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無巧不成書(中)
作者:醉酬天      更新:2020-03-06 20:26      字數:2227
  鬥篷下,露西安娜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鹿。“送……送我去波因布魯。”她緊緊咬著嘴唇,可一開口,哽咽聲還是無法抑製,從喉嚨深處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埃修投注過來的眼神當中隱藏了太多太多她還未曾麵對的東西,平靜的表象下有屍山,有血海,有無盡奔湧的暴戾意味。如果不是親身麵對,露西安娜很難想象到有人竟然有著如此矛盾的眼神,絕倫的死寂與極致的狂躁共存其中,像是冰河岩漿相互絞殺。

  “埃修!”一旁的基亞在桌下用力地踢了埃修一腳,“過分了。”他就在埃修對麵,埃修的眼神變化他都看在眼中。有那麽一瞬基亞甚至產生了一個錯覺,仿佛對麵坐著的不是名為埃修·巴蘭杜克的年輕人,而是摘下墨鏡的異端裁判所所長。

  那鬼神一般的眼神……有個不安的聲音在基亞腦中反複地響起。

  太像了。

  “無能為力。”埃修竟然拒絕了,“我現在名義上還算是受雇於瑞文斯頓的傭兵,在接受到雇主的進一步指令前,我的隊伍需要駐紮在銀湖鎮。”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恕難從命,請回吧。”

  露西安娜破天荒地沒有繼續糾纏,就像她在門德爾鬆山脈對埃修軟磨硬泡那般。也許是因為方才埃修的眼神實在太過具有威懾力。她失魂落魄地起身,步伐恍惚,如同一個木偶般走出了酒館。鬥篷下略顯單薄的身影在熱鬧的酒館中格格不入得仿佛蒼白的簡筆畫。基亞目送著露西安娜離去,有些於心不忍。他轉過頭來嚴肅地看著埃修:“有這必要嗎?她終究救了你的命!”

  “我知道,所以我允許她再最後任性一次,隻是條件不允許。”埃修幽幽地說,“在門德爾鬆山脈獲救的不是你,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怕。”

  “可怕?”基亞懷疑埃修是用錯了詞。

  “難道剛才她叫破你身份時,你還感覺不出來嗎?”埃修慢慢地站起身,“先離開這裏再說,這裏的酒氣讓我的頭隱隱作痛。”

  兩人走到酒館門口,突然一個人冒冒失失地撞開簾子。對方似乎是沒想到簾子後麵有人,一時沒刹住腳,頭重重地頂在埃修的肩胛上——那是他被複仇者之箭貫穿的傷口所在。基亞看到埃修的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的五官仿佛都在突如其來的劇痛中顫抖。

  “咦,埃修?”這個冒冒失失的人居然是安森,他似乎是飛奔到酒館的。他扶著門,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瑞文——瑞文斯頓那邊來人了。薩拉曼正在接待他們。”

  “他們?”基亞敏銳地注意到了安森的措辭,“來了幾個人?”

  “幾個?”安森愣了下,想了想,“有很多,大概四五十個吧。”見到基亞神色有異,又補充了一句:“領頭的隻有兩個。一個是之前見過的男人,還有一個看起來挺溫和的老人。”

  埃修跟基亞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他們都能大致猜出來人的身份,男人自然是當初與他們簽下雇傭協議的蓋爾博德。至於與蓋爾博德同行的老人,應該就是在《潘德誌》中,被布羅謝特冠以“北境柱石”之稱的伊凡勒斯子爵無疑了。

  ……

  “女士,教團傭兵四十八小隊已經如約將您送到了銀湖鎮。契約已經達成,我們要離開了。”隊長走到馬車前,隔著車簾一絲不苟地匯報,“跟您同行是一次愉快的經曆,希望以後還能再見。”

  “嗯。”露西安娜蜷縮在馬車的角落,魂不守舍地應了一聲。她的身子猶自有些發冷。在離開酒館後,她悲哀地發現自己遇見了一個實際而殘酷的問題:當事與願違時,她並沒有一個後備的計劃去彌補。她偷跑出伊索斯不過是出於一個臨時起意的念頭,甚至她最初的路線也隻是以銀湖鎮為潦草的句點。在門德爾鬆山脈撿到重傷垂死的埃修以後,她滿心歡喜地以為這個與預言長詩中的內容極度契合的男子會是她計劃的最終拚圖。但她終於有一件事沒有算到,那就是埃修並非是那麽容易拿捏的。雖然兩人之間她一度占據了上風,但是埃修依然牢牢地把持住了最後一塊陣地,強硬得就像一塊頑固的磐石。他甚至有樣學樣,將難以償還的救命之恩變成了你來我往的籌碼交易。當露西安娜籌碼用盡,兩人兩清之時,她所剩下的唯一武器,就是小女子做派的死纏爛打。當然,這柄她曾經在伊索斯屢試不爽的鈍刀子幾乎是瞬間就被埃修那冰冷的眼神吞沒了。

  馬車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露西安娜勉強探出頭,叫住了隊長:“等等!”

  “女士,還有什麽事嗎?”隊長走回馬車前,看露西安娜又折回車廂,似乎是在找什麽東西。

  “把這個帶回去吧,我已經不需要了。”露西安娜遞給他一張皺巴巴的羊皮紙。隊長低頭一看,驚駭得瞪大了雙眼,手指也在微微顫抖著,幾乎要拿捏不住。仿佛露西安娜遞過來的不是一張輕薄的羊皮紙,而是一塊燒紅的木炭。

  這張皺巴巴的羊皮紙,赫然是在帝國境內具有無上權限的創世授權書!羊皮紙的底部尤有創世大祭司龍飛鳳舞的簽名。他對這張羊皮紙當然不陌生,麵前的少女就是憑著它無償雇傭了他們這支部隊,讓他們一路護送她到銀湖鎮。

  “女士,你這是……”隊長結結巴巴地說,甚至都顧不上敬語。

  “我不需要了,你把它帶回伊索斯,交給溫迪爾爺爺吧。”露西安娜疲憊地說,又縮回了馬車裏。

  隊長張著嘴,看著飄來蕩去的車簾,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在他的軍人生涯中,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情況:會有人拿著一張創世授權書,委托他交還給溫迪爾祭司?他注意到了露西安娜對大祭司的稱呼。爺爺?也許是伊索斯裏哪個受大祭司寵愛的貴族小姐吧。他最終朝馬車敬了個軍禮,轉身離去。

  人聲與馬嘶聲漸行漸遠,周圍的動靜漸漸小了,隻有北風在馬車附近不緊不慢地卷動。在南方長大的馱馬有些不安地刨著堅硬的凍土。露西安娜蹲在車廂的一角,把頭埋在膝蓋之間,小聲地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