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努爾哈赤識破烏香(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8-22 22:11      字數:3479
  龔正陸是了解努爾哈齊的,小韃子真生起氣來是不響的。

  他人生最前頭那十五年的父母雙亡和眾叛親離造就了這種“不響”的性格。

  這種性格可怕之處就在於出其不意,每當別人都以為他要在沉默中死亡的時候,他偏偏就能在沉默中爆發。

  所以努爾哈齊生氣的時候是不需要別人來勸他冷靜的,他生氣的時候一般比別人冷靜的時候還冷靜得多。

  龔正陸於是也不勸他,隻是道,

  “事無完全,鈕翁錦一麵之詞,何足為信?”

  “再者,撫順馬市乃我建州財源之地,開原衰落已成定局,倘或淑勒貝勒僅因鈕翁錦之言就對撫順馬市心生齟齬,豈不辜負了李總兵格外扶持我建州的一片好意?”

  努爾哈齊冷冷道,

  “撫順馬市如何重要,我自然知道,隻是皇上用此等下作的手段打擊女真,未免有失天子風度,教人心寒啊。”

  龔正陸道,

  “淑勒貝勒心寒,李總兵隻會更心寒,一國之君,寧用商人也不信邊將,縱使君臣離心,又何至於斯?”

  努爾哈齊道,

  “我看不止是父親與皇上君臣離心,皇上疑心父親,再換一個將軍來遼東也就是了,可皇上偏不換。”

  “遼東這麽容易立軍功的地方,除了父親,難道朝中就沒有人想染指嗎?我才不信。”

  “分明是皇上自己疑心過甚,覺得來遼東的每個人都會和蒙古、女真勾結,裏應外合地夥同起來騙朝廷的賞賜,這才在暗中使出這般手段罷?”

  努爾哈齊冷嗤道,

  “父親還說皇上這幾個月像是變了一個人,哼,確實,一個人的疑心病發作起來,總是和病發前不太一樣的。”

  龔正陸道,

  “淑勒貝勒生氣歸生氣,一會兒到了外麵可不要露出來。”

  努爾哈齊思索片刻,道,

  “這件事定然是壓不下去的,建州和哈達聯姻是人盡皆知之事,過兩天還有回門禮,想讓阿敏哲哲不見人是不可能的。”

  龔正陸道,

  “即使壓不下去,也不能讓旁人看出皇上對您已然起了殺心,上回皇上下令進剿建州,咱們還可以推說是哈達內亂、葉赫挑撥的緣故。”

  “這回哈達的內亂已經平息,李總兵又訓斥了納林布祿,咱們建州現在可是朝廷所鍾意的新貴,取王台而代之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怎麽能忽然成了皇上的眼中釘呢?”

  “現在大小部落皆有歸順之意,就是因著這一層關係,倘或其他部落要知道皇上令人在撫順馬市上賣烏香是為了要殺您。”

  “那不等烏香起作用,諸如葉赫那般想獻媚朝廷而不得的強部就會先下手為強,到時兵鋒一起,皇上順勢再下一道明旨,就算有李總兵願意護著,恐怕也是力不從心啊。”

  努爾哈齊冷笑道,

  “納林布祿這個蠢材,就算想當忠犬,皇上說不定還瞧不上他呢,我怕他作甚麽?”

  龔正陸道,

  “納林布祿是不足為懼,可怕就怕女真諸部見風使舵,見我建州不得聖心,便落井下石,毀約棄盟,轉而紛紛投奔葉赫。”

  “所以即便現在皇上已經跟咱們建州撕破了臉,咱們也得把這臉給它縫補回去。”

  “依照如今的情勢來看,倘或淑勒貝勒做不成朝廷的忠臣,那不但會失去撫順馬市這個財源,連帶著連女真諸部對我建州的信任也會隨之而去。”

  努爾哈齊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

  “那鈕翁錦是董鄂·何和禮手下的人罷?”

  龔正陸道,

  “正是。”

  努爾哈齊道,

  “何和禮有心歸附,我自然不能薄待他,昔年楊吉砮在我初次起兵之時,就將他八歲的小女兒許婚於我,我今日便見賢思齊,將我膝下長女東果格格許配給何和禮罷。”

  龔正陸嚇了一跳,

  “可是格格今年年方十歲……”

  努爾哈齊道,

  “許婚而已,又不是即日出嫁,孟古哲哲如今不也依然身在葉赫?我可有逼迫孟古哲哲一定要嫁來建州?”

  “何和禮也知道東果格格不可能立刻成為他的福晉,隻是如此一來,倘或我要‘借用’他麾下的神箭手鈕翁錦,他便也不好出言回絕了。”

  龔正陸道,

  “淑勒貝勒‘借用’鈕翁錦來作甚麽?”

  努爾哈齊揚唇一笑,道,

  “歹商不是對康古魯心有戚戚嗎?我既為歹商姻親,自然要替他免去後患。”

  “鈕翁錦箭術超群,由他去殺康古魯,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龔正陸恍然,

  “淑勒貝勒的意思是,待鈕翁錦去刺殺康古魯的途中……”

  努爾哈齊笑著接口道,

  “鈕翁錦喜歡誰、不喜歡誰我都無所謂,可他已然瞧出皇上對我的仇視之意,那此人便斷然留不得了。”

  “歹商見我替他除了內賊,對我百般感激還來不及呢,哪裏還顧得上阿敏哲哲?”

  龔正陸道,

  “可鈕翁錦好除,那撫順馬市的烏香卻仍然在賣,長此以往,女真諸部中,定然會出現下一個鈕翁錦。”

  努爾哈齊道,

  “烏香當然要接著賣,倘或烏香在撫順馬市賣不出去了,那定然會引起皇上的警覺。”

  “撫順馬市若是閉了市,我建州豈非彈盡糧絕、不攻自破?”

  龔正陸猶豫道,

  “那……”

  努爾哈齊麵容平靜,

  “烏香一事,定然同範明脫不了關係。”

  龔正陸皺眉道,

  “可如果範明是受皇上遣使,必然不會告訴咱們實情。”

  努爾哈齊想了想,道,

  “那倒未必,範明如果有心要害咱們遼東女真,怎麽會暗示先生說這是治婦人病用的藥呢?”

  龔正陸一怔,回想起三個多月前範明在撫順馬市上的話,卻是謹慎道,

  “他這人慣是油頭滑腦的,一句話說也說不完全,我倒不敢信他了。”

  努爾哈齊道,

  “他是商人,油滑是他的本分,先生就不必苛責他了。”

  龔正陸道,

  “範明雖不會害咱們,但也不會幫咱們,他隻認錢,可說到一個‘錢’字,普天下誰能比皇上更有錢呢?”

  努爾哈齊冷笑一聲,道,

  “卻不是錢的問題,有錢賺,他還得有命花,咱們不信他,皇上也未必敢信他,隻是皇上以為咱們信他,所以用他用得順手罷了。”

  “倘或咱們有朝一日不信他了,建州好歹還能拚死一搏,他範明卻連搏命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被皇上拿來祭旗了。”

  “先生你說,現在這種局麵,究竟是咱們求著他呀,還是他靠著咱們?”

  龔正陸猶豫了一下,道,

  “現在還不是丟卒保車的時候,範明雖然不可靠,但要是沒了他,咱們建州可是連一點兒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了。”

  努爾哈齊沉思了一會兒,問道,

  “範明那日賣烏香給先生時,可曾同先生說過甚麽奇怪的話?”

  龔正陸這會兒卻不敢提起範明曾建議讓努爾哈齊準備“改姓”的事兒了。

  其實努爾哈齊是真不在乎姓甚麽,“清太祖究竟姓甚麽”完全是一個漢文化語境下才產生的議題。

  後來皇太極落入漢文化設下的圈套,才格外注重“愛新覺羅氏”的存在。

  畢竟皇太極是個戰績輝煌的普通男人,精神上還沒達到元、清兩位太祖的強者境界。

  龔正陸此刻不提改姓,實在是因為此事事涉佟氏。

  小韃子一遇到他的大福晉就從強者退化成了一個普通男人,一切事皆不可忍耐。

  這時候要再提甚麽“改姓”,無疑是火上澆油,讓小韃子對範明的憎惡更多一分罷了。

  “卻有一樣。”

  龔正陸思索再三,回道,

  “範明提起過海貿。”

  努爾哈齊一怔,

  “海貿?”

  龔正陸點頭道,

  “他說皇上近來格外注重海貿,還說倘或皇上當真放開了海貿,他就棄了山西的生意,南下跑船去。”

  努爾哈齊聞言即道,

  “朝廷若想要放開海貿,一定阻力重重,海貿又一向是閩浙粵人的生計,他一個晉商能湊甚麽熱鬧?這話的確有些奇怪。”

  龔正陸道,

  “範明的意思會不會是,倘或他一個晉商能湊海貿的熱鬧,那淑勒貝勒也能借一借海貿的東風?”

  努爾哈齊眼睛一亮,趕忙追問道,

  “先生此言何意?”

  龔正陸道,

  “不管皇上想用誰去開海、用甚麽方法去開海,朝中一定是反對者多,讚成者少。”

  “倘或李總兵能在皇上百般為難之際,上疏說讚成海貿,那麽……”

  努爾哈齊不待龔正陸說完,就擺手冷笑道,

  “皇上疑心病那麽重,即使父親上疏讚成,皇上也會懷疑他是為了貪財、營私、結黨,反正不會以為父親是真心為國盡忠。”

  “再者,皇上想做的事,要父親一個臣子讚成才能做成,那皇上心裏會怎麽想?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我絕不慫恿父親去幹。”

  龔正陸道,

  “其實李總兵也不一定要明麵上讚成,暗中支持皇上,或許更得聖心。”

  努爾哈齊想了想,道,

  “反正烏香這件事,我是一定要告訴父親的。”

  “皇上在遼東問題上已經不信任父親了,即便沒有海貿,那父親也得想法子從其他地方再彌補回皇上對他的信任,讓皇上在朝政上一刻也離不開遼東李氏。”

  龔正陸頷首道,

  “是啊,倘或現在現成的就有那麽一樁事情,能有機會讓李總兵和淑勒貝勒在遼東之外,還能順理成章地給皇上送錢、向皇上表忠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