難免的,可是張誠,朕最信你了,倘或連你都有所疏忽,不能顧全大局,朕都不知該提拔誰來當這個司禮監掌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