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西醫的問題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11-30 07:47      字數:4411
  現代人朱翊鈞其實是十分抗拒當萬曆皇帝的孩子們的便宜老爹的。

  這倒不是因為他嫌萬曆皇帝的孩子們不好——朱翊鈞雖然沒有自己實際意義上的親生骨肉,但對於孩子,他心裏總有一腔現代美國中產階級式的熱愛,這種愛是大而化之的,好比中上階級的美國家庭總愛領養被拋棄的異國殘疾嬰孩。

  但是到了萬曆皇帝的孩子們這裏,朱翊鈞那粗疏籠統的愛心不免就被萬曆皇帝的後宮給削減了。

  他發現在萬曆皇帝的大多數後妃眼中,孩子不僅是孩子,而是她們沉悶生活的一種希望,是一個寄托綺麗夢想的實體。

  譬如朱翊鈞在百忙之中也抽空單獨見過兩三回王恭妃,王恭妃與他談論的唯一話題就是她與萬曆皇帝的孩子。

  她一遍又一遍地對朱翊鈞說孩子們的事情,說完皇長子朱常洛,還要再說皇四女朱軒嫄,雖然朱軒嫄四歲即病故,但也全然不妨礙王恭妃的絮絮講述。

  仿佛隻要她還能不時地在朱翊鈞麵前講著、念著,萬曆皇帝的皇四女就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與王恭妃單獨見到第二麵的時候,朱翊鈞感悟出來了,王恭妃不是在說孩子,她是一直在對萬曆皇帝進行一種宗教式的、單方麵的無聲告白。

  他們共同擁有那麽好的孩子,孩子是由他和她的各一半結合而成的,甚麽名分禮儀都比不上這活生生的證據來證明他們曾經的交合。

  皇帝對她冷淡也好,對她疏離也罷,她都能談論孩子,即使皇帝的皮肉不再同她親昵,她和皇帝的骨血也已在孩子身上化成了一處。

  談論他們的孩子,就好比是談論他們最私密的那部分生命,這一小部分私密是王恭妃一人獨享的,是誰也摻和不進來的。

  因此無論皇帝怎樣對待她,她都能從孩子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品咂她與皇帝最親密的身體交融,而且是親密得分都分不離、解都解不開的那種。

  孩子是她和萬曆皇帝共有的秘密,解開這秘密的代碼是她和萬曆皇帝的血統,是她和他生命形態的絕密信號。

  在王恭妃眼中,她和萬曆皇帝的孩子,已然被這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最為重大的秘密給控製了。

  她必須時刻談論這種控製來暗示萬曆皇帝,除非他親自下手解除這種控製,否則任何一個第三者都甭想在他們之間真正地插足。

  朱翊鈞覺得,曆史上的萬曆皇帝是聽懂了王恭妃的告白的。

  而正因為這告白如此隱秘又如此執著,萬曆皇帝在萬曆二十九年下旨將王恭妃幽禁景陽宮,使她十年不能與朱常洛母子相見的時候,才能這般狠辣,甚至不曾有過一絲的心慈手軟。

  所以朱翊鈞是不願被萬曆皇帝的孩子們認作親爹的,他對孩子的愛心是純淨而遐邇一體的,無論誰再往上疊加男女私愛他都承受不起。

  換句話說,朱翊鈞隻負得起對萬曆皇帝孩子們本身的責任,倘或要他代替萬曆皇帝去通過孩子們對後宮嬪妃們負責,他朱翊鈞卻是萬萬擔不起的。

  不過朱翊鈞絕不會去嘲笑萬曆皇帝的後宮嬪妃,不需多言的了解並絕對的服從,這樣的愛一點都不卑微。

  他朱翊鈞是何等善良的一個人,即使他不敢去愛那愛情的載體,但他也永遠敬重那愛情本身的產物。

  朱常治作為產物之一,自然也得到了朱翊鈞十二分的小心關照。

  朱翊鈞雖然相信現代科學,但是萬曆朝西方醫學的發展程度究竟能不能治好朱常治的病,他心裏實際上也沒個底。

  不料範禮安得召進殿之後,表現得比朱翊鈞還謹慎。

  他就如同後世康熙朝進獻金雞納霜的法國人洪若翰一般,一定要等到其他獻藥者的方子均被中國皇帝確認無用,才不甚自信地認為自己能試上一試。

  範禮安先不去看朱常治,反而朝朱翊鈞道,

  “臣於醫理上無甚建樹,雖知些許皮毛,但絕比不上中國皇宮中的醫士,實在沒有把握能治好皇上的孩子。”

  曆史研究生朱翊鈞當然知道這是傳教士的自謙,這種看上去有些像自卑的自謙中斷於鴉片戰爭之後,在中國還是天朝上國的萬曆朝卻是十分稀鬆平常,

  “範卿先看一看朕的皇子罷,若是病重難治,範卿但說無妨,《論語》中雲,‘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範卿敬而無失即可。”

  範禮安聽了這話,卻還是有些猶豫,

  “皇上,據臣所見,中國古醫之《內經》準則,羅馬醫學一概不遵,臣若是以西法於四皇子診病,恐怕皇上會以為西醫粗陋,不甚可信。”

  朱翊鈞反問道,

  “西醫如何粗陋?”

  範禮安想了想,舉例解釋道,

  “譬如人之五髒六腑,羅馬醫學之論髒腑,詳形而略理,中國醫學之論髒腑,詳理而略形。”

  “羅馬醫學隻知層析而不知經脈,隻知形跡而不知氣化,如此論形不論理,終遜中國一籌。”

  範禮安此言一出口,殿中眾人除了朱翊鈞之外,不禁均麵露得色。

  朱翊鈞卻道,

  “我國古傳之髒腑,俱是醫書古籍互相辨駁,紛紛無定,西人雖與我華人麵貌不同,人之髒腑應乃一式而矣。”

  範禮安見朱翊鈞似乎不像大明其他人一樣篤信中醫理論,不禁又道,

  “是,中醫長於氣化,西醫長於解剖,羅馬治醫,皆以剖割視驗為術,人之背前左右內外,層析詳論,而不似中醫將各層分出陰陽,故而羅馬醫士止知肺腑之形,不知肺腑之氣。”

  “臣學羅馬醫道,亦隻知西醫形跡,不知中醫氣化,中國所謂道家‘內視’之術,臣委實不通。”

  “隻是臣於兩廣之時,嚐見中國國人謂疫有神,故設法以驅之,而西人得疫,則謂有蟲,不謂有神,故設法以防之,神不可見,而蟲可見,此乃中西醫道之大不同也。”

  “而今皇上命臣以西法診病,臣亦也隻能斷其形而不能診其氣,中醫所謂‘經絡’之說,臣實也不以為然。”

  立在一旁的張誠忍不住道,

  “我中國醫籍,皆乃秦漢三代所傳,內難仲景之書,極為精確,迥非西醫所及,羅馬醫士如何能不以為然?”

  範禮安深知在大明生存不能得罪太監的道理,於是立時作揖道,

  “臣以為,醫者不明髒腑,殺人相踵,中國醫籍所載之髒腑長短大小輕重之說,應是無疑,然羅馬醫者剖髏驗視,拆影洗滌,既而言之鑿鑿,著有成書,按譜可尋,亦非無據。”

  “大約中國儒者,精於窮理,而拙於格物;羅馬智士,長於格物,而短於窮理也。”

  “臣考中西醫學,各有專長,考驗髒腑,抉去壅滯,中不如西;培養根元,辨別虛實,西不如中。”

  範禮安麵容平和,神色恭敬,朱翊鈞反倒覺得他太不容易了,一個人能為了傳播一種宗教而去學習和接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文明是一件多麽虔誠而偉大的事啊。

  晚清的科學教徒們在德先生和賽先生中浸淫了近一百年,都仍然將西方人當作敵對的“蠻夷”。

  科學再先進,他們骨子裏仍是輕蔑的,哪像範禮安,僅僅抱有一絲向大明天子傳教的希望,他都能一往無前地把西方的解剖學和中醫的氣化經脈相比較。

  這種謙卑簡直使朱翊鈞感到羞愧,因為他知道僅僅不到一百年之後,西方的解剖學孵化出了現代醫學,而中醫的經絡仍然隻是古籍中看不見摸不著的陰陽五行、十幹配髒腑、配本草藥性。

  “範卿所言,鞭辟入裏。”

  朱翊鈞微微笑道,

  “然不知羅馬醫者解剖肺腑,言之鑿鑿,又著有何書?”

  範禮安奉上一本因得召診病而事先攜帶在身的西洋醫書,

  “羅馬有醫者名維薩裏者,嚐於嘉靖二十二年出版所著《人體構造》七卷,此書書中所畫,皆乃人生生之所以然及髒腑真形。”

  朱翊鈞見書即笑道,

  “甚好。”

  張誠趕忙上前從範禮安手中接過書冊。

  朱翊鈞又問道,

  “不知這維薩裏如今可還安在?能否遠渡重洋,來我大明宮中任職?”

  範禮安淡笑道,

  “維薩裏已於嘉靖四十三年逝於去耶路撒冷的朝聖途中,他曾被佛郎機國王查理五世任職為皇家禦醫,倘或他還在人世,一定不會拒絕皇上的好意。”

  朱翊鈞笑了一笑,

  “朕知道他,上回讀你呈上來的奏疏,這佛郎機國的查理第五王,便是出資麥哲倫船隊,令其環行九州四海之人。”

  朱翊鈞說到此處,加上了另一個關於萬曆朝西方醫學發展程度的關鍵問題,

  “但不知如此雄主,以何種西法治病養生?”

  範禮安回道,

  “刺身放血。”

  此言一出,朱翊鈞還沒說甚麽,張誠倒先被唬了一跳,

  “皇上,四皇子年幼體弱,如何經得住這刺錐之苦?”

  朱翊鈞當然知道放血救不得人,美國國父華盛頓就死在這種狂放的醫療手段之下,但他仍是問道,

  “這放血療法產自何時?可是羅馬自古以來之醫治良方?”

  範禮安回道,

  “是,這刺身放血出自西方醫學鼻祖希波克拉底之體液平衡說,至今已近三千年矣。”

  朱翊鈞側身對張誠笑道,

  “中國之《內經》傳自秦漢,羅馬之放血承自東周,可見這放血是羅馬老祖宗的智慧結晶,是西方文明的曆史瑰寶,若是這放血療法無效,西人則不足以傳承至今。”

  “依朕來看,在沒有對這放血療法有深入了解之前,誰都不能妄自評論這放血療法無效,畢竟這是他們西人羅馬老祖宗的經驗總結,同大明的中醫是兩套體係。”

  “不能因為中醫解釋不了放血可以治病,朕就一口否認放血療法的效果,羅馬古國橫跨千年,如果沒有這放血療法,那四次鼠疫就足以讓羅馬亡國,羅馬又何至於能一統歐羅巴呢?”

  張誠眨了眨眼,手裏捧著範禮安剛剛遞過來的醫書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一向聰敏機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被皇帝少有的輕忽態度迷惑了,他不知道朱翊鈞是在同他玩笑,還是當著西洋傳教士的麵諷刺自己先前的無知。

  倒是範禮安見狀後主動開口道,

  “皇上,這放血亦需醫者技巧,臣粗通醫道,即使皇上準允臣為四皇子放血,臣也是不敢的。”

  朱翊鈞笑道,

  “範卿的意思朕明白,希波克拉底之於歐羅巴,正像是華佗扁鵲之於我中國,羅馬國如今已亡。”

  “像希波克拉底這樣真正的歐羅巴神醫地定然已經失傳了,現在的歐羅巴醫士就是學得再多也無法在放血上超越希波克拉底了。”

  “不過範卿放心,朕不會因為歐羅巴曆史上真正的放血療法技術沒有流傳下來,就一力否定羅馬古醫。”

  “放血是西人的文化傳統之一,否定了放血就是否定了羅馬國燦爛的文化,範卿對朕知無不言,朕怎麽能讓範卿背上數典忘祖之名呢?”

  範禮安作揖道,

  “皇上言重了,醫道乃至精至微之事,故而西方醫者事事征實,日日講求,以明髒腑血脈之奧,此非聖人之學,不過醫家庶術而已。”

  朱翊鈞在心裏感歎,怪不得魯迅當年去日本留學之後,發現日本維新是大半發端於西方醫學的事實會有那般的觸動,這一句“事事征實”是晚清多少中國人求之不得的文明開化之源啊。

  “範卿所言甚是,庶術之務,在於求證求實,可惜範卿來我大明太晚,若早上幾年,範卿說不定能向朕最得力的股肱之臣張居正引薦解剖之學。”

  皇帝風淡雲輕地一笑,仿佛是在笑倫理最終報複了道德,悲劇最終報複了喜劇,

  “張居正若還在,他或許還當真能從維薩裏所著之書中探尋出救得四哥兒的法子。”

  範禮安道,

  “除了這維薩裏之書,臣還有一味西方‘靈藥’想進獻給皇上,這味‘靈藥’若能成功與放血相佐,或許能救得四皇子性命。”

  朱翊鈞臉上的笑容忽然一頓,他卻是不曾料到有這樣的轉折,

  “哦?不知是何靈藥?”

  範禮安躬身行禮道,

  “帕雷止血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