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潤物細無聲的貿易對策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7-03 20:29      字數:4341
  朱翊鈞做出這樣的決定基於他個人對於李成梁的兩種假設。

  假設曆史上的李成梁與努爾哈赤當真清清白白,那顧養謙就是遼東邊臣中第一個察覺出努爾哈赤的政治野心的人。

  萬曆十三年,顧養謙在吏部尚書楊巍的推薦下出任遼東巡撫,五年後又擢任為薊遼總督,兼任經略,打理朝鮮事務。

  即便張誠沒有把顧養謙的彈章拿來,但朱翊鈞篤定那封奏疏裏有那麽一句,“孟格布祿已叛,而從逆努爾哈齊益驕為患,乞行巡按查勘,相機處分”。

  “努爾哈赤益驕為患”,這是《明神宗實錄》裏第一次正式出現努爾哈赤的名字。

  就來自於萬曆十五年十一月時,顧養謙上的這份彈劾王緘的奏章。

  不但如此,即使在申時行勉力居中調停,萬曆皇帝依首輔之言不聞不問之後,顧養謙也沒有放鬆對努爾哈赤的格外警惕。

  在萬曆十六年正月,顧養謙又上了一封《論開原道臣王緘反覆貽禍疏》。

  疏中如此寫道:

  “努爾哈齊者,建州黠酋也。”

  “驍騎已盈數千,乃曰奄奄垂斃,倘聞者不察,謂開原之情形果爾,則遼事去矣。”

  此時的努爾哈赤勢力剛剛在女真三部之中稍稍抬頭,麾下隻有“驍騎”數千人馬,顧養謙卻已經察覺出他對大明是個危險人物,上疏要剿滅他,免得以後養虎為患。

  並對主張懷柔撫順,認為努爾哈赤“奄奄垂斃”,不值得過於重視的言官進行了激烈反駁,認為“倘聞者不察,謂開原之情形果爾,則邊事去矣”。

  曆史上顧養謙的上疏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奏效,努爾哈赤因此逃過致命一劫,其實力如燎原之火,日益壯大起來。

  萬曆二十一年,顧養謙時任薊遼總督,受命處理朝鮮戰爭後事。

  這是他戎馬生涯中最輝煌的時刻,而即使在這一時刻,顧養謙仍然在警惕著努爾哈赤。

  他於萬曆二十二年上疏禦敵新方案二萬言,其疏中曰,“國家患虜不患倭,倭不能越朝鮮犯中國,其勢不足畏,然自古禦夷,常以順逆為撫剿,權恩威而用之”。

  顧養謙對努爾哈赤的先見之明並沒有得到朝廷的重視。

  後來由於他在萬曆二十三年時,對朝鮮戰爭主張“封貢”方案,認為明廷應該將當時是“關白”的豐臣秀吉封為日本國王,然後從朝鮮戰場上迅速撤兵,致使萬曆二十四年日軍又犯朝鮮,於是自動辭官歸鄉。

  顧養謙在身後和袁可立一樣遭到了清廷的封殺,清代史官不僅在《明史》中未列其傳,連《四庫全書》也不錄,甚至連顧養謙的著作也全部被列為禁書,遭遇毀禁。

  因此朱翊鈞做出這樣的決定,來自於他對顧養謙此人的信任。

  當然這個決定裏還包含著另一種假設。

  假設李成梁與努爾哈赤不那麽清白,那遼東的其他將領,甚至於參與遼事的其他官員,乃至內閣三位首輔,知不知道李成梁與努爾哈赤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呢?

  朱翊鈞個人的假設是,大多數都是知道的,或者模模糊糊知道一點兒,但誰都沒有料到努爾哈赤能在後來對大明造成那般毀滅性的打擊。

  明廷官員對李成梁批鬥得最激烈的時刻是在薩爾滸之戰的慘敗之後,那時李成梁和李如鬆都已經死了,李家軍也早已不複當年之勇,於是朝中官員紛紛把薩爾滸之戰的敗因歸咎於李成梁身上。

  另一個時刻是在熊廷弼以禦史身份巡遼之後,但熊廷弼主遼之後因為性格原因造成“經撫不和”,導致廣寧慘敗,遼西土地盡失,使得朱翊鈞對此人持保留意見。

  朱翊鈞以皇帝的身份重新在萬曆十五年十一月活過一遍,再看申時行分別為顧養謙和李成梁申辯的奏章時,心裏卻有了一種別樣的滋味。

  申時行知道李成梁在遼東養寇嗎?

  一定是知道的。

  朱翊鈞這樣在心裏替萬曆皇帝回答道。

  李成梁善於結納權貴,他用李氏家族在遼東撈得的好處在朝中遍行賄賂,一度得到申時行、許國、王錫爵這三位內閣首輔的支持和庇護。

  所以隻要遼東一有內部無法解決的情況,內閣首先就會跳出來回護李成梁在遼東的地位。

  如果遼東再無虜寇,那危險的不止是李成梁,還有朝中那些受過李成梁好處的人。

  但內閣當真如此在乎李成梁給的好處嗎?

  朱翊鈞覺得他們不全是在乎的。

  許國家本來就是徽商,王錫爵家是太倉首富,申時行家單靠姻親就能富冠三吳,倘或李成梁當真賄賂過內閣,他給的那些好處是遠遠不及萬曆皇帝能賜給三位輔臣的。

  那內閣為何要如此維護李成梁呢?

  除了錢財,除了權勢,除了黨爭,除了李氏一族對遼東形勢可能存在的潛在影響,還有一個微妙原因,就是內閣在“倒張”運動之後,集體地對萬曆皇帝灰了心。

  “倒張”運動進行到萬曆十五年,除了遼東前線無可替代的李成梁,其他凡是被被認為與張居正結黨的文官武將,如吏部尚書梁夢龍、禮部尚書徐學謨、兵部尚書張學顏、刑部尚書潘季馴、工部尚書曾省吾、薊鎮總兵戚繼光,不論功勞有多大、官職有多高,一律統統被削職殆盡。

  朱翊鈞換位思考了一下,他發現內閣或者朝廷其他官員說不定也是十分同情,甚至是暗暗地讚成李成梁養寇的。

  這個“寇”可以是努爾哈赤,也可以是女真其他部落,或者是蒙古、朝鮮、日本,反正隻要能為自家攫取利益,犧牲一點兒朝廷未來的安全也不算甚麽。

  反正萬曆皇帝是這麽得不知好歹、不分對錯,那也怨不得大臣們也跟著不講原則、不分敵我了。

  朱翊鈞這時就想起了鄭貴妃那天向自己哭訴哀求。

  女人對人心的洞察是多麽敏銳。

  鄭貴妃或許早就發現了朝臣對萬曆皇帝的灰心跡象,所以她實在太害怕萬曆皇帝會通過“國本之爭”來宣布自己與文官集團的決裂。

  曆史也證明這一招效果拔群,隨著“國本之爭”波及的範圍越來越大,申時行、許國、王錫爵相繼謝政,李成梁失去了最大的保護傘,於萬曆十九年被萬曆皇帝第一次罷免了在遼東的所有職務。

  這一次罷免沒有引起反彈,但代價卻是遼東局勢在李成梁走後更加潰廢。

  李成梁第一次去職後的十年共有八位將帥擔任過遼東總兵官的職務,但每人的平均任職年限都不到兩年。

  後世對這一段時期的評價是“遼東軍政不合”,遼東撫鎮彼此拆台,互不相容,故而導致遼東班子內部竭力內訌,無暇邊防。

  所以朱翊鈞對李成梁假設歸假設,卻並沒有因為申時行的這兩道奏疏就革了李成梁的職。

  他知道李成梁鎮遼是眾望所歸的結果,無論是建州女真還是朝廷重臣,人人都同情李成梁,他們用這種同情默許了努爾哈赤的崛起。

  從這個角度來講,“清太祖”不是李成梁養出來的,也不是努爾哈赤自己打出來的,它應該算是萬曆朝的大臣們為天下百姓共同選出來的。

  朱翊鈞知道自己是沒法兒命朝臣收斂他們對李成梁的同情的,因此他隻能表明自己的態度,先革一個遼東的“主撫派”,再下明旨讓顧養謙和李成梁進剿建州女真。

  根據以上這兩種假設的綜合結論,朱翊鈞也知道自己的這道命令對努爾哈赤本人並不會產生任何致命影響。

  小韃子一生命大,臉皮又厚,說起謊來比文官還麵不改色,磕起頭來比太監還低三下四。

  就算“清太祖”不是天命所歸,那又會說謊又會磕頭的努爾哈赤也是能屈能伸的好漢一條。

  根據朱翊鈞對晚明的深度研究,晚明的英雄雖然總是被打倒,但晚明的好漢卻是輕易打不倒的。

  因此朱翊鈞並不全然仰仗於軍事,雖然萬曆十五年的大明軍事實力是碾壓建州女真的,但朱翊鈞真正想用的,卻是另一件能讓古今中外的好漢都能跪地求饒的絕世法寶。

  “對了,朕前兩個月讓東廠和錦衣衛請來的那個範明還好罷?”

  朱翊鈞伸出手,示意張誠將手中的奏疏放下,

  “朕吩咐你們好生禮待,你們沒有為難他罷?”

  張誠一怔,忙堆起了笑道,

  “奴婢們哪兒敢呐?範掌櫃是皇上看重的人,奴婢們趕著巴結他還來不及呢。”

  朱翊鈞平和道,

  “朕這次派潞王去南方用了錦衣衛,沒用司禮監或東廠,你們心裏可沒有不平罷?”

  朱翊鈞當然是在明知故問,太監的價值就在於為皇帝效力,而去問閩浙粵三省的海商收賬是個實打實的肥差。

  朱翊鈞一反曆史上萬曆皇帝派太監收礦稅的粗獷作風,把這項任務全部交給了錦衣衛,太監們連一點兒邊都沾不到,他們心裏沒不平才怪。

  張誠卻很沉得住氣,

  “皇上行事一向自有決斷,皇上用奴婢們,奴婢們就竭力為皇上辦差,皇上不用奴婢們,奴婢們也不敢擅自妄測皇上心意,更不敢因此而怨懟皇上。”

  朱翊鈞淡笑道,

  “好,你既這麽說,朕這裏便正好有一項‘苦差’要交給你們。”

  張誠眼睛一亮,跪下應道,

  “是,但請皇上吩咐。”

  朱翊鈞盯著乾清宮暖閣天花板上的浮雕,慢慢地笑了起來,

  “朕革了王緘的職,內閣也該知道朕的意思,遼東有顧養謙在,其餘人不敢不盡心。”

  雪聲嗚咽,夾雜著西北風刺骨的寒冷,在乾清宮暖閣的窗戶上撞擊得斷斷續續,

  “北京天寒大雪,想來遼東亦是如此,加上朕下明旨剿虜,女真人缺醫少藥,恐怕這年是要過不安穩了。”

  張誠何等聰明,聞言忙附和道,

  “皇上說得是,女真三部雖有叛虜,但亦有良民,皇上下旨剿虜,卻沒有中止互市,這便是對女真良民天大的恩典了。”

  朱翊鈞笑道,

  “這時節,正是邊商發財的好機會,朕就是不顧外夷,也不能讓咱們自己人吃虧。”

  張誠應道,

  “正是!”

  朱翊鈞又道,

  “這麽好的機會,範掌櫃肯定不想錯過,朕上回答應了他,要從內承運庫裏挑些烏香給他拿去撫順馬市上賣,朕看現在這時候就正合適。”

  張誠道,

  “是,皇上有了旨意,奴婢一會兒便著人去開庫。”

  朱翊鈞笑了一笑,又道,

  “你再和張鯨商量一下,從司禮監和東廠裏頭各派兩個人護送著範掌櫃。”

  “這烏香是貢品,貴重無比,又有散寒止痛之效,這時候賣給女真人是最好的,可別讓邊市小吏貪了去,也別讓其他一些不相幹的人無端拿了去。”

  朱翊鈞說這話,是因為他這時對範明多少還有點兒不信任。

  範氏家族和建州女真能如此出奇地誌同道合,除了利益合作之外,另有一個原因,就是範明和努爾哈赤這兩個人在人生經曆和為人處世方麵都十分相似。

  朱翊鈞雖然不相信範明和努爾哈赤之間擁有純正的友誼,但他能想象,曆史上的這兩個人應該是非常談得來的。

  再加上努爾哈赤在曆史上的人格魅力也是有目共睹得強,因此朱翊鈞不願冒險。

  他雖然走的是徐徐圖之的侵蝕路線,但總不能在第一次交易就露了餡罷。

  派幾個太監護著,安全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監督交易。

  無論成功與否,也能根據實際進展製定下一個對策。

  思及至此,朱翊鈞又忍不住叮囑道,

  “雖說遼東也有鎮守中官,但你們此去是為了讓範掌櫃賺錢,一切以順利交易為要,千萬不要因小失大。”

  從明武宗起,各地軍鎮鎮守太監的權勢就越來越大,除了遼東,其他地方的馬市也有鎮守太監擅開官店,獨霸市場,大發其財的。

  張誠叩頭應道,

  “是,奴婢謹遵皇上教誨。”

  朱翊鈞側過頭,看著窗外的雪光道,

  “此事若能辦妥,朕一定重重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