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努爾哈赤的直覺(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7-09 01:04      字數:3795
  龔正陸笑道,

  “自然,隻是此一策尚不能稱作絕佳上策,最好要與淑勒貝勒議定之後方可施行。”

  龔正陸一麵說,一麵微微側過頭,朝著額亦都與費揚古輕輕地轉了下眼珠。

  努爾哈齊看了二十八年的漢人臉色,哪裏會不知道龔正陸的意思?

  他又站起身,主動替龔正陸朝額亦都與費揚古笑道,

  “兩位請先回罷,待我與先生議論出了眉目,再請兩位來商討具體措施。”

  額亦都和費揚古素知努爾哈齊敬重龔正陸,聞言隻得躬身告退。

  平心而論,把後來建州女真的崛起全部歸咎於龔正陸身上是不公平的。

  假設讓龔正陸自己在死前再回顧一遍萬曆十五年,他也一定不會覺得他拿努爾哈齊比堯舜是一種對努爾哈齊野心的恭維。

  浙江紹興商人龔正陸還沒有遼東巡撫顧養謙那麽銳利的眼力。

  他拿努爾哈齊比堯舜,一是因為聖賢書上的原文如此,二則是他想借抬高努爾哈齊來吹捧自己。

  可以想象,萬曆十五年的龔正陸在大明和在建州女真的社會地位是決然不同的。

  在會稽老家的儒商龔正陸是不過是大明四萬萬子民中的渺小一員,肚裏雖有些文墨,那也是在科場上被比較得微不足道的文墨。

  半瓶子墨水晃蕩得再響,除了家裏的妻妾、手下的夥計,也無人能聽他擺布。

  但在建州女真,情形卻忽然掉轉了過來。

  小韃子除了在李成梁帳中那三年,還沒見過幾個真正的文化人。

  龔正陸的那半瓶子墨水在小韃子聽來無異於救女真於水火的天籟之音。

  公允地說,在這件事裏麵,努爾哈齊讀的那本《三國》也起了一點不大積極的作用。

  努爾哈齊把自己碰到龔正陸,歸結為類同於劉備和諸葛亮、曹操和郭嘉、孫策和周瑜的正麵案例。

  他錯把龔正陸當成了諸葛亮、郭嘉和周瑜一個級別的謀士,於是將龔正陸捧得不同尋常得高。

  龔正陸其實並不像後世人想象得那般壞,他隻是比較享受被努爾哈齊這樣一個一酋之長尊奉為“國師”的感覺。

  雖然建州女真的“國師”是個不倫不類的“偽國師”,但萬曆十五年的龔正陸已經年近五十了,想要當大明的“真國師”也隻能等下輩子了。

  龔正陸要是知道後來後金破遼東的時候,學習的是曹操屠徐州的辦法,就算努爾哈齊反過來拿他比堯舜,龔正陸這個“冒牌諸葛亮”也是絕不會去助紂為虐的。

  但萬曆十五年的龔正陸沒有那麽深的遠見,他當了一回建州女真的“皋陶”,便有些沾沾自喜得飄飄然。

  他在大明再如何努力也當不上與“上古四聖”比肩的人。

  而小韃子是多麽慷慨,一張口就把他捧成了女真的聖人,地位僅次於在長白山吞朱果的仙女佛倫庫。

  這讓讀了一輩子聖賢書,卻眼看著一輩子也當不成聖賢的龔正陸感到格外舒心。

  何況小韃子對自己是多麽言聽計從。

  龔正陸看著努爾哈齊在自己麵前走來走去,心下略有得意。

  老了老了,在大明關外卻還能有一番建樹,換誰誰能不得意?

  “我建州對朝廷,可謂事事順從。”

  努爾哈齊踢踢踏踏,腳上的靰鞡靴也跟著發出了聲響。

  靰鞡靴的樣子十分特別,它是用厚厚的鹿皮縫製的,靴麵抽成一圈均勻的褶兒,在褶兒的後麵有一個向上凸起的舌頭,靴口周邊再串上細細的鹿皮帶子。

  靴幫上縫墜著六個皮條靰鞡耳子,以備穿繩係在腳和腿上,後跟另貼一小塊皮子縫牢,喚作“留跟”,是穿靰鞡時的提手。

  後底上有時還釘兩個大蓋鐵釘,可以使靰鞡更加結實,腳麵及腿部還裹上一層布片或麻袋片,作為靰鞡靿子,然後用長麻繩穿過靰鞡耳子,固定在裹腿上,是謂“放下不動,綁起就跑”。

  靴裏絮上的是事先製備好的靰鞡草,靰鞡草是用榔頭反複顛砸過的,格外柔軟,絮在靴裏既溫暖又舒服,足以應付遼東冬日的極端嚴寒。

  這種草也是龔正陸到關外做生意以後才知道的。

  由於出身微賤,靰鞡草並無學名,卻有許多俗名和趣名,女真人稱它為“佛若”或“佗姑兒哈非”,遼東本地的山民卻稱它為“墩倒驢”、“老摽梭”或“老牛筋”。

  它的生態、形象、性能和功用,從名字上就可以一眼看出。

  山民說靰鞡草可以在其根部拴驢,因它葉寬莖長,質地柔軟,纖維堅韌,耐磨抗用,驢若想吃它,一撴兩撴也撴不下來,弄不好還自己摔個倒墩兒。

  但這種草在未充分長成時最好用,那時它根部發青,草質柔軟如綿,有經驗的山民都於此時刈取,再曬上兩三天,捶打之後就可以用在鞋裏。

  這種草在長白山附近生得漫山遍野,因它卑賤,世人隻想用它卻沒想過去除它。

  隻任憑它自由地揮灑著驚人的生命力,將整個遼東的山林逐漸變成了它的領地。

  “朝廷卻這般對我建州,可真是令人不解。”

  努爾哈齊焦慮道,

  “近來我不過是在籌備如何攻克完顏部,並未與朝廷起任何衝突,不知朝廷為何突然向我建州進軍?”

  龔正陸先出言安撫道,

  “快要過年了,說不定遼東的邊將是想在此時立個功,讓皇上多頒些賞下來呢?”

  努爾哈齊腳上的靰鞡靴“刷拉刷拉”得響,

  “若是遼東邊將想立功,王緘如何會被革職呢?”

  龔正陸道,

  “王台死後,哈達情形不明,遼東將領想借此邀功也是有的。”

  “再者,言官一向喜歡彈劾邊事,或是朝中有人視王緘為政敵,趁機除之,也未可知啊。”

  努爾哈齊停下了腳步,

  “我卻覺得,這回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

  努爾哈齊憂心忡忡地道,

  “前幾個月我去見過父親,向父親提過戰功之事。”

  “倘或當時遼東之中有人意圖借哈達內亂貪功求賞,父親必會提醒於我。”

  與龔正陸在一起時,努爾哈齊已默認“父親”一詞指代的就李成梁。

  龔正陸道,

  “李總兵心思太重,說話一向滴水不漏,或是他有心提醒,淑勒貝勒卻沒聽出來……”

  努爾哈齊打斷道,

  “不會。”

  小韃子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堅毅的神情,

  “父親絕不會在如此性命攸關的事上與我打啞謎。”

  必須承認的一點是,努爾哈齊的長相是他自身的一項優勢。

  他長得顯小,二十八歲看上去像二十歲,神情也經常同孩子似的,很能為他的心性製造出一種形同單純的騙局。

  這項優勢其實應該是很讓朱翊鈞羨慕的。

  努爾哈齊當年到李成梁帳中的時候已經十五歲了,李成梁卻仍一廂情願地把他看成一個“孩子”。

  而萬曆皇帝當年決定“倒張”的時候實際才十九歲,比努爾哈齊背負起殺父之仇時才長了四歲,在李成梁眼裏卻已然成了一個無藥可救的暴君了。

  萬曆十五年的龔正陸同樣也被努爾哈齊的年齡騙局迷惑了,不知不覺間就偏向了建州女真的這一方,覺得小韃子委委屈屈的還強裝堅強可真是不容易。

  “淑勒貝勒且放寬心。”

  龔正陸進一步安撫道,

  “倘或真是皇上的意思,那撫順馬市早停了。”

  努爾哈齊沉吟片刻,道,

  “可前兩個月的時候,我就聽下邊去馬市賣皮毛的諸申說,先前跟咱們建州最親近、價格也給得最公道的那位範明範掌櫃不見好幾個月了。”

  “先生你說,那個範明是不是提前聽到了甚麽風聲,或是……”

  龔正陸忙道,

  “前一陣子皇上不是裁減了山西那邊貢市的市馬馬數嗎?”

  “範掌櫃也不止在遼東有生意,他是山西人,肯定還是以山西貢市為主。”

  “皇上一下旨裁減馬數,他肯定要先回山西安頓他老家的生意,淑勒貝勒不必為此多慮。”

  努爾哈齊鎖眉不語。

  龔正陸見狀道,

  “淑勒貝勒要是實在不放心,不如由我出麵,派我手底下的夥計去為淑勒貝勒打聽一二。”

  “雖然我在山西沒甚麽人脈,但遼東地界兒的市場我還是很熟悉的……”

  努爾哈齊忽然開口道,

  “不,先等等。”

  龔正陸一怔,但聽努爾哈齊道,

  “快過年了,想來有些商人都已經回老家了,就算你現在著意去打聽,也不一定能打聽得出甚麽來。”

  努爾哈齊思索道,

  “我總覺得這次的事情有些不同以往。”

  龔正陸問道,

  “淑勒貝勒何出此言?”

  努爾哈齊搖了下頭,仍舊緊鎖著眉頭道,

  “不為甚麽,就是直覺。”

  龔正陸笑道,

  “淑勒貝勒在戰場上也是憑直覺行事嗎?”

  努爾哈齊揮了下手,道,

  “是啊,都這麽多年用過來了。”

  “我當年出生的時候,女真各部人人都說我是‘大賢人’降世,說不定我的直覺當真便有些用處呢。”

  龔正陸一噎,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當年為求脫身而胡亂編造的“預言”在女真部落中有如此廣闊的傳播市場,以至於連當事人都對此深信不疑。

  看著努爾哈齊一臉自信而元氣滿滿的樣子,龔正陸也實在不忍心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拆穿小韃子的綺夢。

  隻好將錯就錯地轉開話題道,

  “淑勒貝勒若想請朝廷退兵,我這兒也唯有一策,那便是淑勒貝勒必須要讓朝廷相信,我建州並無反叛之心。”

  努爾哈齊道,

  “我早與父親再三發誓,奈何皇上竟不信我?”

  龔正陸笑了笑,道,

  “皇上或許不是不信淑勒貝勒,而是不信李總兵。”

  努爾哈齊的眉頭一跳。

  龔正陸繼續道,

  “皇上素來多疑,若是李總兵此時去職,我建州在遼東,隻會更加得孤立無援。”

  “淑勒貝勒若再仰仗於李總兵的美言,皇上多猜疑李總兵一分,就必定會連帶著多忌憚我建州一分。”

  “倘或皇上已不再信任李總兵,那淑勒貝勒就必須繞過李總兵,直接向皇上闡明心意。”

  努爾哈齊道,

  “山高水遠,如何闡明?”

  龔正陸笑了一笑,張口吐出二字道,

  “朝貢。”

  龔正陸道,

  “我建州一年可有一次進京入貢的機會,淑勒貝勒既持五百道敕書,何不親自入京向皇上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