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範永鬥的教育(中)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12-12 10:04      字數:4529
  範永鬥再次走進堂屋的時候,範明正靠著椅背就著茶水嗑瓜子。

  瓜子是鮮西瓜子,用細鹽烘培過,嗑起來“哢嚓哢嚓”得響,這是近幾年從宮中開始時興,漸漸流傳到市井裏的吃法,據說皇上平日裏就愛吃這些零食。

  在範永鬥眼裏,他的父親晉商範明在大多數時候是一個相當克製的人。

  範家如今早已是家財萬貫,範明卻仍是數十年如一日地穿洪武朝時給商人規定的布衣,住的是山西普通富戶的宅子,出門仍是騎驢騎騾,連頂二人抬的轎子都不敢輕易坐。

  有的時候他的大哥範永魁和二哥範永星看不下去,勸他們的父親別那麽克扣節省,範明總是搖頭道,

  “晉商再有錢,卻也不能越過晉王去啊。”

  不過範永鬥實際上也很不讚成範明這種過日子的辦法,他覺得一個人賺了錢卻不能自在地用作花來享受,是一種對有錢人的變相輕侮,畢竟不是每一個人賺錢的都是為了報複自己的生父。

  範永鬥當然沒有把這種想法宣之於口,雖然範明作為一家之主已然足夠開明,從不讓他們三兄弟對他跪拜叩頭、拱手作揖,甚至有的時候連長輩架子都不擺。

  此刻的範明仍是這般隨性而親和,見範永鬥回來了還笑眯眯地招呼仆擺茶上零食,好像他不是剛死了爹,而是新添了孩兒,

  “回來啦?看熱鬧的人都走光了罷?快坐下來喝口茶歇一歇罷。”

  範永鬥從善如流地坐下了,

  “我回來的時候就剩幾個人了,大哥和二哥說送完了他們就進裏屋來。”

  範明點了點頭,嗑瓜子的牙齒、舌頭和嘴唇一刻沒停,

  “好,好。”

  範永鬥打量了他父親一會兒,道,

  “爹,我親爺死了,您真的一點兒都不傷心嗎?”

  範明笑著反問道,

  “從前輕視我、欺辱我,讓我小小年紀就流落街頭、辛苦勞累的老壞蛋死了,我為甚麽要傷心?”

  範永鬥道,

  “畢竟那是我親爺呀。”

  範明回道,

  “親爺咋咧?”

  範永鬥道,

  “不講孝道,總得講一講天倫罷。”

  範明道,

  “那老壞蛋都不跟我講天倫,我為甚麽要跟他講天倫?難道‘天倫’是一個專為小輩而設的概念嗎?”

  “範永鬥,你瞧平時咱們家做生意,有沒有哪樣東西,在同斤同兩同地同時出售給不同人的時候,賣給年長者的價格一定是低於年幼者的?”

  範永鬥道,

  “這倒沒有,若是這樣賣,年長者一直占便宜,年幼者一直吃虧,哪裏還有生意可言呢?”

  範明笑道,

  “不錯,這個道理換成倫常道德也是一樣,如果一項‘美德’,隻要求下位者具備,卻不要求上位者,那它一定是一種剝削,如果一樣‘品質’,隻有弱者需要具備,卻並不同樣要求強者,它的實質肯定是一個陰謀。”

  “範永鬥,你記住,倘或這倫理道德必定是要使你吃虧,而且是長時間地、不間斷地吃大虧,千萬不要猶豫,你就該立時三刻地舍棄這種讓你吃虧的道德。”

  “因為你吃虧,就代表有人在占便宜,而且是在利用道德占你的便宜,這時候‘道德’在他手裏是一件武器,在你這裏卻成為一項弱點,這件武器可以不但可以被他拿在手裏,還可以在不同人之間交換轉移,專門用它來攻擊你。”

  “就好比你親爺那個老混蛋,他在我小時候打我罵我,仗著我在道德上永遠沒有還手之力就欺淩我,對付這種不要臉的畜牲,你用倫常道德管用嗎?”

  “因為我是他的兒子,倫常上我永遠處於下風啊,所以呢,必得先舍棄了倫常,把那老混蛋最有力的一件武器從他手裏抽走,你爹我才能打得贏他啊。”

  範永鬥似懂非懂,

  “可……要不是親爺當年把爹您趕出家門,爹也幹不成現在那麽大的事業啊。”

  範明聞言,將頭往桌旁的痰盂一聲,狠狠地啐了一口,

  “呸!我能做出現在那麽大的事業,是我自己勤奮努力能力強,同那老混蛋有甚麽關係?我當年要有一個正常親爹,說不定我現在早是山西首富了!”

  “這世上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正常人都不會把人為製造的挫折當成財富,隻有腦子不大好使的蠢材才會把自身的成就歸結到經曆的磨難上去。”

  “你也不要聽外頭人說甚麽‘玉不琢不成器’,這都是騙人的話,能成大器的人都是他們自身就能成大器,哪裏需要困難來‘琢’他們?”

  範永鬥道,

  “既然如此,那為何此種言論至今還大行其道呢?”

  範明笑道,

  “這簡單,這一呢,是有無數像你親爺那樣的老壞蛋,大概是你祖奶奶生他的時候,不小心把他的那張臭嘴和肛門生顛倒了,一開口就全是髒字。”

  “這種人都是有生理問題的人,天生的,他基本上是改不了的,改不了怎麽辦呢?外人受不了他,隻能教自己孩子受著。”

  “但孩子也不甘心全受著呀,所以這類人就發明出這種說法,不但企圖澄清自己那張肛門一樣的臭嘴,還麵孔不要地把別人做下來的事業攬成自己的一份功勞,因此我絕不原諒那老混蛋,他死了我也不原諒他。”

  “如果我今天讓那老壞蛋入土為安了,得以善終了,那即使我將來成為大明首富,後世人依舊會講‘噯呀,世事難料啊,多虧他爹當年把他趕出家門,他才能勵精圖治地創下如此事業’。”

  “哼!你爹我辛辛苦苦、白手起家,這數十年來日日奔波於荒灘戈壁之間,在蒙古女真各部之中左右周旋,那老混蛋卻躺在山西天天享清福,我憑甚麽要把我創下的事業分一份名聲給他?”

  “我寧願被後人指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也不願看著那老壞蛋死了化成灰了,到後世裏還沾我的光,我這叫維護公序良俗,教老壞蛋們麻溜兒地閉上他們的肛門嘴,甭想靠一張臭嘴到處碰瓷,教別人受了磨難還要感謝他們。”

  範永鬥應道,

  “這確是一條,可是爹,要是親爺當年,隻是對您嘴硬心軟呢?”

  範明道,

  “沒有這樣的事。”

  範永鬥道,

  “甚麽事?”

  範明道,

  “所謂‘刀子嘴豆腐心’,我是不信的,從來就沒有一個人心裏為你好,嘴上說不出好聽話來這樣的事,從來就是沒有的。”

  “聖人雲,‘巧言令色’,意思就是好聽的言辭可能是裝出來的,不能因為一個人說話說得好聽就相信他,可見就是最講道德的君子也知道,好聽話是最容易迷惑人,也是最容易取信人的。”

  “倘或有一個人是真心想為你好,讓你聽取他的意見,他一定會變著法兒地把他的意見說得你愛聽了,讓你一聽就願意相信他了。”

  “如果一個人連這番工夫都不費了,一張口就是你聽不下去的難聽話,不要懷疑,這種人就是打著為你好的旗號來讓你惡心,借此企圖操控你。”

  “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像你爹對你爺,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身,免得你受了這份惡心,還要反過來誇他想得周到。”

  範永鬥若有所悟。

  範明繼續道,

  “對,還有一條,畢竟當爹的人裏麵像你親爺對自己孩子還這樣壞到腸根子裏的混蛋不多,更多的是呢,是那種自己無能還非要逼得孩子上進的懶蠢材。”

  “他們自己一輩子碌碌無為,卻妄想靠女人的肚皮弄出個人中龍鳳,然後再仗著自己是個爹了,就騎在那人中龍鳳的頭上作威作福。”

  “所以越是懶蠢材呢,就越喜歡對自己孩子冷嘲熱諷、陰陽怪氣,孩子將來出息了呢,就是他培養有方,孩子將來不出息呢,便是他有先見之明。”

  “噯呀,這種懶蠢材最可惡,範永鬥,往後你爹我要是成了這種懶蠢材,你可千萬不要聽我的話。”

  範永鬥道,

  “爹,你咋能是懶蠢材呢?我長這麽大,就沒見過比爹你更勤奮的人。”

  範明道,

  “這不一定啊,一個人的現在不能代表他的將來,萬一你範永鬥將來比我還厲害呢?那時候你就不該再聽我話了。”

  萬曆十六年的範永鬥全沒有預見將來有一天他能代表全體晉商在史書上遺臭萬年,此刻的他隻是懵懵懂懂地看著瓜子皮在範明的兩片嘴唇之間上下飛舞,紅口白牙間利落地便剔出了內仁,

  “怎麽會呢?我比起爹您來可差得遠呢。”

  範永鬥想了想,又拋出另一個更實際一些的問題,

  “不過話雖如此,爹您今日對親爺這般狠絕,就不怕鄉親們以為我範家過於心狠手辣,往後凡事都對咱們家更為忌憚?”

  範明笑道,

  “有忌憚才好,我不當官,就怕別人不忌憚我呢,擁有權力的人才有資格講道德,這四民之業,士農工商,商為最末,咱們要是一講道德,指不定被人占多大便宜呢,我倒情願一碼歸一碼,甚麽道德倫常都不論。”

  範永鬥問道,

  “那要是影響我們家以後賺錢呢?”

  範明回道,

  “賺錢的第一步就是不被人占便宜,沒原則的人是賺不來錢的,真能賺錢的人,錢就是他的原則。”

  範明說話的時候嘴仍是不停地磕著瓜子,一看就是有福氣的嘴,幹甚麽都不耽誤流暢地吃喝,

  “範永鬥,你現在年紀還小,體悟不深,等到再過幾年,能跟你大哥二哥出去做生意了,你就知道這賺錢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範永鬥乖乖地點頭,一個人不能把他的原則和底線交給世人所公認的倫常道德,這是他父親數十年行商積攢下來的一句金玉良言。

  就在二人說話間,範永魁和範永星陸續從外頭回來了,範明輕咳一聲,招來仆從將嗑出的瓜子皮收拾了,再重新往茶中添得熱水來,

  “無論甚麽人死了,日子都得接著往下過。”

  仆從忙碌完畢,便被範明揮手打發了出去,闔上了堂屋的門,

  “現在有件事頗為棘手,連我也看不大分明,所以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範永鬥見他兩個哥哥都正襟危坐,悄悄地便從零食中拿了一塊酥糖放進了嘴裏。

  範明這般那般地將先前傳話人的意思複述了一通,末了問道,

  “依你們看,皇上這個‘投票選吏’到底是怎麽個意思?”

  範永魁首先開口道,

  “我覺得這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皇上缺錢,我聽外頭有傳言說,張居正剛死的時候,皇上還能在宮中操練禁軍,現在幾年一過,皇上連給宮中內禁軍配坐騎也不能夠了。”

  “朝廷現在忙著到處賑災,沒錢給禁軍買馬,自然隻能從底下人身上克扣,這投票不是主要的,民牧馬戶大抵都不識字,投票給誰呢?當然是誰有錢、誰給他們好處,他們就投票給誰了。”

  “那麽這樣一來,太仆寺的驗馬官以及北直隸那些包攬究售的馬販、馬頭為了保障他們現有的‘吏位’,隻能對民牧馬戶們讓利些許,或者更直接一些,這些‘被投票的吏’聯合起來,花一筆錢,將馬戶們手裏的選票重新買回去。”

  “這一來一去,馬戶們身上的擔子輕了,養馬的積極性也高了,原本養不好的馬說不定就養出來了,皇上也就不必為禁軍的坐騎發愁了。”

  範永星接口道,

  “我倒覺得,這內禁軍得坐騎隻是皇上的一個借口,皇上有命,到哪兒調不上來那數千匹馬來?我就真不信皇上缺那幾千匹馬,大明天子連千匹馬都調不進宮裏,那傳出去,豈不是要被列國鄰邦恥笑?”

  “馬的問題,肯定不是主要問題,我覺得關鍵還是在朝廷的黨爭上,‘倒張’倒完了,皇上說不定是又看朝中哪一派不順眼了,想借著缺馬殺幾個他不喜歡的官員勳戚呢?”

  “再者,民牧至今已然敗壞到了上繳折色俵馬銀的地步,就是那些小吏甘願讓出些許薄利來,也是無濟於事,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內情啊。”

  範永鬥的舌頭無聲無息地舔著口中的酥糖,酥糖甜噝噝得化開來,化成了一汪甘泉。

  範明往屋內一瞟,眼風倏然便刮到了他的身上,

  “範永鬥!你說呢?”

  範永鬥“咕咚”一聲咽下了酥糖,笑嘻嘻地道,

  “依我看,這事兒沒爹和大哥二哥想得那麽複雜,就是皇上想用投票這種方法來選官選吏了,因此就先從馬戶身上開始實驗,要是效果頗佳,說不定往後就通行全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