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二章 癲狂終焉(六)
作者:醉酬天      更新:2020-03-06 20:27      字數:2908
  城外。

  赤膊的男人盤膝而坐,雙眼緊閉,伸出一隻手握住豎在麵前的巨斧,全身的肌肉隆起,繃緊,呈現出巨岩一般剛健強硬的線條。他的姿態是凝固的,卻又給人隨時可能暴起的錯覺。澎湃的力量流轉在他寬大的骨架之中,在極動與極靜的界限保持得遊刃有餘。

  “嚓”、“嚓”,單調的腳步聲響起,披著黑袍的老人舉著火把走到男人身邊。“神使大人,您一時的猶豫已經導致了慘痛的犧牲。塞卡柏不可能將瑞文斯頓的軍隊長久地牽製在瓦爾雪原上。拖得越久,我們的勝算就越低,請下達進攻的命令。”

  “麥爾德雷,我知道是你慫恿的她,所以如果你再這麽一副置身事外的做派,我會親手撕碎你的喉嚨。”男人仍舊閉著眼睛,頭顱轉動,將眼眶對準老人所處的位置。他的聲音中帶著比凜風還要徹骨的寒意。

  麥爾德雷並未被男人的威脅所嚇到,他將火把插在地上,退了幾步,謙恭地與男人保持距離。“僅憑地獄修女不會對‘那位’產生任何威脅——願它的靈魂回歸迷霧山脈——但是我沒預料到另外一人會有如此的能量。我的災厄鴉原本一直在追蹤著他們的行跡,但當月亮升至天穹頂端後它甚至不敢出現在那個年輕人的視野範圍內。”老人靜靜地凝視著男人,“大人,能讓災厄鴉有這種反應的存在在潘德大陸屈指可數,除卻那幾位半神以外,我所知道的隻有維約維斯的使者——也就是您與‘那位’,殺人之人與群狼之狼。”他沉默了少頃,“大人,那個年輕人,到底是誰?”

  男人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頭轉了回去,將臉朝向波因布魯的方向,表情愈發凝重,握在斧柄上的手指緩緩收緊,皮層下青筋一根一根繃起,又一根一根隱沒,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要從雪地上蹦起來,卻又在即將動彈的一瞬硬生生地按捺住了,而後他的全身迎來了一個短暫的放鬆,這才轉頭“看”向麥爾德雷。“以你的謀略,為何不自己去推斷?”他用嘲弄的語氣反問回去。

  “推斷出來也已經於事無補,逝去的終將逝去。不過既然這是大人的要求,在下也隻得從命。”麥爾德雷輕聲說,“就像超一流武者隻會被另一名超一流武者製衡一樣,神使也隻會被另一名神使所斬殺。能夠擊殺‘那位’,那名年輕人當然就是射手之神指定的使者。大人,您應該與‘那位’同行,更應該在今天到達波因布魯的時候繼續馬不停蹄地攻城。就算是烏爾維特的神使,在絕對懸殊的軍力麵前也不可能挽救波因布魯。”

  “按照潘德人的說法——或者是你的說法,令行禁止。我已經下達了在今天天明的時候進攻的命令,到現在也沒有更改的意願。而你卻一直想讓我發起進攻。麥爾德雷,你想做什麽?”

  “不,是大人你想做什麽?”老人突然激動起來,“您在終點前卻步,下達了一個愚蠢的,甚至致命的命令!隻差一步!就隻差一步,隻要攻下波因布魯,大軍就能獲得維持下去的補給,而後以此這座城市為據點,有我的幫助,您能輕而易舉地將姍姍來遲、人困馬乏的瑞文斯頓軍碾碎!迷霧山部落將統治北境,瑞文斯頓人的屍骨會簇擁著您稱王!”

  “你是這麽想的嗎,麥爾德雷?”男人說,“為什麽我見不到你所描繪的圖景?”

  老人激昂的語調戛然而止,他沉默了很久,黑袍的衣角在風中獵獵地翻動。“大人,您我之間,信仰不同,身份亦不一樣。您是尊貴的使者,迷霧山之守護神與您分享他的權柄與力量;而我隻是女神卑微的仆從,所能仰仗的隻有知識與閱曆。我不能像您一樣,隨時聆聽神的指引。因此我懇請您向我施舍一些您的視野,就像您將您的力量施舍給塞卡柏一樣。”

  “她已經不在了。”男人說。

  “沒有任何影響,隻是您要付出的更多一些。”老人將木碗與利刃擺在男人麵前,“我要再舉行一次儀式,這次,請讓我成為新的預兆之狼。恕我直言,大人,您太憊懶了,戰爭不是一場拖遝的狩獵,更不可能有與獵物玩耍的空間。”

  男人隻是沉默地麵對著麥爾德雷的苛責,他終於睜開了眼,看向麥爾德雷的目光比以往更冷漠而疏遠。“你也不過是獵物而已。”

  麥爾德雷一怔,他還沒來得及捉摸男人話語裏的深意,周圍空氣便呈現出異常的波動。火把的焰劇烈地搖曳,狂烈的呼嘯聲從天而降,將老人所站立的位置籠罩在一片鋒利的亂流之中。風切割過他的身軀,黑袍的碎片如同黑色的蝶四處飛散。男人站起身,退了兩步,靜靜地看著,沒有出手幹涉。他離得還是有些近了,亦或者是降臨的風壓太強,他的胸前被割出了幾道血口,隨即愈合。

  強風止歇,麥爾德雷撲倒在地,支離破碎的黑袍下是朽木一般的身軀,深刻的豁口縱橫交錯,像是一瞬間被砍了百刀千刀,傷口中卻不見一絲血流出。從始至終麥爾德雷都沒有發出一聲慘叫,這個老人橫遭重創,失去了所有的生機,但依然還能活動。他的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咕噥聲,幹瘦且毫無生機的身軀開始膨脹,骨節吱呀作響,背部出現兩個猙獰的突起,須臾之間突破血肉的桎梏,在老人的背後舒展開來——那居然是一對巨大的蝠翼,生長在老人的脊椎之上,青色的血管中甚至能看清血液的流動。隨著蝠翼的展開,老人發出劇烈的,像是溺水之人掙紮上岸後的喘息,他的聲帶中混雜著另外一個不屬於他的振動,渾濁而沙啞,仿佛被燒蝕後的硫磺。生命的跡象在他身上以一種極盡詭異也極盡不祥的方式回歸。麥爾德雷掙紮著想爬起來,一隻腳突然重重地踏在他的背上,將他踩進冰冷的雪地中。麥爾德雷發出一聲疑惑的鼻音,脖子大幅度地扭轉,看見了男人漠然的臉。

  “你能夠仰仗的遠不止是知識。”男人的口氣裏帶著深深的嫌惡。麥爾德雷似乎感覺到了什麽,開始奮力掙紮起來,但男人的腳板如同山嶽一般鎮壓著他。那對不安分的蝠翼被男人寬大的手掌揪住,而後赫然被生生撕扯了下來!骨肉脫離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麥爾德雷嘴裏發出硫磺味的慘叫,但這並沒有結束,男人將兩張蝠翼扔在一旁,手伸進他後背的創口中,徑直朝心髒的方向深入,再收回來時,指尖捏著一枚暗紫色的圓珠。

  黑夜中傳來連貫的慘叫聲。迷霧山的戰士們對異教徒發動了毫無預兆地攻擊,他們突然就從雕塑變成了嗜血的獵手,正在修整的異教徒全然沒有防備,一瞬間就被灰潮吞沒。

  “這種氣度,這種眼光,難怪你們數個世紀以來都不曾踏出迷霧山脈!”麥爾德雷既在慘叫又在嘶吼,但他的聲音正在逐漸衰落,“你始終沒有真心實意地與我合作!”

  “你為了向你的神祇奉上祭品而發動戰爭,我自然樂見渡鴉人在你那邪惡的儀式中沉淪,但我同時也不會忘記,我的族人死得隻會比渡鴉人更多。”男人冷冷地說。

  麥爾德雷不再說話,也許他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趴在雪地中,氣若遊絲。

  “最後再幫我謀算下吧,”男人又把珠子塞回麥爾德雷的胸腔,“如果我強行切斷了鏈接,渡鴉人的軍隊需要多久會來到這裏?”

  “隻要……一天半……”

  “好極了。”男人將手抽了出來,圓珠在他的手指間碎成粉末。他轉過身,不再看麥爾德雷的屍體一眼。他拔出巨斧,將斧刃嵌進手腕,而後用力劃動。

  “咦……”

  埃修放下烏爾維特之證,在麥爾德雷撲倒的一瞬,陰影突然將他庇護住了,埃修無法得知自己是否成功地將其狙殺,但他很快注意到那條腥紅的紐帶突然斷裂了。那位巨人再度背靠著迷霧山脈升起,兩人遙遙對視。

  你做好準備,與我接受命運的仲裁了嗎?

  也許吧。

  好極了。巨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