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朕想養一支天子親軍到底有多難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8-22 22:11      字數:3875
  朱翊鈞出了翊坤宮,既沒有去慈寧宮,也沒有去找王皇後,而是徑自回了乾清宮。

  張誠跟在朱翊鈞身旁一聲不吭,直到走到了乾清宮門口,張誠才開口提醒了一句,

  “皇爺要不要去看一看皇長子?”

  張誠不提王恭妃,隻說朱常洛,宮中人誰也不在皇帝麵前提王恭妃,王恭妃在這種有意識的集體緘默中已然變相地失去了“皇帝的女人”的身份,而成了“皇長子的生母”。

  朱翊鈞的腳步一頓,周圍立刻有小太監上前攙起皇帝的胳膊,

  “算了罷。”

  朱翊鈞慢慢邁開步子,他雖然十分同情王恭妃,但他今日才允了鄭貴妃的誥券之請。

  這時他再去見王恭妃,卻既不派給差事也不同賜誥券,白讓她高興一場,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她好不容易能見王朝寀一麵。”

  朱翊鈞替王恭妃找理由,

  “父女團聚,朕就不去煞風景了。”

  朱翊鈞這個理由找得很不成功,說得好像他方才去見鄭貴妃是專去煞風景似的。

  但是這個不成功的理由卻成功地讓張誠打消了繼續勸說的念頭。

  堂堂天子,為了不見一個後妃,連顛倒黑白的話都親自說出了口,他一個奴婢難道還有法子把天子規定的黑白再重新顛倒過來?

  張誠跟著朱翊鈞又回到了西暖閣。

  佛誕之日,宮中浴佛,外朝卻不休息。

  朱翊鈞一坐下來就開始擬旨,先是重開膠萊河,因國庫空虛,體恤山東民力,而效仿宋製行買撲之事。

  接著是同賜永年伯和鄭國泰誥券,讓禦藥局遣禦醫去鄭承憲府上為其診治。

  朱翊鈞說完就讓張誠派文書官去內閣傳旨,他知道膠萊河一事外朝必起爭議,早出爭議早解決,反正海運是必開不可的。

  張誠依言出去傳旨,折返回殿中時,朱翊鈞已然換好了寬鬆的常服,半靠在榻上闔眼小憩,

  “外頭可有甚麽要緊的事呈上來?”

  張誠走到近前,先跪下磕了一個頭,才重新站起來回道,

  “一件是草場失火,上回礙著太後聖誕不敢報上來,一件是河道科臣常居敬會同漕運總督舒應龍上疏河工一十四款,其中俱是治水事宜,皇爺若是要看,奴婢一會兒就去為您將題本取來。”

  “另有一件是……”

  張誠覷著皇帝佯似安睡的麵容道,

  “巡按直隸禦史任養心,彈劾遼東總兵李成梁父子。”

  朱翊鈞安靜了大概有一刻鍾的時間,方才問道,

  “這回科道官彈劾李成梁又是因為甚麽?”

  張誠答道,

  “任養心彈劾李成梁父子兄弟列據宣、遼、薊、保,恐有尾大之患。”

  “又謂石亨、仇鸞未叛時並先握兵柄,幸皆早發其奸,撲滅故易。”

  “而今李成梁駐遼左、李如鬆駐宣府、李如柏駐密雲、李成材駐黃花,而李平胡、李興、李寧、王維藩皆姻舊廝養,為列鎮參遊,不可勝數。”

  “環神京左右,蟠據橫驕,莫可搖動,而李如柏貪淫跋扈猶甚,若驅逐後時,恐生他變。”

  朱翊鈞問道,

  “這是科道官的原話嗎?”

  張誠道,

  “是,確是原話。”

  朱翊鈞道,

  “他們倒很會看風向。”

  張誠隻笑不語,也不管皇帝闔著眼能不能看見他臉上的笑。

  朱翊鈞閉著眼,腦中浮現出的卻是他穿越之前讀過的《明史》。

  萬曆十六年任養心彈劾李成梁父子,萬曆皇帝一麵回覆道,“朝廷論功使能,隻要盡忠報國,若以父子兄弟並用輒加猜疑,則任事之臣何以展布,成梁等勿得牽及”,一麵解了李如柏的職。

  於是李成梁又施展出他上書乞罷的老一套,請萬曆皇帝盡罷其子弟官職,以免朝中猜疑,從而使得萬曆皇帝再一次地“慰留不許”。

  “這道劾奏就留中罷。”

  朱翊鈞選擇不表態,

  “對了,上回朕傳令張國彥與顧養謙,要他們查清建州奴酋為何兩麵三刀、不願入京朝貢一事,如今可有眉目了?”

  “倘或那建州奴酋願意入京,現在這批人到哪裏了,遼東的驛站可有甚麽消息嗎?”

  張誠回道,

  “那建州奴酋似乎是回話說願入京朝貢……”

  朱翊鈞睜開了眼,

  “‘似乎’?”

  張誠被唬了一跳,跪地答道,

  “是,隻是不知道那建州奴酋現在到哪兒了,這……奴酋朝貢,都是禮部主客司負責接待,貢道行止及伴送始末,皇爺須得垂問禮部才是。”

  朱翊鈞做了個手勢示意張誠起來,

  “朕不過是隨口問一句,你這麽大驚小怪得作甚麽?”

  張誠低頭喏喏,

  “是,是,不知皇爺可要傳旨禮部問詢?”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揮了揮手道,

  “朕就不問了,你私下裏讓他們盯緊點兒。”

  “都快三個月了,難道朕想見個遼東的將領都那麽難嗎?”

  朱翊鈞現在仍還是把努爾哈赤歸為“遼東將領”,仿佛“奴酋”和“遼東將領”其實是一類人,隻是平常沒分清楚,才莫名其妙地分裂成了兩個對立麵。

  張誠忙道,

  “是,皇爺要見誰就見誰,任誰也沒有故意不被皇爺見到的道理。”

  朱翊鈞頓了一頓,忽然坐了起來,道,

  “李成梁不過是仗著他手下有那些能由他指揮得動的家丁罷了。”

  這句話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張誠卻聽懂了,

  “其實也不是光李成梁一人專愛養家丁,現在無論打甚麽仗都靠家丁,沒家丁打不動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皇爺切莫因為這些小事動了肝火。”

  晚明的戰事的確大部分都靠各將領麾下的家丁,但這不隻是由於將領們的私心,將領們的私心大約隻占促成家丁製度形成的一小部分因素。

  絕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大明的調兵製度。

  明朝調兵製度極為嚴格,有所謂“納符請寶”之製。

  所謂“符”,指的是金牌,一塊屬於中書省,後改為兵部,一塊屬於大都督府,後改為五軍都督府。

  當朝廷須調動軍隊時,要由兵部與都督府會同上繳這兩塊金牌“請寶”。

  所謂“請寶”,就是有司請求皇帝下發“走馬符牌”,再持牌前往各地衛所調兵。

  待戰事完結後,總兵官繳牌,官兵再各歸衛所。

  而且軍令的發布、軍隊的調遣、高級將領的任命、重大的軍事決策,均得經過“廷議”請旨而後行。

  用以調兵的令符火牌,則由內府印綬監和禦馬監掌管。

  禦馬監雖掌火牌、兵符,卻必須先經兵部請旨,或由司禮監“傳奉聖旨”方可發出,最後由兵科複奏才發至兵部,由兵部具體執行才算完成。

  可以想見,朝廷製定如此冗長繁複的調兵程序,實則就是為防範武官擅自調兵作亂。

  事實也的確證明,這套程序在防範武官上發揮了極為出色的作用,以致於到了晚明衛所製崩潰之時,皇帝竟然默許將領豢養私軍,以此應付外敵的入侵和流民的起義。

  因此張誠在聽到皇帝有改動家丁製度的意思的時候,第一反應不是附和皇帝,而是先勸道說“沒家丁打不動仗”。

  晚明的問題就是出在這樣的“雙軌製”上了,明麵一套規則,暗地裏又是一套規則,兩套規則在不同的層麵上交相應用,像是兩條交叉會流彼此卻寂靜無聲的河流。

  “朕當然知道李成梁的難處。”

  朱翊鈞心道,就算不懂李成梁的難處也沒辦法。

  劉綎、陳璘、鄧子龍都養私軍,連後來的秦良玉都養私軍,就算不為自己養私軍也要為子孫養私軍。

  私軍就是晚明的一部分,它已經嵌入晚明的那套暗地裏的規則裏了,就算是皇帝也拔不出它來了,

  “朕隻是在想,李成梁能把家丁養得如此驍勇,朕的勇士營與四衛營又何嚐不能?”

  朱翊鈞一麵說著,一麵就朝張誠看了過來。

  明朝的兵製可一剖為三,一為京兵,二為衛所兵,三為邊兵,其中又以京兵最為皇帝重視。

  京兵不僅擔負著宿衛京師的重任,還往往是國家對內、對外重大戰役的主力。

  所以從理論上來說,明朝的京兵應該是全國最精銳、最可靠的武裝力量。

  明朝曆代皇帝不斷地調整京營的編製,就是想把這支全國最精銳的部隊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裏。

  成祖時,創立五軍、三千、神機“三大營”;景帝時,改為十團營;武宗時,又改為兩官廳;至世宗時,又恢複為“三大營”。

  但無論京營的編製如何調整,經久少變的是必由宦官負責監督京營。

  而這些監督京營的宦官悉數均由司禮監循例選派,連京營的閱兵大典也由司禮監主持,即使強勢如兵部,亦不得染指。

  張誠此時如果敢細瞧朱翊鈞看向他的眼神,就會發現皇帝的眼神是有深意的。

  皇帝通過宦官係統牢牢地控製住一支富有戰鬥力的武裝力量,以確保在關時刻提防外廷、鎮壓謀逆、維護統治,這樣的想法的確十分美好。

  不僅是朱翊鈞這個現代人,就連曆史上耽於玩樂的天啟皇帝與一力鏟除閹黨的崇禎皇帝,也對在內廷操練親軍樂此不疲。

  但是曆史上這支理應比所有將領的天子親軍卻沒有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崇禎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的義軍尚未正式攻打京師,一幫主持京師防務的宦官就迫不及待地開門獻城、

  曹化淳開彰義門,王相堯開德勝門、平則門,王德化甚至親率內兵於德勝門迎接闖王。

  崇禎皇帝就此徹底走投無路,最終不得不吊死煤山。

  雖然後世皆憎“水太涼”,但是按照曆史史實來講,文官投降闖王,是在李自成進京之後,而太監向李自成的投誠,是在義軍還沒進京之前就完成的。

  因此朱翊鈞對“利用宦官係統操練天子親軍”這套理論總帶著點兒疑慮。

  明史研究生在這一節上怎麽也搞不懂,崇禎皇帝這麽一個真真正正的天子、堂堂正正的男人。

  在清除了閹黨的情況下,怎麽就會被一群甚至不能被稱之為“男人”的男人賣給闖王了呢?

  張誠卻笑道,

  “皇爺有這心還不容易?奴婢直接將禦馬監的李指揮使尋來不就得了?”

  朱翊鈞微微一怔,心道,禦馬監不也是二十四衙門之一嗎?

  怎麽這太監裏頭還有一位指揮使,連張誠這個司禮監掌印都不敢直呼其名?

  朱翊鈞剛想張口,電光火石間,腦中忽然閃過一條信息,令他立時挺直了背脊。

  ——這個張誠口中的“禦馬監的李指揮使”就是武清侯李偉的第三子、李太後的親弟弟李文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