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範永鬥的教育(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11-30 07:47      字數:5141
  萬曆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

  範永鬥托著腮,一聲不吭地坐在堂屋前的回廊欄杆上,院中鬱鬱蔥蔥的草木綠疏在山陝旱成天災的大太陽裏瑟瑟發抖。

  他的頭頂上是懸山七檁前出梁的屋簷,由四根方形石柱支撐簷麵,背後的房門開於明間,但後退一廊,與內柱成一線,使房子平麵呈“凹”字形。

  門檻、立頰、門額皆為木質,立頰外表又加木雕花邊,以雙重五齒花瓣條邊為底,上刻牡丹圖案,圖案雕得雖不精細,但看上去總歸像是大戶人家。

  倘或擱在洪武朝,範家這樣的建築定是要被問罪的,但現在距太祖爺那會兒整整隔了二百二十年,太祖爺定下的規矩也變成了二百多年前的老黃曆。

  “……我再說一遍啊!不管我有錢還是沒錢,那老家夥都別想從我這兒花上一個子兒!”

  堂屋內忽然傳出一陣極響亮的喧嘩,頗有昭告天下之氣勢,

  “您別替我遮掩,我也不需要您遮掩,我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了啊,您回去一字不差地告訴那老家夥的野種,老家夥死了我絕不給他收屍,棺材錢我一文都不會出。”

  “我範明別的本事沒有,最大的優點就是說到做到,我十歲的時候就告訴他我不會給他收屍,他也叫我別給他收屍……噯,對,您別偷換概念,這叫‘千金一諾’,不叫記仇。”

  範永鬥屏息凝神,院中的風像是停了,草木都瑟縮得不動了。

  堂屋裏的聲音窸窸窣窣地、黏黏糊糊地輕下去了,像是那傳話人有意鳴金收兵,想替範明掩飾“家醜”。

  但那人顯然是錯估了範明對“醜”的定義,範永鬥太了解他的父親了,他父親對他親爺的恨是他父親一生財富的源泉,一個人選擇甚麽方式掙錢,就決定了他做事的下線,他父親的下線就是要親眼看到他親爺不得好死,而且必須是眾所周知的不得好死。

  範永鬥在膝上攤開手,掰著手指在心裏默數,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

  剛數到“五”,這座麵闊三間、坐北朝南的深宅又響起了範明那鏗鏘有力、豪邁爽朗的笑聲,

  “您這就是在跟我說笑了!我又不當官,這該丁憂還是該奪情,誰都管不到我頭上。”

  “至於那野種要告我‘不孝’,你讓他告去啊!我大明律法嚴明,刑犯斬首都是要皇上親筆勾決的,他要告我‘不孝’,我就立刻反告他‘謀叛’,我看皇上會先斬哪個?”

  “反正都是在《大明律》‘十惡’裏的罪狀,皇上要是不赦,大不了我就跟那野種同歸於盡,大不了到了黃泉路上我就跟那老家夥說,他寶貝兒子是我範明替他拉下來去陪他的,管教他到了閻王爺跟前都咽不下那口氣!”

  “大家都別縮著脖子裝鵪鶉,同蒙古人、女真人做生意賺來的錢,這介休縣幾乎是人人有份,萬曆十四年年初大旱,全山西六十萬饑民裏頭,死的死,逃的逃,賣孩子的賣孩子,這介休占了多少個,大家心裏都有數罷?”

  “我雖然不喜歡憑空給人當爹,但大家也不能一吃飽飯就放下筷子罵娘啊,世宗爺在的那幾年,連河東鹽運司都撥給宗室當爵祿了,這鄉裏鄉親的再不互相救濟著,說句不好聽的,要‘謀叛’的早拖家帶口地奔蒙古了。”

  範明慢條斯理地說完這番話,也不顧傳話人的臉色如何難堪,自顧自地便端起手邊的碗盞喝茶。

  茶是從福建武夷山運來的,漢口以南靠船運,漢口起岸後主要靠駱駝和騾子運輸,走出西口,再改用駝隊穿越茫茫沙漠,最後抵達邊境口岸恰克圖,銜接的便是萬裏之外的彼得堡和莫斯科。

  範明享受著這一口晉商世代百年走出來的坦途佳品,悠哉遊哉的表情仿佛正在教堂敲鍾的俄國沙皇費奧多爾一世。

  傳話人的臉上終於有些掛不住了,

  “範爺,您這是何必呢?老太爺在的時候,大家都看見了,確實做了許多對不起您的事兒,但現在人都死了,這屍首都停在門口了,您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老太爺曝屍荒野罷?”

  範明仍舊喝著茶不說話,眉眼裏頭卻全是不屑的笑意。

  倘或範永鬥此刻在屋內,從範明那半遮半掩的半張臉中就可以解讀出他父親此時的心理中國人就是橫豎看不開生死,其他事看不開就看不開罷,還拿這看不開來威脅人,然而我就是不受你這威脅,看你能拿我怎麽辦?

  傳話人見範明不接茬,不由繼續道,

  “我瞧範爺這麵相,天庭開闊,口方正大,人中深厚,一瞧就是子孫富貴的大福相,我也說句不中聽的話,萬一將來範爺您去了,三位少爺有樣學樣,撂開手去硬是都不給您摔盆砸碗,您就是到五台山成了仙那也後悔不是?”

  範明“哼”地一笑,將手中碗盞“啪”地一放,扯開嗓門便喊道,

  “範永鬥!範永鬥!你進來!”

  門外的範永鬥一聽這響動,趕忙站起身來,直接推門進了堂屋,他爹一向習慣連名帶姓地喊他們兄弟,

  “爹……”

  範永鬥還來不及勸上一句,剛吐了一個稱呼,就聽範明對他指揮道,

  “你大哥和二哥還在咱家大門外罷?你出去對他們傳我的話,他們的親爺今天就是遭了‘現世報’了,他在我十歲時將我趕出這範氏家門,我今天就把他趕出範家祖墳。”

  “這是一報還一報,誰作下的孽誰償還,我就是要他們的親爺剉骨揚灰不得好死,這是因為他們的親爺對不起他們的爹,往後我要是有一件事對不起你們仨兄弟,我死了以後,就算已經被埋進了墳,你們照樣可以把我挖出來鞭屍。”

  傳話人目瞪口呆地一臉冷峻的範明,他這還是第一次瞧見如此以身作則的教子現場,

  “範永鬥,我告訴你,這當爹沒甚麽了不起的,渣滓當了爹他還是個渣滓,混蛋當了爹他還是個混蛋,你那混蛋渣滓的親爺就算生了你爹我這個遠近聞名的大商人,也還是個混蛋渣滓,我今天要這個混蛋渣滓不得好死,我就是在替天行道。”

  範永鬥抬目看去,隻見範明端莊語氣下的臉是一派溫柔與猙獰,數十年來的含辛茹苦形成了那端莊,儒學孝道中的委曲求全勾勒出那溫柔,天倫滅絕的淡泊就是他麵孔上的猙獰,

  “鄉親們看一次熱鬧不容易,我今天就把這話給挑明了,我範明無論是生是死,都不想再跟那老東西扯上一文錢的關係,誰要是支持那老東西進我範氏祖墳,就等同於不讓我範明死後進我範家祖墳。”

  “有道是,生路可辟,死路難開,除非能同那野種一起上衙門以‘不孝’之名將我範明告倒了、告死了,否則隻要我喉嚨口裏還有一口氣,誰要是敢絕我死路,我定要斷他生路!這點我絕對說到做到,不信的盡可以來與我一試。”

  範永鬥聽罷,同那傳話人一齊立在原地半響沒有挪動一下,最後還是範明喝了茶潤完喉催他道,

  “範永鬥!愣在那裏作甚麽?傳話去啊,今天是六月廿四,關聖帝君聖誕,晚上咱們還要請關公、拜關公呢,別教晦氣事攔了咱們家的財路。”

  範永鬥趕緊轉身出門傳話去了,在他們範家,“攔財路”是比天還大的事,每回他爹一說“攔財路”,基本就等同於是在罵娘了。

  傳話人顯然也領會到範明“罵娘”的意思,但範明的這場言傳身教實在太無懈可擊了,把人情孝道都說絕了,就是真畜牲六親不認起來,也不過如此了。

  畢竟中國人總持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死者為大”,當一個人快不久於人世或者去世之後,就算他生前如何折騰,造了如何多的孽,都會被大眾自動帶上憐憫的濾鏡去看待,最後被原諒,甚至捎帶一句誇讚,然而偏偏畜牲不受此種觀念的限製,這讓傳話人十分為難,

  “俗話說得好,天下無不是之父母……”

  範明打斷道,

  “不瞞您說啊,我不讓那老東西進祖墳就是聽了這句話,天下的父母們為子女盡心竭力了一輩子才得了這一句話的美名,那老東西就不配當‘父母’,他要進了我範氏祖墳,就是侮辱了天下之父母。”

  傳話人這回真沒話了,能勸人的好話他都說完了,能誅心的壞話範明也說盡了,他算是看出來了,範明賺了大半輩子的錢,就等著這一刻揚眉吐氣呢,

  “其實我啊,也是為範爺您著想。”

  傳話人支吾了一會兒後,道,

  “真去衙門理論起來,‘不孝’總比‘謀叛’好找證據。”

  範明並不吃這一套,隻是無畏地笑道,

  “要證據誰沒有啊?”

  傳話人道,

  “聽說自張居正死後,皇上廢了‘考成法’,現在地方官升遷,不再以收繳錢糧多少為主要標準了。”

  “雖然大家夥近幾年是輕鬆不少,但是官老爺們不急著收稅糧了,咱們經商的終究是少了一條孝敬的門路啊,這有門路孝敬就能在鄉親中說得上話,這您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說了。”

  範明看了他一眼,和緩了語調道,

  “‘考成法’是回不來了,可這做官的總要銓選熬資曆啊,這幾年不知是傷了甚麽陰鷙,北方幾個省總有災情,朝廷從北直隸調賑濟糧都來不及。”

  “官老爺們別的不上心,賑災總是要傷腦筋的,否則真把災民逼上了梁山,那他們這官也就不必當了。”

  “所以啊,我說您甭操心,真想給孝敬總是能尋著機會的,一個縣官要想升遷,少則三年,多則九年,總有得熬呢。”

  “再說了,咱們山西總與其他省司不同,這山西與蒙古的生意,可是先帝爺在時就定下的,去歲皇上不是還下詔蔭庇了王崇古的一個兒子嗎?”

  傳話人接口道,

  “總想著靠山西出身的官員也行不通啊,近來有風聲傳言,王崇古在蒲州病重,萬一他這一走,皇上像張居正死後一樣,把之前的新政成果都給一筆勾銷了,那您現在賺的這些錢,可不是就賺不長了?”

  範明笑了一笑,道,

  “隻要蒙古人還安分,那這馬市的生意便還做得下去,朝廷先前雖然限製了馬數,但皇上若真有‘廢市’之意,這都快一年了,從京城傳抄出來的邸報上總該有所暗示才對。”

  “依我看啊,您別無端擔這份心,蒙古人即便要和朝廷翻臉,也不會同錢過不去,再者,這馬市的錢不單是蒙古人在賺,這九邊的邊將們,哪個不從馬市裏撈些好處?”

  傳話人笑道,

  “看來範爺是胸有成竹。”

  範明回道,

  “不,不,我不是胸有成竹,我是樂見那老東西不得好死。”

  傳話人抿了下唇,道,

  “瞧您這樣樂觀,我同我家老爺也便放心了,其實我家老爺不是不知道範爺您心裏的苦,隻是現在皇上又下旨往太仆寺出了個投票選吏的怪政策,我家老爺怕在這節骨眼上,您為老太爺的事兒鬧到衙門裏,萬一兩敗俱傷,豈不是因小失大?”

  範明笑道,

  “哦?甚麽‘大’、甚麽‘小’,你倒是同我說說。”

  傳話人笑道,

  “範爺,這同‘馬’相關的事兒,我不清楚,您還不清楚嗎?這太仆寺每年收上去的馬價銀隻有三成左右用來買馬,並且隻是撥給邊鎮買馬,剩下七成都被六部和其餘諸司拆借去為皇上幹別的了。”

  “而這撥給邊鎮的三成馬價銀中,又有超過六成是用作九邊將士的撫賞、犒賞和兵餉銀,真正用來買馬的,是這三成中的三成——要是哪個邊將撈得多些,連這三成都沒有——這些銀子都花到哪裏去了呢?咱們心裏都有本賬。”

  範明慢慢笑道,

  “這還不都是因為蒙古人陰損?這蒙古人賣給大明的市馬都瘦弱多病,別說寄養,普通騎乘都成問題,我九邊將士守衛邊疆,自然隻能變價二手賣出胡馬,再加錢重新買好馬才行。”

  “至於這馬匹到底能不能用作騎乘,都是兵部和太仆寺定的標準,同咱們晉商有甚麽關係?”

  “我們山西人,不過就是比官牧的牧戶和民牧的馬戶早一步掌握養馬知識,知道怎麽調養胡馬,怎麽將蒙古人賣來原本不能騎乘的胡馬養得膘肥體壯,再賣回給九邊而已,這叫勤勞致富。”

  “皇上要怪咱們晉商,還不如先去責難蒙古人,如果當年不是俺答汗圍了順義,一路打到了京城,朝廷現在哪裏還需要每年拿出那麽多銀子,去買蒙古人那些根本不能騎乘的胡馬呢?咱們山西人每年又哪裏能從馬市賺那麽多錢呢?”

  傳話人道,

  “話雖如此,可咱們晉商是這麽想,民牧馬戶卻不這樣想,如果啊,範爺,我是說如果啊,那些民牧馬戶真的通過投票把太仆寺那些負責驗馬的小吏全都換了下來,這馬匹的檢驗標準豈不是頓時就……不在咱們的掌控範圍之內了?”

  “這驗馬的標準一變,原本能二手賣出的胡馬,會不會突然就不能賣了?原本可以重新加價買進的好馬,會不會突然就不能買了?”

  “倘或隻是變了之後不能買賣,那也就罷了,可若是皇上因此追究起之前已經做成得那些生意,甚至因此降罪九邊守將,那豈不是必定會牽連到咱們山西?”

  範明又笑了笑,也不回答傳話人的這些問題,隻是不置可否地道,

  “你家老爺還真是心思縝密。”

  傳話人笑道,

  “不敢當,不敢當,說起做生意,整個介休,不!整個山西,都無人能及您範爺。”

  範明笑道,

  “你家老爺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範明已經說出去的話,就沒有要收回來的道理,我說要那老東西遭報應,他就是化成灰了也得給我遭了這場報應。”

  “不過呢,你家老爺大可以放心,這投票選吏的事兒啊,沒那麽快就立竿見影,這民牧馬戶都是一些無知小民,掀不起甚麽大浪來。”

  “現在的情形是,皇上缺銀子,九邊卻又離不得戰馬,太仆寺呢,是又缺銀子又缺馬,隻要咱們能將這三者平衡好了,《大明律》就是再嚴苛,也同咱們這些守法經營的商人沒甚麽關係。”

  傳話人頷首笑道,

  “有範爺您這一句話,我家老爺就能定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