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傳令努爾哈赤入京朝貢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7-22 23:46      字數:3476
  朱翊鈞冷冷一笑,道,

  “建州奴酋若願朝貢,何必還要對朝鮮稱臣?”

  “他分明是對朝廷有所忌憚,不想親自赴京,這才稱臣朝鮮,以示自己斷無僭越之意。”

  張誠回道,

  “倘或皇爺非得要他來,他又哪裏有拒絕的道理?”

  朱翊鈞沉吟不語。

  張誠又道,

  “依奴婢看,此番建州奴酋稱臣朝鮮,實則是有兩層緣故。”

  “一是為求讓朝廷放心,盡管從建州退兵,二是為求讓遼東將領安心,轉而進剿葉赫。”

  “如今這兩樁夙願都已達成,建州奴酋對朝廷的警惕已然降到了最低。”

  “倘或這時皇爺因其稱臣朝鮮一事而斥責於他,他害怕功虧一簣,必得對皇爺惟命是從。”

  朱翊鈞淡淡道,

  “未必,朝鮮國力匱乏,已是眾所周知之事。”

  “建州奴酋狼心狗肺,萬一朕下旨斥責,他為表‘忠心’,反入境朝鮮為禍作亂,重蹈李峘在位期間,滿蒲之亂之覆轍,豈不是反讓他挑撥我大明與朝鮮不合?”

  李氏朝鮮的國力衰退並非是從後金崛起開始的。

  實際上,早在朝鮮明宗李峘在位時期,朝鮮國力衰敗的事實就已經暴露無遺。

  嘉靖二十七年時,女真人便進攻過朝鮮滿浦,焚燒了滿浦鎮守護廳,還將滿浦城門之鎖拔去,朝鮮軍隊士氣低落,對此竟無能為力。

  朝鮮朝臣們議論紛紛,不但拿不出切實可行的措施,文武兩班還各自推卸責任,最後為了不生邊患,朝鮮明宗竟諭令邊鎮對女真人“來者不拒,去者不追”。

  等到朝鮮宣祖李昖繼位之後,朝鮮朝中情況更加敗壞。

  以金孝元為核心的東人黨和以沈義謙為中心的西人黨開始決裂,從此便開始了朝鮮王朝無休無止的黨爭,其影響甚至波及於朝鮮國王的廢立與明末東北的格局。

  這也就是為甚麽,努爾哈赤雖然害怕朝鮮因諸申越境而來建州興師問罪,但他眼裏朝鮮對建州的斥責手段,也隻限於外交辭令和罰銀。

  與之相比,令努爾哈赤更不安的,卻是諸申因建州經濟窘迫而脫離他的法令與管控。

  雖然朱翊鈞目前是朝鮮的宗主國國君,但他心裏清楚,自己通過宗主身份而改革朝鮮內部體製的希望極其渺茫。

  朝鮮王朝的建立一開始就和儒林分不開,儒林在朝鮮王朝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麵都占有著重要的地位。

  然而李氏朝鮮又有一個名為“兩班”的舊貴族階層,從李成桂建國初期一直掌握著國家的經濟基礎、壟斷了國家一切的利權。

  兩班特權和地位是不可以世襲的,為了保持兩班的社會地位,必須具有一定的儒學修養,必須確保地主階級的經濟地位。

  朝鮮王朝初期,對兩班階層的數量限製極嚴,官職的數目也受到限製。

  於是朝鮮王朝的士大夫從建國初期就天然地被分為兩個派別。

  一個是由在朝的功臣勳舊和官僚集團組成的“勳舊派”,另一個是由在書院接受儒家教育的兩班子弟和靠科舉入仕的新官僚組成的“士林派”。

  在經過多次“士禍”之後,士林派終於擊敗了勳舊派,在李氏朝鮮的政治中心形成了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

  而李氏朝鮮最後被成功改革為現代社會是基於兩個導火索。

  一是因為清政府領導下的中國在甲午戰爭中的戰敗,朝鮮為求自保,不得不聯合沙俄牽製日本,俄日兩國的對峙為朝鮮脫離宗主國提供了良機。

  二是因為沙俄在日俄戰爭戰敗後,日本為發動侵華戰爭,吞並了朝鮮半島,毒殺了屢次試圖進行現代化改革的朝鮮高宗李?,將朝鮮霸占為日本殖民地,直接引發了朝鮮的三一運動,促成了大韓民國臨時政府的成立。

  所以從近代史來看,朝鮮的富強,源自於其宗主國的衰落。

  無論其宗主國是中國還是日本,隻要朝鮮王朝依舊依附於某一個強大的鄰國,它就永遠不可能根本性地校正其因內部體製而導致的腐敗與衰頹。

  回到萬曆十六年的眼下,朱翊鈞雖然有一顆無比溫柔的心,但他身為大明天子,凡事還是以大明的利益為重。

  從大明的角度來看,朱翊鈞更需要的是一個軟弱而腐敗的朝鮮王朝。

  它在為大明分擔東北邊境女真人騷擾的同時,還為大明構築出了一道防禦日本入侵的天然屏障。

  即使朱翊鈞是一個善良到道德感勝過情感的男人,但在國家大事上,他的理智壓過了道德。

  他知道朝鮮必須衰而不垮,才能使它不得不依附於大明,甘心為大明鞍前馬後。

  因此在與張誠的對話中,朱翊鈞更在意的還是“大明與朝鮮不合”,而非“朝鮮國人的性命”。

  張誠道,

  “奴婢料想那建州奴酋不敢如此。”

  朱翊鈞問道,

  “你如何料定他不敢為之?”

  張誠道,

  “王杲父子之前鑒近在眼前,何況進剿葉赫一事,乃遼東邊將主導。”

  “這建州奴酋好不容易取得了顧養謙和李成梁的首肯和信任,忙著順守遼東邊陲都來不及,又怎麽會把已經到手的東西,再輕易丟出去呢?”

  朱翊鈞明白張誠的意思。

  女真酋長想獲得遼東邊將的支持,隻有通過努力替大明維持邊境秩序,與遼東邊將勢家結成利益輸送的聯盟,才能為自己部落換取馬市貿易的支配權和經濟發展權。

  建州的經濟發展才是能讓努爾哈赤低眉順眼的關鍵因素。

  倘或努爾哈赤有野心,他就一定會忍得這一時。

  不過在張誠眼裏,皇帝並不是對建州奴酋努爾哈赤本身有疑心,而是對顧養謙和李成梁所選擇的扶持對象不滿。

  至於究竟為何不滿,那就是見仁見智的事了。

  張誠見皇帝仍有猶疑,不禁又道,

  “皇爺若是實在不放心那建州奴酋,自可傳令遼東,命薊遼總督張國彥與遼東巡撫顧養謙親自監督建州朝貢行隊入關赴京。”

  張誠的邏輯是,這建州奴酋既然是遼東邊將選擇的扶持對象,那他們就絕對不會為那建州奴酋推脫入京朝貢、表顯忠心的機會。

  否則不就是平白在皇帝麵前打自己的臉,變相地說自己是“識人不清”嗎?

  那建州奴酋就算不為了自己部落的眼下利益考慮,即便是為了將來在遼東有立足之地,也會對遼東邊將百依百順,時時以他們的仕途利益為重。

  朱翊鈞考慮的,卻比張誠更多一層。

  他想的是,倘或努爾哈赤進京赴貢之後,能被自己順利斬殺,那麽曆史上那兩場對努爾哈赤而言至關重要的政治聯姻也將不複存在。

  努爾哈赤若死在萬曆十六年,建州女真一定勢力大減。

  就算葉赫部因此再次崛起,大明在遼東的強敵就隻剩下葉赫一部。

  而曆史上的納林布祿驕傲狂悖,連對待自己的妹夫努爾哈赤都屢次毀約棄盟,與能屈能伸的努爾哈赤比起來,根本不足為懼。

  “甚好。”

  朱翊鈞思慮再三,覺得此事理應並無漏洞,這才肯定道,

  “既如此,便將朝鮮國王的奏疏留中不發。”

  “再傳令張國彥與顧養謙,問一問他們,為何建州女真兩麵三刀,寧舍朝貢之徑而稱臣朝鮮罷?”

  張誠想了想,特意提醒了一句道,

  “此事要不要先與朝鮮知會一聲……”

  朱翊鈞揮手道,

  “不必!遼東乃我中國之內政,與朝鮮本無幹係,倘或李昖因此遣使來問,隻教他們照例接待便是。”

  張誠應了下來,

  “那李成梁的請辭,皇爺又打算如何處置呢?”

  朱翊鈞笑了笑,道,

  “二奴原係奉旨剿處,原非貪功。”

  朱翊鈞努力平複了一下心緒,

  “李成梁不準辭。”

  倘或李成梁此刻致仕,那努爾哈赤一定會起疑。

  朱翊鈞反複告誡自己,隻要能一直穩住努爾哈赤,讓他順利入京,不管現在遼東總兵的任上是誰,自己都不能輕舉妄動。

  隻要努爾哈赤一死,李成梁在曆史上最大的籌碼也就隨之消失了。

  到時,自己無論是想繼續任用李家軍參加萬曆三大征,還是將他們分化處置,都有無數種方法可以應對。

  總之,努爾哈赤必死。

  張誠道,

  “是,皇爺聖明。”

  一通計劃下來,朱翊鈞覺得心裏舒服多了,

  “好了,你起來罷。”

  張誠低著頭,躬著身子站了起來,一邊謝著恩,一邊貓著腰將方才被皇帝丟出去的奏疏撿回了手中。

  “對了,朕還沒問呢。”

  朱翊鈞見張誠動作,自己也覺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態,於是重新端正了坐姿道,

  “範明怎麽樣了?”

  張誠低頭應道,

  “一切順利。”

  朱翊鈞點了點頭,努爾哈赤要殺,烏香也是要繼續賣的,遼東女真除了建州、葉赫,還有許多小部落呢。

  萬一曆史循環有法,遼東再出一個愛新覺羅氏那也不一定。

  還是未雨綢繆得好。

  張誠又道,

  “按皇爺要求,奴婢們不但將利潤全給了那範明,還護送他回山西介休同家人團聚過年了。”

  朱翊鈞道,

  “好,好,你們做得不錯,該賞。”

  張誠問道,

  “要不要奴婢再派人去山西監視著他?依奴婢看,這個範明可不是個……”

  朱翊鈞笑了一笑,用一種與談起努爾哈赤時截然不同的溫和語調回複道,

  “不必,朕知道範掌櫃,他是個頂頂聰明的生意人,這犯傻又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他是不會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