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暗潮起伏之時(三)
作者:醉酬天      更新:2020-03-06 20:25      字數:2522
  男子走出大廳,快步穿越中庭的走廊,沉重的腳步驚起了庭院中休憩的銀頭燕,這些極其嬌貴又極其膽小的生物振翅想要衝入雲霄,卻撞上了透明的穹頂,一個個跌落下來,名貴的花卉間掛滿了銀首墨身的鳥屍。

  走廊盡頭是一扇門,動聽的音符自門縫間流瀉而出,像是石縫間汩汩的清泉。《早安貴婦》,男子聽出來了。這是一首香豔的鋼琴曲,曲風纏綿悱惻,如同綿綿情話遊走在輕紗之間。他定了定心神,舉手敲門。

  “進來。”屋裏的人說。

  男子推開門,誘惑的旋律撲麵而來,房間的裝修非常樸素,看得出來主人在城堡的職務跟薪水都不算高,唯一比較值錢的是那架產自阿芬多爾的“丘比特”鋼琴,套著素白色睡袍的男人正坐在鋼琴前演奏。他是那種讓人一看就覺得是“天生貴族”的人,兼具著白鷺的優雅和獅虎的威嚴,。他行雲流水地拂過琴鍵,指法溫柔靈動,仿佛是在撫摸情人柔滑的肌膚。

  男子右手按胸,單膝下跪。“陛下,艾爾夫萬公爵在卡林德恩堡慘敗。凱洛斯將他詐入城內,縱火焚城。兩萬大軍十不存一。”

  琴聲戛然而止,薩裏昂之王烏爾裏克五世跨到男子前,他隻用了一步就完成了從貴族演奏家到鐵血君王的轉變,起身前他還在彈奏著軟綿綿甜膩膩的樂曲,下一刻他站在男子麵前,眼神殺伐果斷,氣勢沉雄如山,儼然是一位睥睨的掌權者。

  萊昂·烏爾裏克·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大公的五世孫,褐發的雄獅。當年薩裏昂的血銀風波的中心人物,當他的兩個兄長為了王位爭得不可開交,幾乎要在上城區兵戈相見時,向來不顯山不露水的萊昂·烏爾裏克卻搶先一步亮出了自己的劍鋒。老貴族們說滿身鮮血的萊昂走進皇宮,把兩個哥哥的頭顱摔在白銀的王座前,平靜地看向父親。老國王烏爾裏克四世長歎一聲,顫巍巍地起身,對著他說:“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不,父親,”萊昂,不,烏爾裏克五世如此回答,“兒子想要的,是整個潘德!”

  其後的十五年裏證明了萊昂·烏爾裏克是一位生著獅心的君主,老國王在位時,薩裏昂國力疲弊,在第一次龍獅戰役中連戰連敗,甚至將拉裏亞拱手送給了瑞文斯頓。可烏爾裏克五世即位後薩裏昂的國力便如同浸入水中的海綿一般瘋狂膨脹。他以鐵血手腕清洗了王都,任何質疑他王位的貴族都被砍下頭顱掛在宮殿外。其後他北征瑞文斯頓,掀起了第二次龍獅戰役,布倫努斯子爵與艾爾夫萬公爵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大放異彩,一個將獅騎士團的赤旗插遍冰原,仿佛是獅子燃燒的足印;一個不動聲色地完成了對拉裏亞的合圍。而萊昂·烏爾裏克則在卡林德恩平原親自率軍血戰尚未成名的帝國三傑。第二次龍獅戰役最終是以薩裏昂的大獲全勝告終,潘德上升起三顆無比璀璨的明星。

  侵略如火,文森特·布倫努斯;徐如林,尼古拉斯·艾爾夫萬;以及獅心君王,萊昂·烏爾裏克。

  “然後?”烏爾裏克五世隻是說了兩個字。

  男子頭埋得更低:“殘部已在城外,公爵請求進城。”

  “準。”烏爾裏克五世說,男子驚訝地抬起頭,隻看到了國王無喜無怒的臉色,像是一口不見底的深井,可黑暗之下,井水咆哮洶湧。

  軍隊緩緩進入城堡,衛兵們驚疑地注視著這支狼狽不堪的隊伍,以及耷拉在旗杆上焦黃的劍盾旗。發生了什麽?站崗的他們用眼神交頭接耳。距離公爵大人的兩萬大軍出征不過四天,他們還不至於健忘到忘卻公爵大人意氣風發的模樣。然而四天後,他們所見到的不是凱旋的名將和他雄壯的軍容,而是一名困乏的老人以及一群士氣萎靡的哀兵。

  老了,艾爾夫萬公爵看著自己的掌心。他的手還很強壯,肌腱分明,是一隻能握住劍帶領部隊衝鋒的手,可它的主人已經六十一歲了,這在潘德已然是了不得的高齡,尋常的將領在這個年紀可能已經告老還鄉含飴弄孫,然而艾爾夫萬公爵在戰場上的表現依然龍精虎猛得不遜色於任何一位少壯派將領。

  可他確實是老了,如今的薩裏昂內,隻有他經曆了兩次龍獅戰役,是不折不扣的兩朝元老。哪怕身體依然硬朗得仿佛歲月不曾侵蝕,可精力卻像是即將燃盡的木炭,散發的熱量漸漸衰微。在拉裏亞奪還戰時艾爾夫萬公爵還能端坐在營帳中連夜凝神推演戰局,而後第二天披掛上陣,如是不眠不休三日夜終於攻下城頭。現如今跟凱洛斯隻不過血戰了一天疲倦便如同潮水一般衝刷著他,靈魂都像是要被吸進無底的漩渦。

  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一息尚存,我依然會戰鬥到底!

  基亞在一邊惴惴地看著父親的臉色,他很擔心,突圍以後艾爾夫萬公爵便陷入了讓人不安的沉默,他坐在馬上,用披風裹住自己,神情僵硬,像是一口枯涸的井。他不吃不喝,對所有人都不理不睬,以至於羅爾夫不得不擅自越權發令。基亞覺得那場大火不單單是覆滅了兩萬薩裏昂子弟,也徹底吞噬了他父親壯年時代的最後一點餘勇。騎在馬上的不再是一代名將,而隻是一個稍顯佝僂,似乎不堪盔甲重負的老人。

  “基亞。”艾爾夫萬公爵輕聲喚道,他翻身下馬,落地時一個趔趄,基亞趕緊扶住了父親,覺得自己扶住了一株半朽的老鬆。

  “傳令,原地休整。”他聽見父親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荒原上孤獨呼嘯的風。

  不知何時,特蕾莎已經站到了艾爾夫萬公爵的身邊,默默地挽起父親的另一條手臂。“父親,走吧。”

  “這讓我想起了以前我跟福瑟特扶著你學走路。”艾爾夫萬公爵突然笑出聲來,站在兒女身邊似乎讓他恢複了一點元氣,甚至開起了女兒的玩笑。“放心,我很好。”他的頭幾步略顯蹣跚,若非基亞跟特蕾莎在一旁攙扶,恐怕隨時都會跌倒在地,但後來他的步伐愈發堅實有力,每一步都仿佛是老練的鐵匠揮落大錘,以至於基亞跟特蕾莎都不得不撤開了手,一路小跑才得以跟上父親。“太慢了,跟上!”艾爾夫萬公爵高聲說,猩紅色的披風隨著他大步帶起的風在身後招展,宛如一條紅龍。隻那麽一瞬間垂暮的老人就再度煥發出逼人的活力。基亞望著艾爾夫萬公爵漸要甩開他們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布羅謝特在《潘德誌·治軍》中為父親所下的評語:

  “勝無驕,敗難餒,忽如一夜春風來,萬木蘇生第二春。單在潘德的名將內橫向比較,尼古拉斯·艾爾夫萬算不上名列前茅,他在攻擊端跟防守端都不如何出彩,但大器晚成的他卻擁有著無與倫比的情緒調節能力,無論是勝敗都不會助長亦或是消滅他的氣焰,他就在那裏,像是一株獨木便能成林的老榕,雖經風霜,永不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