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禦屏錄名非治人之本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11-30 07:47      字數:4293
  申時行當即便跪下道,

  “君命崇嚴,皇上所賜之左柱國及誥命,臣不敢瀆辭,至於三俸兼支、部宴再賜,則臣愚犬馬心有萬不能安也,國家設官分職,皆有常祿,或因事酬勞,則有加俸,然未有兼支矣。”

  “而臣先以三年考滿,奉旨加支正一品俸,續以《會典》書成,奉旨兼支大學士俸,本朝故事,閣臣惟九年考滿,乃得賜宴禮部,而臣當初考,即奉特恩,不啻優禮過甚矣。”

  “今災傷迭見,饑饉日臻,太倉之積貯日虧,光祿之供應大窘,似此冗食冗費,宜首加裁節,為天下先,且民方啼饑,而臣益祿,民方哀鳴嗷嗷,而臣飲食衎衎,下之不能佐百姓之急,上之不能分聖主之憂,則何以稱弼臣、居表率乎?”

  “況勳誥祿蔭,臣之所受者多,俸宴二端,臣之所辭者寡,望皇上俯垂鑒察,將兼俸、部宴允臣所辭,則皇上信臣之深,榮於三錫,待臣之厚,重於九遷矣。”

  申時行這麽一跪下來,朱翊鈞心裏就跟著那麽一突,他實在是個太重視自尊與人格的好人,任何一點超乎平等的厚待禮節都隻會讓他感到在受洋罪。

  朱翊鈞在受了近一年洋罪之後,終於發現封建社會的人民本質上都是蔑視自尊的,隻要他們的自尊替他們受了罪,那其他的罪就可以免受了。

  因此在這一點上,朱翊鈞雖然貴為天子,但始終處於人民的下風,畢竟一旦人可以蔑視自尊,隨那被蔑視的自尊去受罪了,此人便已是戰無不勝,永久地立於不敗之地了。

  現在申時行就用這種輕蔑自己的方法站到了朱翊鈞的上風,於是朱翊鈞隻得道,

  “先生何妨?船政積弊甚多,理應著實整頓,若是再因循違誤,卻不知責歸何處?”

  朱翊鈞說到“著實整頓”這四個字時,未免申時行跪伏在地看不見自己認真的神色,還格外用力地加重了咬字音節。

  申時行回道,

  “船政河漕,為國家命脈所關,每歲漕糧,以兩運京倉,一運通倉,京倉收十之四,通州十

  之六,是故京倉為天子之內倉,通倉為天子之外倉。”

  “近年以來,宗支益盛,官爵益多,災傷益重,一應供奉上用、京軍布花、外夷賞賜、京官俸祿、京民賑濟、食糧邊方,此等急務皆取辦於京倉。”

  “然漕之法,水運則有江河風濤之險,陸運則有飛挽負馱之勞,其動眾不盈萬不足以致利,臣以為,京倉係軍國之急需,萬姓之命脈,若要整頓船政海漕,則必先著實京通二倉之國用漕儲。”

  朱翊鈞想了一想,覺得申時行的提議也沒甚麽毛病,自己堅持把漕運改成海運的目的是為了減輕百姓負擔和發展海貿,內閣卻還是要維持漕儲穩定的,

  “先生所言甚是,朕聞民間有論漕糧言,三月不至則君相憂,六月不至則都人啼,一歲不至則國有不可言者,興船政而察漕糧,乃理所應當之事。”

  朱翊鈞覺得自己已然將話說得如此明白,足以打消申時行所有的不安之念了,畢竟萬曆朝上一個能“兼支尚書俸”的總裁輔臣是張居正。

  不料申時行卻繼續道,

  “京通倉廠乃錢穀之要也,實皆戶部職掌,頃者添用內臣,至今皆內官主之,實於國計無裨。”

  “祖宗朝設尚書、侍郎總領天下財賦,督察委之,台官放收屬之郎署,當時不聞內官與事,法至善也。”

  “宣德間京通二倉暫設總督、監督二員,其後複增至二三十員,創設中瑞館處之,冗濫積弊,實為國家大蠡。”

  “至皇祖世宗詔書裁革二倉內使至二十七員,又罷中瑞館,盡取其餘人代還內府供役,及臨清、徐、淮監督之使,一切罷用不遺。”

  “臣等惟人君法令,所以行諸天下而人莫敢不遵者,皇上登極之初,裁革各倉監收內官,後雖稍增於前,旋納言官之諫,令今後俱依成化二十三年裁減事例,官省事簡,一時傳誦以為美談。”

  “不意近年複有內官之命,大與前旨相反,弊甫革而複生,令方行而自沮,誠為可惜。”

  “且京通二倉原設止總督一員,監督二員而已,當時各治其事,未見廢墜,後雖漸加,無益有損。”

  “臣素聞,生一事則有一事之害,增一官則有一官之費,況人品不同,執勘者誤事,貪婪者侵削,親信者恃勢求索,無所不至。”

  “皇上以為內官忠實可用,例不可廢,則每處置一二輩足矣,然今各處倉廒場庫,少者五六輩,多者二三十輩,作奸索賂,虛名冗食,其弊尤甚。”

  “夫‘一虎十羊,勢無全羊’,何況十虎一羊也?臣竊計今事之勢,內官者,乃皇上之腹心之病也,今皇上誠欲腹心安,則莫如鏟內官之權也。”

  朱翊鈞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申時行繞了那麽大一個圈子,就是想要皇帝把從宣德年間以來的監倉太監給革了,把漕糧處置權全數交還到戶部手中。

  其實晚明宦官對漕運倉儲與鈔關的掠奪,都是為了取悅皇帝,將所強取的錢財供奉於宮廷,因此晚明的宦官看起來是在作惡,但實際上很大程度上是在專為皇帝作惡。

  所以申時行表麵上是在說宦官掠奪太多,實際是在勸皇帝少從漕糧處索取一些,皇帝帶頭用得少了,漕糧富裕了,漕運轉海運的工作就好辦了。

  不得不說,朱翊鈞這近一年的皇帝沒白當,申時行的話一入他的耳朵,就自動轉成了萬曆皇帝所理解的那個意思,可見他的洋罪是沒白受。

  但是朱翊鈞也知道倉監不能一時就裁革殆盡,太監是皇權的白手套,摘下套上都不容易。

  朱翊鈞這回重用皇親勳貴,就是為了在將來的海運裏多栽培一些能直達天聽的自己人。

  如果能就此形成勳戚、內官、外臣三足鼎立、彼此牽製的局麵,那對將來的“國有海貿私有化”也是大有裨益的。

  畢竟中國古代商人的地位是如此之低,僅憑皇帝的一力支持怕是遠遠不夠的。

  朱翊鈞重視自尊,對“以權壓人”這種事自然也是不看好的。

  世上有哪一個人是生來就甘為人下的呢?

  上位者如果以權壓人,在權勢未喪失時,底下人尚且能隱忍聽命。

  可一旦上位者的權力喪失,正所謂牆倒眾人推,等待上位者的將是忍耐已久的集體反撲,更甚至會被剝皮食肉。

  譬如嘉靖皇帝差點兒被一群宮女勒死,正德皇帝和天啟皇帝皆逝於覆舟落水之後。

  因此現代人朱翊鈞更傾向於利益交換,反正政治是多變的,利益是永恒的,交易雙方的人格在交易時總是平等的。

  “先生所言甚當,此等情弊理應禁革,罪之不宥。”

  朱翊鈞斟酌著回複道,

  “京通二倉、水次倉、皇城各門、京城九門、各馬房倉場、各皇莊等處,多係正德年間額外多添內臣。”

  “朕將依先生所請,命司禮監照嘉靖初年查參取回,再令臨清倉監督內臣止留現在二員,著廉靜行事,不許縱容生事,今後亦不再添補人員,先生以為如何?”

  申時行當即為皇帝的退讓頓首道,

  “皇上聖明。”

  朱翊鈞趕忙叫起了申時行,

  “朕於天下事不得盡知,各項事體都不與聞,故而設內官以通下情,先生不必介意,昔年世宗皇帝用人間於旨內徑批,不由部推,朕亦是效仿皇祖之舉。”

  申時行站起身道,

  “皇上睿哲天成,英明神授,動容出辭自是無一不中,禮節用人行政自是無一不當。”

  朱翊鈞知道申時行這是應下來了,於是笑道,

  “先生過譽了。”

  申時行又道,

  “安民之要,在於知人,辨論官材,必考其素,先該禮部題準,萬曆十六年各處歲供生員,共一千三百二十四名,開送翰林院考試。”

  “臣等會同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掌院事劉虞夔,出題彌封,嚴加考試,取中文理平通上卷十二卷,文理亦通中卷九百九十卷,具堪授教職。”

  “臣等已將試卷封進,請乞聖裁發下,開送吏部,查照臣等先後題準事理施行。”

  朱翊鈞微微一怔,心想,下一場必須由皇帝高度關注的科舉考試應該是萬曆十七年的會試和殿試啊,歲貢生不過是可入京師的國子監讀書的成績優秀的秀才,這也需要皇帝親自過問嗎?

  而且這個劉虞夔在曆史上是王錫爵的門生,與申時行並無衝突,在萬曆十年時亦曾任經筵講官,為萬曆皇帝講過學,按理說,這個人實在沒有任何值得萬曆皇帝特別注意之處,

  “是,先生報與吏部知道就是。”

  申時行微微傾身道,

  “皇上天挺睿明,勵精圖治,其加意於吏治人才如此。”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吏治”二字“噌”地一聲碰到了朱翊鈞心中那根緊繃著的弦。

  果然,隻是才說要讓馬戶投票推吏,甚至都沒有直接提出“廢除科舉”,試探的人便已經來了。

  “天下幅員廣闊,山川地裏形勝,朕舉目之間,可以坐照而運之掌,而今所賴以分憂宣力者,全在大小臣工,臣工各舉其職,保國安民,則朕端拱穆清而天下自理。”

  朱翊鈞抬起手,往文華殿的隨意一處虛空一指,這一指指得篤定又漫不經心,好似指向的是一處堯舜神話中虛空的過往,如影隨形又無處不在,

  “從前張居正在時,曾進獻禦屏十五扇,中三扇繪天下疆域之圖,左六扇列文官職名,右六扇列武官職名,各為浮帖,教朕置於文華殿後講讀、進字之所,以便朕朝夕省覽。”

  “那禦屏之上,時時羅列著兩京及在外文武職,以及府部而下、知府以上各姓名、籍貫及出身、資格,每經十日,但逢各官升遷調改開送內閣,張居正便令中書官寫換一徧。”

  “故而朕雖尊居九重,坐運四海,於臣下之姓名、貫址,百司庶府,四方郡國,卻能一一了然於心。”

  “如某衙門缺某官,某部推舉某人,即知其人原係某官,彼果堪此任否,某地方有事,即知某人見任此地,彼能辦此事否,朕皆能親自詢問,細加商確。”

  “倘或考之前史,朕先前所賴之屏風,亦非我朝獨有之故事,昔唐太宗以天下刺史姓名,書於禦座屏風,坐臥觀覽;唐宣宗知涇陽令李行言之賢,書其名於殿柱,不次擢用;我成祖文皇帝嚐書中外官姓名於武英殿南廊;仁宗昭皇帝亦命吏部尚書蹇義、兵部尚書李慶,具各都司、布政、按察司官履曆,揭於奉天門西序。”

  朱翊鈞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著此時格外安靜的申時行,他發現隻要皇帝一提起張居正,皇帝身旁的人便變得格外安靜,他現在正需要這份安靜,

  “先前張居正在時,朕每一指顧間,則四方道裏險易、百司職務繁簡、一時官員賢否,概莫逃於朕之心胸左右。”

  “可張居正離開朕後,朕依然命人將那座屏風給砸了,先生可知是為甚麽?”

  申時行低頭答道,

  “皇上獨運神智,坐以照之,垂拱而天下治,自然再無須藉以外物匡弼。”

  皇帝輕輕笑道,

  “不,是因為朕發現朕無論藉以何人、藉以何物,都無法時時與百姓休戚與共,用人在於名實之間,而吏治之根本便是百姓之哀喜得失。”

  “朕以為,為臣者,乃君之股肱耳目也,人之一心,雖賴股肱耳目以為之視聽持行,而心之精神,亦必常流通於股肱、耳目之間。”

  “然後眾體有所管攝,而各效其用,此明君所以總條貫而禦人群之要道也,故而百姓之哀樂,既在於朕,亦在於臣,更在於我大明天下成千上萬的衙府吏工之間。”

  “朕若是隻能知百官而不知府吏,隻能知百司而不知鄉情,隻能得股肱耳目而不得血肉軀骨,那這座屏風又有甚麽用呢?因此朕隻得砸了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