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西醫和中醫的共同問題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11-30 07:47      字數:4854
  朱翊鈞順著範禮安的話音往他的方向看去,隻見他微微躬著身子,歐羅巴式的粗壯眉弓蹙起些許,配合著他那平滑的前額以及橢圓形的臉顯得異常和善。

  這種溫馴姿態的和善在現代那些“上帝子民”中是少見的,有信仰的人是多麽偉大,為了傳播主的福音,竟然能拋棄人類本性中對無知的高傲,變成一個盡力使自己看起來順心順意的小國使者。

  “好得很,好得很,朕知道了放血,自然也要聽聽止血。”

  朱翊鈞笑著打趣道,

  “放血既然承自羅馬東周之時,不知止血是否也出自羅馬先賢之法呢?”

  範禮安見皇帝饒有興致,立刻積極地解釋道,

  “帕雷止血共有二法,一法傳承於羅馬,另一法乃帕雷自創。”

  “在帕雷之前,歐羅巴各國處理戰場傷員的方法是‘火燎法’,即利用開鍋的油脂或燒紅的烙鐵貼在創傷處,通過結痂的辦法達到止血的目的。”

  “因此受傷士兵們除了要忍受傷痛,往往還要忍受生不如死的灼痛感,每次用火燎法處理過的傷員,都會痛苦地呻吟幾天,多數人熬不過幾天便會痛苦地死去,以致許多傷員寧肯拒絕治療,也不願慘遭那可怖的火刑。”

  “帕雷見此情狀,為免傷員受此烙灼之苦,便嚐試以羅馬古方——將雞蛋蛋黃,玫瑰花油還有鬆節油混到一起,塗抹到傷員的創口之上,以此不但使傷口結了痂,而且成功地避免了感染。”

  從現代科學的角度看,這張“羅馬古方”中真正起作用的是鬆節油,鬆節油裏的蒎烯成分在現代的燒燙傷藥膏裏仍然起著不小的作用。

  “看來羅馬先賢與我中國醫士是心有靈犀。”

  朱翊鈞笑道,

  “鬆節油在中醫古籍之中,亦有活血通絡、消腫止痛之用,殊途同歸,此法甚好。”

  範禮安忙道,

  “是,若論藥石性理,天下之國無可及中華者,臣著重想為皇上引薦的,是帕雷的第二種自創方法。”

  範禮安一麵說,一麵掏出一把令朱翊鈞十分眼熟的、近似於現代外科手術工具的“鴉喙鉗”,

  “此法名之為‘鉗夾止血法’。”

  朱翊鈞笑道,

  “這真是聞所未聞。”

  張誠見狀,忙又上前從範禮安手中接過鴉喙鉗,再遞到皇帝手中讓其打量細看。

  範禮安解釋道,

  “這把鉗子乃帕雷自創於嘉靖三十一年,通過它可以拉出傷員的動脈,用縫線紮住血管末端,以此徹底封死血管。”

  “爾後再給傷口清創,按照縫衣服的手法,給傷員的創口進行縫合,具體而言,就是用鑷子夾住彎針進行縫合,彎針刺進傷口之後,自動就會從另一端鑽出來……”

  範禮安一邊解釋,一邊比劃。

  朱翊鈞始終保持著一個溫和而鼓舞的聆聽式的微笑,絲毫沒有責怪範禮安的無禮,就是當年康熙請傳教士教授幾何證明題,也沒有朱翊鈞此刻這般樂於求知。

  因為他知道如果沒有皇帝的一力支持,這種順利沿用到五百年之後的外科縫合術,在萬曆十六年的大明根本無從應用。

  果然,範禮安的科普才告一段落,張誠便疑惑道,

  “人之皮肉竟也能被穿針引線?”

  範禮安回道,

  “自然,人體的組織肉芽是可以再生的,如果傷口組織被針線重新結合,那肉芽組織很快就會將傷口填補完整。”

  朱翊鈞笑道,

  “倘或這法子在歐羅巴戰場上推而廣之,那必然是一等一的好法子了。”

  範禮安道,

  “皇上說得是,帕雷已在隆慶六年將他所創所有之戰場縫合之術編集成冊,出版為《外科學教程》二卷。”

  “因帕雷前後擔任過法蘭西四任國王的皇家醫官,此書風行歐羅巴,各國醫者皆爭相效仿。”

  朱翊鈞在心中感歎,誰能想到《人體構造論》和《外科學教程》,竟同《本草綱目》和《瀕湖脈學》幾乎成書於同一時代,

  “既然歐羅巴各國君王皆有如此名醫侍從左右,想來各國國君也一定福壽綿長了。”

  範禮安卻道,

  “這卻不然。”

  朱翊鈞奇道,

  “哦?為何?”

  範禮安道,

  “歐羅巴如今醫士新創之術,大多應用於底層平民或戰場傷兵,各國君王貴族皆信奉古羅馬的草藥學,反倒少用這些外科療法。”

  張誠一聽即道,

  “既然這歐羅巴各國國王自己都不用這些穿皮刺肉的外科療法,你又為何引薦來給皇上呢?”

  範禮安道,

  “因為無論羅馬曾經再如何輝煌,如今已然都成了過往雲煙,就是上帝天主也不能總是沉浸在一個帝國消逝的榮耀中。”

  “外科之術遠勝於草藥之學,這是歐羅巴學者的治學心得,臣崇敬羅馬,崇敬的正是它的求真務實。”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帝國能永恒不滅,也沒有任何一門學問能僅僅憑著倚靠一種文明而裹步不前。”

  “如果一門學問隻能傳承祖先而不許後人否定,隻許先賢定論而不許後生研究,那它絕對稱不上是一門學科,而是一種宗教、一種信仰。”

  “皇上,臣以為,學問並非信仰,倘或想要一門學問發揚光大,最好的辦法就是研究它、推動它、實驗它、否定它,最後再認可它。”

  “因此臣不吝於否定羅馬國的任何一門學問理論,也不願去否定上帝存在的任何一個可能。”

  “因為如果一門學科變成了一種文明不可否定的‘信仰’,那它便已然不再具備供人研究的特質。”

  “而羅馬的榮光與偉大正在於此,皇上,正像羅馬的上帝不會恐懼異族的惡魔,羅馬的所有學問都是可被人研究、被人否定的。”

  “皇上既然不願意相信上帝的存在,那便一定對這些可被不斷研究和否定的學問感興趣。”

  “臣在兩廣之時遇見的中國儒士皆是如此,因此臣願意將這些看起來尚且還不完整的歐羅巴最新治學成果引薦給皇上。”

  範禮安說著說著,見朱翊鈞臉上笑意愈濃,粗眉也跟著平順起來。

  朱翊鈞看著眉飛色舞的範禮安心想,華盛頓死在放血療法之下其實是不冤枉的。

  英勇而誠實的美國國父主導了北美殖民地的獨立,精神上卻還是不舍得與歐洲人的羅馬老祖宗們做切割。

  然而就是這一點不舍造成了他最後的那一點不完滿,畢竟上帝從不同科學站在一道,就像華盛頓和他同一年去世的乾隆一樣,兩個帝國所走向的道路是那般南轅北轍。

  因此華盛頓的死是死得其所的,好比魯迅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被中醫治死,家產被中藥鋪騙光之後,終於在日本的土地上感受到了現代醫學的先進與強大,華盛頓那麽一死,簡直將美國與舊世界的所有不理性給一刀兩斷了。

  “範卿所言甚是,一度沉浸在過往榮耀中,不願進步和探索的帝國與人民,就連上帝也會放棄他們。”

  朱翊鈞笑著讚同了範禮安,又轉而看著繈褓中的朱常治發愁道,

  “隻是即便範卿將這兩種醫治之術闡述得如此明白,朕依舊不敢冒險將這兩種方法加諸於四皇子之身。”

  這話卻是帶了一半試探的意味,解剖和外科再如何領先於萬曆朝的大明醫學,在應用上總不如現代化學藥物和外科手術來得便捷。

  朱翊鈞總希望範禮安還有些與眾不同的“絕技”,譬如抗生素,再譬如阿司匹林,雖然他知道差了曆史上他離這些能夠快速使用的臨床藥物差了三百多年,但是他願意抱著那麽一點兒希望問上一問。

  不光是為了朱常治和鄭貴妃,如果能有接近於現代醫學的科學方法治好萬曆皇帝的腿疾,朱翊鈞十分樂意替萬曆皇帝冒這個“損傷龍體”的風險。

  但前提是必須有這麽一個法子。

  範禮安卻回道,

  “臣已然將自己在醫道上的所有學問對皇上傾囊相授,倘或皇上以為這不足以能醫治四皇子,那臣隻有再替皇上回一次歐羅巴,看看歐羅巴的學者們可否有新的醫學進展了。”

  朱翊鈞知道這是上回從澳門寄來的信起作用了,便佯裝驚訝道,

  “範卿帶領著一行倭國使團,如何竟生去意?”

  範禮安道,

  “教皇頒布詔書,要對英吉利國進行聖戰,臣身為教徒,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朱翊鈞微笑道,

  “可朕對範卿所攜之西洋諸籍頗有興趣,正想請範卿在京城開壇收徒,範卿這一去,朕還能從何處獲得這些西洋學識與羅馬典籍呢?”

  範禮安陡然一驚,隨後心下又是一喜,他原本以為朱翊鈞和日本關白豐臣秀吉一樣,既不信上帝又排斥天主教,不料這大明天子竟能主動邀請自己在京城傳教,

  “臣帶來的倭國使團中的那四位少年,皆是日本國的虔誠教徒,還有……臣在耶穌會中有兩位知己好友,他們也是歐羅巴博學的大學學者,臣可以寫信邀請他們來中國,讓他們代替臣在京師授學。”

  朱翊鈞笑了起來,範禮安的回答正合他意。

  按照時間推算,現在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已經在英西戰爭的第一場戰爭中被打敗了,待範禮安回到歐羅巴,就會發現這個“上帝也支持英國新教改革”的事實。

  而就在無敵艦隊失敗後,英國為了阻截西班牙的美洲運銀船和來自波羅的海的造船物資,一度進行裏斯本遠征。

  這一次遠征的結局在曆史上不但是失敗的,而且耗盡了英國的財政資源。

  與此同時,腓力二世在第一次英西戰爭落敗後,正打算通過大力發展造船業複興西班牙海上力量。

  萬曆朝歐洲的兩大國都在萬曆十六年遭受了軍事重創,急需經濟補給,在這種情況下,範禮安這樣一個具有深厚教會背景,常年在東亞傳教的耶穌會意大利籍使者,正好可以成為一座溝通大明與英國、西班牙兩國的貿易橋梁。

  朱翊鈞在心裏盤算道,如果事情進展得順利,大明與英國、西班牙貿易往來所獲得的財富,正好可以補充將來萬曆三大征所造成的損失。

  這件事如果能成功,又正好可以配合漕運改海運,以及如今剛剛新建的輪船招商局。

  同這些潛在利益比起來,“允許傳教士在京師開壇講課”這樣的口頭許諾當然不算甚麽。

  何況傳教士們人在北京而不是曆史上的濠鏡,最後到底能開甚麽課、開多少課,終究還是他朱翊鈞說了算。

  “甚好,甚好。”

  朱翊鈞笑著應道,

  “範卿盡管寫信,他們若來了大明,朕一定讓禮部悉心招待。”

  “不過範卿既然要走,朕也不能失了禮數,海上風急浪險,歐羅巴又在兵戎相接,朕會派我大明的船隊保護著範卿,也會差人準備好給教皇和歐羅巴各國國王的禮物。”

  範禮安見到大明天子如此重視與羅馬教皇的禮節往來,不禁有些激動,

  “臣一定會將皇上的禮物順利送到教皇手中,並且盡力為四皇子搜尋歐羅巴的治療方法!”

  皇帝寬和地笑道,

  “好,好,範卿若能盡力而為,則朕心已慰。”

  朱翊鈞頓了一頓,又問道,

  “不知範卿的這兩位好友姓甚名誰?倘或範卿能提前告知,他們有幸來華,朕也好遣人接待。”

  範禮安回道,

  “一位名叫利瑪竇,臣在日本傳教的時候,他在兩廣建立了‘仙花寺’。”

  朱翊鈞點了點頭,大名鼎鼎的利瑪竇嘛,

  “那另一位呢?”

  範禮安道,

  “另一位名為陸若漢。”

  朱翊鈞驀地一怔,但聽範禮安繼續道,

  “他當年與臣一起東渡日本傳教,現今在日本為拉丁語教師。”

  就在這一刻,朱翊鈞確定了這個傳教士陸若漢的曆史身份。

  這個取有漢人名字的葡萄牙青年,就是在“伴天連追放令”後依舊成功進入日本社會上層,獲得日本兩代統治者,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賞識,並被其二人特許任命為日本貿易代理人的耶穌會“通辭”。

  如果範禮安沒有在萬曆十六年向皇帝舉薦此人,那麽這位“西儒陸先生若漢”正式出現在晚明曆史大潮中的時間點是崇禎元年。

  當時崇禎皇帝剛剛登基,又在寧遠之役中見識到了西洋火炮的威力,於是他重新啟用徐光啟那一批具有天主教背景的官員集團,開始製定一個新的計劃,即通過從澳門輸入西銃西兵,解決當時朝廷東北邊境的燃眉之急。

  於是明廷再次派官員到澳門購炮募兵,陸若漢便在澳門議事會、耶穌會以及廣東官府的一致推薦下被選入了這支援明遠征隊。

  曆史上的這位葡萄牙傳教士兩次親身參加購炮募兵行動,將西方最先進的火器進獻給崇禎皇帝,為已然大廈將傾的晚明引進了一支完全西式的火炮槍械軍隊。

  不僅如此,曆史上的陸若漢還曾親自北上,幫助孫元化在登州操練新軍,登州兵敗後,他還堅持在萊州幫助明軍煉製西式火藥。

  可惜後來由於孫元化的部將孔有德、耿精忠的叛降,使得陸若漢為大明量身打造得西洋火炮技術流播後金,崇禎皇帝的一片苦心,最後反倒都成全了皇太極和多爾袞。

  “範卿之好友,必然可為朕之良弼。”

  朱翊鈞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

  “即使他們現在不願來大明,這在往後,朕也是永遠歡迎他們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