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沒有意見的意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12-29 11:50      字數:4298
  張誠又笑了一笑,他長了一張相當庸常的臉,笑也是庸常的笑,給朱翊鈞講起來就是帶了點兒“封建社會慣有的奴才相”。

  隻是他此刻眉頭一揚又往下一頓,眼中忽而流轉出些許幹練的精明,好似通身當真有了“老爺”的氣派,

  “那這樣,孫秉筆,我問你,你能肯定皇爺現下對戚繼光究竟是甚麽心思嗎?”

  孫暹道,

  “自然不能肯定。”

  張誠笑道,

  “是啊,你我為天子近侍,對皇爺的想法尚且無法真正把握,何況前朝的那些朝臣呢?要論起揣摩聖意,朝臣絕不及你我,孫秉筆,在宮裏當差這麽多年了,難道連這點兒自信都沒有嗎?”

  孫暹猶疑道,

  “可我聽說,給戚繼光寫墓誌銘的是前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宗主爺,這汪道昆當年,可是與王世貞齊名的‘兩司馬’啊,您說這前邊的大臣們是不是已經看出皇爺對戚繼光的態度正在逐漸軟化?”

  張誠揮手回道,

  “不妨事,汪道昆和戚繼光是老交情了,從前汪道昆任義烏知縣時,曾為戚繼光募兵,於是就升了福建兵備道,後來戚繼光在南邊清剿倭寇時,汪道昆又為之募款,戚繼光剿倭寇剿清了,他亦因此功擢任福建按察使,這是文武相得的佳話嘛。”

  “要我說啊,這些文人呐,也就是寫文撰章的本事,至多不過是私底下結個甚麽詩社,有東廠和錦衣衛盯著,翻不出甚麽大浪來。”

  “聽我的,戚繼光請賜恤典的奏疏先壓一壓,他這諡號是越壓越高的,‘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說不定壓到最後,連‘戚公祠’都建起來了,這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孫暹見張誠將責任擔了下來,心下大定,忙又道,

  “我就是擔心,即使申時行也認為應該壓一壓這道奏疏,可他難道就不會支持皇爺建立輪船招商局嗎?”

  張誠將手中的奏疏重新放了下來,擱到了自己的腹部上,

  “你從哪裏看出,申時行支持建立輪船招商局了?”

  孫暹皺眉道,

  “他若是不支持,皇爺先前晉升他為左柱國時,他就該力辭不就,就像……”

  張誠接口反問道,

  “就像當年的張居正一樣嗎?”

  孫暹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

  張誠微笑道,

  “‘稂莠之餘,要在芟刈’、‘肅殺之後,必有陽春’,這是當年張四維任首輔之後與時任次輔的申時行應答的兩句至理之言呐,皇爺痛恨張居正,尤其最痛恨其操切專斷,申時行怎麽會犯同樣的錯誤呢?”

  孫暹疑惑道,

  “那這樣說來,申時行其實是反對皇爺建立輪船招商局的嗎?”

  張誠笑道,

  “不,不,孫秉筆,在我大明做事,通常是既不能支持,也不敢反對,歸根結底還是那句話——”

  孫暹這回終於學會了搶答,

  “——還得是要看皇爺究竟是甚麽心思、最惦念甚麽、最看重甚麽。”

  張誠道,

  “對了,對了,就是這個意思,依我看啊,申時行對輪船招商局根本沒有任何意見,皇爺說要建,他便說好,皇爺說要招商,他便說可行,皇爺要晉他的名位,他便說不敢推辭。”

  “如此是進可攻、退可守,有朝一日皇爺變了主意,他依然能是這一套‘好’、‘可行’、‘不敢推辭’,這就是申時行一貫的作為,我是早瞧明白了。”

  “因此關鍵就在這裏,朝臣們的‘沒有意見’恰恰就是最大的意見,推行新政必得操切,而內閣諸臣又不敢獨斷專權,唯恐惹得皇爺厭煩。”

  “這兩相權衡之下,聽憑皇爺任意施為、事事以皇爺馬首是瞻,便是最好的明哲保身之道,既然申時行已然帶頭選擇明哲保身,除非皇爺親自發話,否則他是絕不會出麵挑起爭端的。”

  孫暹聞言便更加疑惑道,

  “既然如此,申時行又為何向皇爺提出削減漕倉宦官職守的諫議呢?”

  張誠笑道,

  “因為他知道他沒有意見,不代表我們沒有意見,漕運改海運的事兒,咱們和前朝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要是我與他較起真來,動靜太大,說不定一下就會把皇爺給驚著了,所以他先刺咱們一下,算是提醒也算是試探。”

  “說正經的,申時行要是打定主意助力皇爺籌建輪船招商局,那南邊的海商早就群起響應了,紛紛入股了,皇爺也就不必再捧著那個範明了,咱們今日就不必操這份閑心了。”

  “正是因為咱們還替皇爺操著這份心,所以申時行到底是甚麽看法咱們一望即知,他既然不打算跟咱們來正經的,咱們也別反擊得太狠,除掉那一個範明,讓天下商人都對海運避之不及,這尺度也就差不多了。”

  孫暹道,

  “要說宗主爺將這漕運改海運的矛頭,引向遼東南兵與北兵之爭,確實高明,可萬一朝中有那不受漕利恩惠,或是有那等想博名出位之人想借此生出事端,宗主爺又該如何應對呢?”

  張誠道,

  “這卻容易,咱們隻要從朝中受沐漕利之人中挑一個皇爺無法徹底發落的人出來頂雷就是了。”

  孫暹問道,

  “譬如可以尋誰呢?”

  張誠道,

  “依我看,現成的就有一個,漕運總兵新建伯王承勳,他是王守仁的嫡孫,而王守仁又是現今‘心學’的開創者,弟子極眾,在勳貴和清流中都相當有威望。”

  “最重要的一點是,王守仁能在萬曆十二年從祀孔廟,是當時申時行一力主張,皇爺命儒臣、九卿及科道從公議奏後得出的結果,輕易是不可更改的。”

  “尤其當時申時行說過,‘若守仁言致知,出於《大學》;言良知本於《孟子》’,他將陽明心學奉為有用道學,師出有名,這都是皇爺當時下旨首肯過的,總不能為了一個輪船招商局,把王守仁再從孔廟裏拖出來罷?”

  孫暹附和道,

  “是啊,這要一拖出來,毀了‘心學’事小,要是一巴掌打了皇爺的臉,那事兒可就大了。”

  張誠道,

  “不錯,要說這海運的弊端遠小於漕運我是認的,但要是說皇爺會僅僅為了海運舍棄那麽多要緊關竅,我是斷然不信的,皇爺從來都不是枉顧大局之人啊。”

  孫暹“嘶”了一聲,壓低嗓音問道,

  “宗主爺,您說皇爺會不會是被那些洋鬼子迷了心竅了?洋人也不是頭一次來我大明,和我大明做生意更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怎麽皇爺現今竟將他們的學問看得這樣重?”

  “好似他們樣樣皆勝於我大明,甚至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我中國之強敵,這豈不是太荒誕了?泰西與中國遠隔重洋,相距幾萬海裏,即使洋人對我大明心懷不軌,頂多也就在海上打打近戰,他們難道還能跟日本人似的從朝鮮攻進來?怎麽想都不可能啊。”

  “再說了,就算洋人真能強大到在無有任何陸上根據地的情形下從海上入侵我大明,即便他們能打下一兩塊領土,他們的國王也沒法兒來管呐,當年英國公都沒能讓毗鄰中原的交趾徹底歸順我大明,難道洋人和西學有那麽厲害,隔著千山萬水都能讓我中國子民萬眾歸心?”

  “宗主爺,這不是我迷信啊,隻是我想來想去,除非是皇爺被那些洋鬼子攝了心魄,否則皇爺怎麽都不可能變成如今這般對洋人又敬又怕的模樣。”

  張誠跟著孫暹的疑問陷入了沉思,一個人在宮裏待久了,便成了一隻政治的貓,不但做起事來躡手躡腳,連生存的器官都變成了鼻子,一聞就能嗅出任何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這倒不然,皇爺對洋人和西學的熱忱,是在那範禮安來北京陛見前就出現的,我覺得這問題肯定不是出在洋教士身上。”

  “洋人已經在濠鏡紮了根了,這同廣東十三行的生意做得好好的,沒道理要蠱惑皇爺去開海啊,朝廷要是不開海,那些零散洋商還能擠在中間賺個差價,皇爺專注開海對他們沒好處啊。”

  張誠凝神道,

  “且依我看來,即使這輪船招商局籌建成功,其中何人受益也是撲朔迷離,皇爺三番五次地向潞王爺示意要令他經辦海貿,潞王爺皆婉言謝絕,敬謝不敏,可見其中牽扯甚多。”

  “洋教士初來乍到,怎麽會用心於一件對他們而言有害無益的事兒呢?因此我覺得,這開海一定是皇爺自己的意思,而且必定謀劃已久,絕非心血來潮。”

  孫暹疑道,

  “那就更奇怪了,皇爺明知籌建輪船招商局是阻礙重重,卻謀劃再三,決心堅定,難道單單是為了錢嗎?”

  張誠低下頭細想了一會兒,神情真仿佛是一隻家貓在嗅主人的羅襪,

  “會不會是因為國本?”

  張誠思忖後道,

  “太子之位尚未有定,朝中人心浮動,而皇爺屬意皇三子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皇爺會不會是想借著籌建輪船招商局之事為皇三子的儲位鋪路?”

  孫暹接口道,

  “要真是這樣,申時行和那些在朝中有援的海商對朝廷開海一事作壁上觀便更解釋得通了,尤其是潞王爺,慈聖老娘娘一直是同前朝朝臣一起支持皇長子的,潞王爺一定是從慈聖老娘娘那裏聽到了甚麽,才會如此堅決地拒絕為皇爺經辦海貿。”

  “按照如今的財政情形來看,朝廷再議放開藩禁是遲早之事,潞王爺若是有心,接下開海這樁差事,為宗室當個表率,豈不更好?可潞王爺偏偏就不領情,不過若是其中涉及國本之爭,潞王爺此舉,卻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不知貴妃娘娘是否知道皇爺的這一番用心,若是貴妃娘娘知道,咱們或許可以想個辦法,讓貴妃娘娘來勸勸皇爺……”

  張誠抬手道,

  “不對,孫秉筆,我朝祖製,後宮不得幹政,貴妃娘娘即使知道,或是心存疑慮,在皇爺麵前也得裝作不知道,如何會為咱們開口勸諫呢?”

  “慈聖老娘娘能光明正大地為潞王爺打算,那是因為要保命,可貴妃娘娘卻不能理直氣壯地為皇三子籌謀,那就成了爭命了,命裏帶的東西是不能爭的,有就是有,無就是無,貴妃娘娘娘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而且現在輪船招商局的籌建才剛剛開了一個頭,皇爺還沒對前朝下甚麽手呢,貴妃娘娘就是想勸,也找不到具體事由啊,難道貴妃娘娘還能比皇爺更有先見之明嗎?那是絕不能夠啊,所以即使咱們尋人去說動了貴妃娘娘,貴妃娘娘也不會,更不能為我們勸諫皇爺,這是顯而易見之事。”

  孫暹這時道,

  “既然如此,咱們幹脆就不妨將這開海一事直接牽扯到國本之爭上,商人最怕政治,若是宗主爺的前幾個方法都失敗了,這國本就是咱們最後的武器。”

  張誠想了一想,道,

  “這已然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不過若是咱們能通過戚家軍就讓皇爺重新考慮是否改革馬政,抑或是那範明能自己知難而退,我們也不必費心將國本的這池子水攪得更混。”

  孫暹敬服道,

  “宗主爺說得很是。”

  就在二人談話間,先前被張誠打發去門外的小太監又折返了回來,小心翼翼地朝張誠稟告道,

  “宗主爺,皇爺在殿中喚您呢,您趕緊過去罷。”

  張誠頷了頷首,轉頭對孫暹道,

  “行了,孫秉筆,具體事情該怎麽辦,我都知道了,你這就先回司禮監罷。”

  這通話說罷,張誠便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他一抖筋骨,通身的那副“老爺”氣派霎那間又消失了。

  就像朱翊鈞觀察的那樣,張誠的一切生理症狀都不是偽裝,他的每一個舉動,無論是賠笑、磕頭還是感動流淚,都是如此得真誠而發自內心。

  於是此刻他的臉上忽然又浮現出那種庸常而卑瑣的神情,好像他生來就一向習慣於當奴才,畢生的誌向就是唯諾著服從於紫禁城中的九五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