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朕不指望大明人人是海瑞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7-03 20:29      字數:4130
  朱翊鈞對太監這個群體內心是充滿憐憫的。

  憐憫不是一個好詞兒。

  它像一種貶義的同情,無論施予者如何善意,憐憫偽裝得再好也會透露著些許嫌棄,被憐憫的人必須接受憐憫中略帶嫌棄的敷衍。

  憐憫別人的人是有那麽點兒優越感的,因此朱翊鈞盡量不在太監麵前表現自己對他們的憐憫。

  這也是朱翊鈞不願讓太監辦太多差事的原因之一。

  他覺得自己的憐憫太單薄了,分不了給這許多人。

  晚明的太監,尤其是萬曆、天啟兩朝,數量最為可觀。

  根據現代學者統計,萬曆朝四次共選入太監一萬三千多人,天啟朝選入太監七千二百人,兩朝共選入太監兩萬多人。

  這還是正式選入內廷的人數,要算上民間那些自宮而不得門路入宮的,那最終數目可能要比這個結果還要高上數倍。

  朱翊鈞知道太監在古代是個極其熱門的職業。

  末代皇帝溥儀在其自傳中曾言,他按照民國政府給出的“優待條件”遜位以後,由於他仍可以暫居宮禁,在紫禁城內原封不動地保留清廷舊俗與帝王尊號。

  即使民國政府已然廢除了閹宦製度,內務府仍然悄悄地收用著新太監,外頭仍然有自宮人士悄悄地托門路想進紫禁城當差。

  當然給已經遜位的溥儀當太監的好處是有一整個紫禁城的文物可拿。

  晚明的宮規雖然比已經遜國的宣統小朝廷來得嚴格,但司禮監和東廠的好處也是不比紫禁城的文物來得少的。

  基於這一點,朱翊鈞在用太監辦事的時候,心裏總有一點兒過意不去。

  因此他不大願意像之前的那個萬曆皇帝一樣,派太監們去和大明的基層打交道。

  在朱翊鈞的觀念裏,讓一個健全的男人自宮成為閹宦是一種非常不人道的行為。

  他穿越成了皇帝,由於身體殘疾而不得不靠太監伺候起居,隻是一種被動的不人道。

  而若是堂而皇之地使用太監辦差,讓太監在民間招搖過市,讓大明百姓人人都對太監稱羨不已,人人都對自宮當太監趨之若鶩,那就是一種主動的不人道了。

  內心充滿了憐憫的朱翊鈞是絕不會助長這種主動不人道的行為的。

  他既有的道德觀念,實在是不允許他像曆史上的萬曆皇帝一樣,把自宮的閹宦當成自己的私奴來役使。

  他雖然對太監有一點優越感,但到底與真正的封建帝王不同。

  所以當朱翊鈞說完“重重有賞”這四個字後,又不忘溫聲安慰道,

  “天這麽冷,朕還差你們去遼東辦事,可是辛苦你們了。”

  跪在地上的張誠驀地一怔,頓首應道,

  “為皇爺辦事,奴婢們不敢言辛苦。”

  朱翊鈞叫起了張誠,

  “外朝還有甚麽事嗎?”

  張誠斂目道,

  “還有一樣。”

  張誠張了張口,好像不忍一下就把口中的句子說出來似的,

  “皇爺,海瑞死了。”

  朱翊鈞一愣,這才想起來曆史上的海瑞死在了萬曆十五年十月十四日。

  張誠又道,

  “海瑞膝下無子,身後事都是僉都禦史王用汲操辦的。”

  “奴婢聽聞,王用汲當時去至海瑞的住處,見海瑞的居所破敗不堪,全部家當隻有一條葛布幃帳、幾件一擔就能挑起的破爛竹器。”

  “海瑞出殯的那一日,整個南京城的百姓都自發地為他送葬,秦淮河兩岸穿戴白衣白帽、灑酒祭奠揮淚送別的隊伍綿延百裏。”

  朱翊鈞默然片刻,道,

  “擬旨,予海瑞祭葬,贈太子少保,諡忠介。”

  張誠應下,又聽臥在榻上的皇帝喃喃道,

  “朕這個皇帝是不是當得太失敗了?”

  張誠一驚,忙回道,

  “皇爺如何有此念?”

  朱翊鈞道,

  “為何自古隻見百姓送殮清官,卻不見百姓祭奠明君?”

  張誠道,

  “難道堯舜禹不是明君?”

  朱翊鈞笑道,

  “上古三世的事兒誰能說得清,百姓追念三皇五帝,不就是在對我大明不滿嗎?”

  張誠道,

  “國君和朝官總是不一樣的,皇爺是明君,朝官才有好有壞。”

  朱翊鈞道,

  “那海瑞也好得比別人太多了。”

  張誠道,

  “奴婢也覺得海瑞是我大明絕無僅有的好官。”

  朱翊鈞笑著反問道,

  “那朕現在讓你去做像海瑞一樣的好官,你要不要做啊?”

  張誠微微一笑,道,

  “皇爺可饒過奴婢罷,奴婢是早沒了這個福氣。”

  朱翊鈞淡聲道,

  “人人都知道海瑞是好官,卻無人想像海瑞一樣去做這樣一個好官,那海瑞這樣的‘好’,好得也太沒意思了。”

  張誠笑道,

  “這也不是皇爺的過錯,海瑞的日子過得實在是太苦了,做官的都想享受榮華富貴、子孫滿堂,海瑞那樣的苦,實在是太不像一個官了。”

  朱翊鈞道,

  “可有些人即使做了那享受榮華富貴、子孫滿堂的官,卻還是覺得在朕這兒受了委屈,朕又該怎麽辦呢?”

  張誠道,

  “那是那些人不知足,皇爺可莫要為這樣的人動氣。”

  朱翊鈞笑了笑,道,

  “是麽?”

  張誠道,

  “海瑞這樣的人,我大明兩百年出一個,也不算少了,要往前追溯宋元兩朝,說不定還一個‘海瑞’都沒出過呢。”

  朱翊鈞淡淡道,

  “你說得也對,一個王朝的氣數盡了,出多少個‘海瑞’都救不了。”

  窗外北風如火般地刮著,雪花撲棱棱地席卷而下,騰騰烈烈地響。

  朱翊鈞看了一會兒雪色,又從榻上坐了起來,

  “對了,近來可有科道官彈劾潞王?”

  張誠道,

  “彈劾錦衣衛的不少,都被奴婢給壓下了,彈劾潞王的卻是不多,就是有,也都是夾在反對皇爺讓親王染指海貿的議論裏。”

  朱翊鈞低眉笑道,

  “他們這會兒倒是識相。”

  張誠道,

  “當年太祖皇帝在《皇明祖訓》裏有規定,親王即使有過,也是言官不得告、司法不得審、重罪不加刑,潞王殿下是皇爺親自下旨派遣的,科道官又哪裏敢違反太祖皇帝的遺訓呢?”

  這是句實在話。

  朱元璋雖然對開國功臣不怎麽厚道,但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卻是事事為他們安排得周到。

  根據《皇明祖訓》的原文規定,言官彈劾藩王,如果皇帝認為這是小事,就視言官為離間皇家成員關係,按律當斬。

  即便是大奸大惡之事,如果皇帝感覺證據不足,也會殺言官。

  如果是普通百姓想要揭發藩王的行為,更是要先殺揭發者,而後流放其家人。

  不過,隨著朱棣繼位後,明朝削藩政策的深入推進,藩王的地位開始不斷降低。

  從明宣宗朱瞻基伊始,言官彈劾藩王的事情開始多了起來。

  但即便如此,言官彈劾藩王仍然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情。

  到了晚明,藩王的地位進一步降低。

  譬如朱翊鈞所在的萬曆十五年,藩王已經徹底喪失了對王府內部官員的人事、考察及司法權。

  除了言官之外,藩王王府的輔導官、就藩之地的地方官以及百姓也能告發藩王,明朝中後期,甚至時不時有王府官員欺淩藩王的現象出現。

  但就整體而言,活躍於京城朝中的言官並不太敢肆無忌憚的攻擊藩王,畢竟朱元璋定的祖製就在那裏放著。

  藩王的權力雖然已經被削減得再不複明初,但皇帝還是隨時可以拿《皇明祖訓》上的條例追究言官的責任。

  至於藩王犯罪,那更是宗室子弟不可動搖的司法特權。

  終明一朝,如無皇帝特旨,普通司法部門是絕不能緝拿、審問藩王的,更不用說是定罪了。

  《大明律》中“八議”的第一條就是“議親”。

  藩王犯罪,法司要奏聞皇帝,不得擅自提審,在皇帝頒布推問的聖旨後,方才能開列宗室所犯罪狀,及應得之罪奏。

  然後又必須經過五軍都督府、四輔、諫院、刑部、監察禦史、斷事官集體會議,議定奏聞皇上,方可定罪。

  即使其罪當誅,也得謹慎言辭,僅雲“準犯依律合死”,最終交由皇帝裁決。

  皇帝必須當麵詢問藩王的違法行為,如果說確實屬實,則還要與在外或在京的諸親商議,最後才能定下判決結果。

  當然《大明律》中的“十惡”,也就是謀反、謀大逆、謀叛、謀背本國、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和內亂,並不在“議親”之列。

  這就意味著,隻要藩王的罪行不是直接威脅統治秩序,或者嚴重破壞倫常關係,就可以在法律上享受特別議處的對待。

  而在古代,統治階級一直視皇家顏麵高於一切,除非是極特殊的情況,否則根本不可能允許司法部門插手皇家之事。

  至於量刑原則,更是充分體現了儒家的“親親之義”。

  《皇明祖訓》中明文規定,藩王“雖有大罪,亦不加刑”,藩王犯罪,最重則降為庶人,輕則戒諭即可。

  即使明孝宗、明世宗和萬曆皇帝都嚐試著把藩王納入《問刑條例》的犯罪主體之中,卻仍舊秉持了《祖訓》的量刑原則,對藩王處罰幾乎沒有或很輕,對下層宗室也僅是削爵革祿,或是圈禁高牆。

  朱翊鏐的特殊之處就在這裏。

  這回朱翊鏐去南方,是朱翊鈞下的明旨,言官即使對此不滿,也不會真刀實槍地去彈劾潞王。

  “議親”讓他免於受朝臣指控,更讓他的生死榮辱都握在朱翊鈞手裏。

  更妙的一點是,朱翊鏐他還尚未就藩,所以有些對藩王的禁錮規則,譬如藩王無詔一律不得出府,對他都暫時不起作用。

  除此之外,朱翊鏐還有一個看不見的優勢,那就是李太後尚且還康健地活著。

  誰要是來說一句潞王的不是,那便是在挑撥天家兄弟。

  因此張誠雖然或許對皇帝不把海貿的差事派給司禮監而暗暗地感到失望,但他絕不敢像他方才議論科道官一樣詆毀朱翊鏐。

  更何況,根據曆史,萬曆皇帝最後在萬曆二十四年將張誠發配孝陵的直接原因,就是因為他被言官告發,違禁和李太後的娘家武清侯家聯姻。

  即使是從這一點上來講,張誠也不會單因為一樁海貿的差事去誹謗朱翊鏐,他的動機實在是還不夠充分。

  朱翊鈞微微笑道,

  “甚好,言官的奏章你一律替朕壓著,除非閩浙粵三省明天就要聯合起來造反了,其餘一切詆毀潞王一行人的議論,無論言官說了甚麽,你都不必再拿到朕跟前來了。”

  張誠依言應下,又笑道,

  “隻是前兒個奴婢聽慈聖老娘娘念叨,說這都快過年了,潞王殿下出去了兩個月,孤身在外,老娘娘心裏難免有點兒不放心。”

  朱翊鈞知道張誠這是在為李太後打探自己的態度,於是回道,

  “朕知道這差事一時半刻辦不完,老娘娘若是不放心,不妨寫封家信問候一下四弟,至於四弟想不想回宮過年,朕都隨他。”

  “辛苦是一回事,朕是覺得啊,四弟往後去了自己的封藩,怕是就沒有這麽好的機會能去遍覽我大明風光了。”

  張誠笑道,

  “皇爺當真是為潞王殿下著想。”

  朱翊鈞笑了一笑,道,

  “自然,朕總不能指望我大明人人都是海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