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朕用海商來對付漕幫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8-01 23:00      字數:3857
  漕軍可以說是明朝各種軍隊中最為重要的一支部隊。

  曆史上李自成能如此迅速地攻破北京,除了瘟疫、兵災的影響之外,還有一條就是明末漕運敗落。

  當時入京漕糧僅剩百餘萬石,是原額規定的四分之一,在明末大鼠疫的橫行下,這些漕糧根本不足以供給京師已然奄奄的官民反擊外敵。

  漕軍最初建立於永樂十三年,到成化年間終為定製。

  漕軍沿用了衛所製,設置了與指揮使、指揮、千、百戶、總旗相對應的把總、幫長、甲長等官職。

  一甲長管運船五艘,運軍五十名,每船設一旗甲,下屬有綱司、文簿、攔頭、圓牌及牽挽運軍若千名。

  朝廷建漕軍,意在以軍法結漕法,在運糧過程中,各船實行軍伍連坐,甲不準越幫,幫不準越衛,衛不準越總。

  此外,還專門立了漕軍僉補則例,運軍因老疾病故需補充者,應於操備、屯田正軍中選補,正軍不足,方許點補餘丁。

  漕軍的編製共有十二總,在經過張居正於萬曆元年的改製後,萬曆十六年的漕軍編製分別為南京錦衣總、旗手總、上江總、下江總、淮大總、揚州總、中都總、浙西總、浙東總、江西總、湖廣總和山東總。

  與之相應便是晚明的長運法。

  其實平心而論,晚明的長運法在元明清三朝漕運製度中對百姓的負擔是最輕的。

  漕軍製在明朝總共經曆了三個階段。

  一是支運法,支運法下由糧長和漕軍共同承擔運糧的責任,一般是糧長承擔四成,漕軍承擔六成。

  二是兌運法,兌運法下需要糧長就近將糧食兌給衛所,然後提供運費,再由漕軍承擔長途運輸。

  這麽一來,百姓隻要付了運費,就省去了長途運輸的麻煩。

  三是長運法,長運法下漕軍直接到江南有糧的省份運糧,百姓連運輸糧食到衛所的奔波都免去了,直接交付給漕軍由他們運輸,同樣需要支付一定數額的錢糧作為運費就可以了。

  所以理論上來說,晚明百姓對漕運的負擔隻有規定數額的糧食和運輸費這兩項。

  朱翊鈞的想法是這樣的,漕軍是現成的人手,十二萬人的軍隊,迅速開鑿一條膠萊河那還不是綽綽有餘?

  且漕軍由漕運總督監督,山東地方官員既不願管事,那正好無功無過,樂得清閑,當然不會反對皇帝用漕軍開河。

  八省的百姓原本要負擔張誠口中那般多名目的苛捐雜稅,現在漕軍去開海道,再也不必付錢,豈不是個個彈冠相慶,高呼天子英明?

  張誠聞言卻是一怔,

  “那漕軍都去山東開鑿海道,今歲的漕糧該怎麽辦呢?”

  朱翊鈞道,

  “可以先用梁夢龍和王宗沐當年的海道對付一年,朕記得那條道,從淮安至膠州,再從北自海倉口至天津,一共三千二百餘裏,比漕運輕省多了。”

  張誠猶豫了一下,道,

  “但那條海道當年不是……”

  朱翊鈞接口道,

  “當年那是遇了大風,才漂沒糧米數千石,溺斃軍丁十五人,膠萊河開了就沒這樣的事兒了,隻是對付一年,科道官要彈劾就由他們去。”

  張誠道,

  “可如今財匱民乏,又哪裏有銀子去付給漕軍去山東開海道呢?”

  朱翊鈞一愣,道,

  “漕軍運糧本是勞役,朕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名目讓他們服役,出的力氣都是差不多的,怎麽還要另外付銀子呢?這漕軍運糧也不見他們要銀子啊。”

  張誠道,

  “原來漕軍的確有贍運田、有固定的月糧,還有行糧和輕齎銀以及少量的賞鈔,可自世宗皇帝時起,輕齎銀便已歸入太倉,不再補給漕軍。”

  “再加上正統以後,贍運田也納糧如故,不再優免,行糧、月糧不是被扣減,就是被充作造船料銀,各官府差役過幫,都有索費。”

  “皇爺別看這漕軍有十二萬人,其實有不少都是後來從造船、屯種、雜差中添撥的餘丁,或是雇募的民船民夫、替官戶承佃的舍餘、沿河的船戶,抑或是土人、漁民、商販以及運官自帶的家丁和軍伴。”

  “這些人要麽是各州縣強征來服役的普通百姓,要麽是已經傾家蕩產、入不出敷的漕丁,倘或皇爺開恩,他們繼續漕運或許還有的口飯吃。”

  輕齎銀是正兌漕糧外需要收受的額外加耗費用,一般折銀征收,一部分用作沿途大小官吏盤剝的費用,一部分用作補充漕糧運輸過程中的損耗。

  當漕糧運到京師倉庫時,如果漕糧準額運到,則將輕齎銀的一部分補給各總漕軍,後來卻被收歸太倉,作為朝廷稅收的一部分,再也不補貼漕軍了。

  朱翊鈞聽得出張誠的意思,太倉的這部分收入是附加在八省大小官吏盤剝之後的,倘或沒了漕運,朝廷的稅收也會受影響。

  正是因為朝廷是最後的既得利益者,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之時,誰都不會提出要去改革漕運。

  曆史上大明最後一次改漕運為海運是崇禎十二年,那時卻已是為時已晚。

  朱翊鈞笑了一笑,點出張誠話中的邏輯矛盾道,

  “既然這些漕丁本就受製於漕運,甚至因漕運而傾家蕩產,那他們怎麽會反倒會跟著那些官吏去維護漕運呢?”

  張誠淡笑道,

  “皇爺,這漕丁傾家蕩產,和漕丁維護漕運的道理是一樣的。”

  “為保四百萬漕糧足額到京,一旦運糧船隻沉沒,或是漕糧納倉不足米數,則要漕丁買糧賠補,漕丁若是稍有不慎,往往則借欠債積。”

  “因此許多漕丁為補家用,常常攬運貨物,沿途交易,以期厚報。”

  從朱元璋時期開始,漕軍就能在運糧官船內附載己物,以資私用,這顯然是吸取了元朝的教訓,出於安撫漕運官軍的考慮,才準許漕軍私貨貿易。

  其實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這種私貨貿易可以算得上是大運河對百姓的唯一一項好處。

  因為漕軍攜帶的私貨相當於變相的免稅商品,朝廷對這部分交易幾乎不收商稅,運河沿岸的城市便隨之出現了集市和商貿中心。

  萬曆年間的戶部給漕軍的定額是每船隻能附帶六十石私貨,按照晚明一萬二千隻的漕船數目來算,那麽運河沿岸的城鎮每年起碼能流通七十二萬石的免稅商品。

  利潤如此可觀,也難怪漕丁們不肯放棄漕運這項苦差了。

  張誠又道,

  “皇爺,漕運乃百萬漕工衣食所係,並非虛言。”

  “漕丁於每年十二月就要到各水次倉接收漕糧,次年四、五月份啟運至京,一直到十月份才能回空,修整不到一月,又要去接新的漕運任務。”

  “除了在運糧之時沿途貿易私貨,他們再無其他辦法補貼家用,倘或皇爺改了海運,這些漕丁漕工雖然沒了負擔,但同時也沒了生計。”

  朱翊鈞道,

  “你說得這些朕都知道,聽說這些沿岸生意做大了的漕丁還結成了‘漕幫’,本事也不比那八省的大小官吏小。”

  張誠道,

  “他們結成‘漕幫’,其實是為了應付運河沿途盤驗的官吏,這船上的貨帶得多了,運來的糧米就少了,因此一旦漕軍違規載物,則就地沒收貨物並加以處罰。

  “而這運河一路,大小官吏可謂不可勝數,總兵官、巡按禦史、督押禦史、巡鹽禦史、巡河禦史、沿河各兵備、各府州的管糧官員、淮安和天津的理刑主事。”

  “甚至連工部抽分廠管事和洪閘主事都有盤查貨物、扣押糧船的權力,再加上分程稽查,難免矯枉過正。”

  朱翊鈞道,

  “也就是說,朕想要為百姓免除漕運賦役,百姓卻反倒不答應?”

  張誠笑道,

  “皇爺,百姓從來不是一個整體,這南方納糧的百姓、中途運糧的百姓、攜私貨沿途做生意的百姓、和京師吃糧的百姓,全然不是一撥人。”

  “皇爺想改海運的心是仁善的,可是百姓見識短淺,隻顧眼前蠅頭小利,恐怕隻會記得失去的利益,而不會念著皇爺您對他們的體恤。”

  朱翊鈞這下算是體會到當年張居正的苦處了,

  “可朕就是想體恤他們,他們還能抗旨不從不成?”

  朱翊鈞笑道,

  “膠萊河雖是為海運而設,但橫跨山東省內,沿岸設閘口、集市亦是情理之中。”

  “既然漕幫和官吏們這麽喜歡盤驗、買賣,朕不妨就效仿宋人買撲,將膠萊河工程拿去南北二直隸招投標。”

  “誰要是能出錢替朕開鑿膠萊河,朕就把膠萊河沿岸的關閘送歸此人管轄。”

  張誠想了一想,出言提醒道,

  “即便江南豪商財大氣粗,但也恐怕無一人敢同時開罪八省官員,萬一到時無人投標……”

  朱翊鈞笑著接口道,

  “不會,有錢自然有的是人想掙,何況膠萊河是朕欽定的項目,即便沒人明著出錢,隻要有人肯帶頭,暗著出錢的人定然有的是。”

  “再說了,漕運一個規矩,海運又是一個規矩,漕運的運糧官場能帶免稅私貨沿岸販賣,海運亦然。”

  “長江出海口四通八達,海運的官船出了海,是不是往山東走,除了膠萊河閘口的管閘人,連京師都不知道。”

  “朕隻管到京的那四百萬石漕米,至於這四百萬石米是怎麽運來的,用了多少海船運來的,用了多少人力運來的,中間又漂沒了多少、壞損了多少,朕一概不管。”

  “倘或朕不管海運,山東地方也不管膠萊河,張誠,你猜閩浙粵有多少海商想占得長江出海口的先機?”

  “又有多少人搶著想把在漳州、泉州、廣州、澳門受市舶提舉司管轄的私人海船變成為朕效力的免稅運糧官船?”

  “有這樣賺錢的機會,那區區漕幫又算得了甚麽?漕軍既然負債累累,不是正好需要海商出錢要他們去替朕鑿河?”

  “百姓當然不是一個整體,但是隻要有利可圖,他們抱起團來,可是連朕都無可奈何的。”

  張誠聽了這番“不但讓海商掏錢為皇帝開鑿海運河道,同時還讓他們乖乖向朝廷登記自家海貿商船”的宏圖偉業,心中不禁一陣歎服,

  “皇爺聖明,隻是奴婢仍有一事不明。”

  “既然這出頭投標之人能掌膠萊河閘口,又能使閩浙粵海商信賴有加、趨之若鶩。”

  “那此人必定不但要家財萬貫,還要能對朝中大小官員無有畏懼,同時還要對皇爺忠心耿耿,甘願為皇爺行這冒險之事。”

  “這朝野上下,究竟有誰能同時滿足皇爺的這些條件呢?”

  朱翊鈞微微一笑,道,

  “鄭國泰父子如何?”

  張誠倏然一驚,脫口即道,

  “貴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