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學子寺中論親王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8-07 01:04      字數:3134
  明年春天,便是嘉國三年一次的科舉,也稱之為春闈,而剛過了鄉試的學子們,如今已漸漸從全國各地趕至長安,不過這其中區別也大,有的如令狐貂一樣,窮困潦倒,是徒步來的,所以早早便出發了,若是離得太遠,這個冬天恐怕就得在路上渡過了,也有幾個人湊筆錢,租一輛馬車的,至於豪門士族自不必說了,隨行還得帶上一兩個小書童服侍呢。

  到了長安城後,這住的地方也有講究,借宿親戚家,或是租住在大大小小的客棧就不說了,更多貧寒學子則會選擇暫住在寺廟中,至於道觀,那就是另一處更上流的交際場了。

  儒釋道三教並立,但在凡俗中,卻不似那沃教,景教一類的,視外人為異端,彼此相處,還是很融洽的。

  依照嘉國律,凡出家人,也就是僧人,道士有專門的度牒,這些人不事生產,自然可以不交稅,甚至朝廷還會專門分派土地讓百姓耕種供養佛寺僧人。

  不但如此,佛寺也可放貸,當然,他們是不收利息的,但總有那些還不上的,一來二去,便隻能將土地典當,如此一來,各地佛寺自然越來越有錢,更別說做法事,以及各種富豪官紳等常常給寺廟捐款,譬如當年太子宋承乾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天子就曾大赦天下,外加給佛寺捐款祈福,天子如此,百姓自然景從,很多時候甚至是百姓越貧苦的地方,佛寺越昌盛,畢竟大家都寄希望於來世了嘛。

  更有寺廟建“無盡藏”,即為佛祖準備的金庫,由此可見嘉國寺廟是極其富有的,故而寺廟的客房是不收租金的,隻要你理由正當,都可以住進來,甚至會有一天兩頓的免費齋飯享用。

  文臣武將,縱是文臣權力更大,保不齊哪天住在這的,就高中狀元了,未來成了朱紫公卿,那佛寺也會因此而聲名大噪,或者當年的學子主動饋以金錢等等,所以許多時候都會準備客房給進京趕考的貧窮士子。

  至於貧苦學子們也很樂意住在佛寺,不僅是省錢這麽簡單,第一,寺廟多是坐落於幽靜秀麗的山間,景色宜人,就算位於城中,最起碼也比那人來人往的客棧安靜多了,可以更好地讀書,第二,寺廟裏的藏書極多,可不光是種種高深的佛經,也包含各家經典,畢竟和尚道士要論高下,首先就得了解對方的學問,不然到最後肯定是雞同鴨講,最不濟,若能找到些偶然遺落於藏書房的雜書,也能幫著解解悶,第三,僧人們普遍文化造詣不錯,因為要讀佛經首先得識字,僅此一項,便高過嘉國八成人了,尤其是那些主持高僧,更是如此,就算不切磋佛法,能聊聊閑天也好。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文化人喜歡和文化人待在一起,無可厚非。

  在長安城內,進昌坊中,便有這麽一座接待進京趕考的貧苦學子的寺廟,名為大慈恩寺,在整個嘉國,都有盛名,因為這裏存有不少當今天子留下的墨寶。

  在天子年輕時,有一位相熟的僧人,法號“三藏”,如今已去天竺求取真經,也不知幾時能歸,大慈恩寺也因此被天子所偏愛,當初宋承乾得病時,天子便是在這裏祈福,後來太子病好,天子一高興,便將大半座坊區都劃給了大慈恩寺,故而這裏有大片空置的客房容許學子們居住。

  客房也不大,一張床就占據了大部分地方,再放一張桌子,便差不多滿了,而就在這逼仄的屋子裏,正有三個人圍桌而坐,在聊著天。

  正對門這個,雖一身衣物還帶著落魄的補丁,但洗得是幹幹淨淨,更無一絲皺褶,而且此人的精氣神極好,絕無任何對於自身的自卑,目光炯炯,透著一股靈動之意,光是看這人的眼睛,你便知道這是個自信且陽光的人,更別說他生得也是相貌堂堂,雖不如宋琅這般龍章鳳姿,但在普通人裏,絕對是出類拔萃的了。

  此人姓孟名義安,年紀尚輕,未及弱冠,乃襄州人士,家中父母早亡,是在舅舅家長大的,家中貧寒,如當初宋琅去梁州南鄭縣村中見到第一戶人家那般,隻靠幾畝薄田勉強度日。

  不過孟義安自幼聰慧,使得鄉裏的老儒生主動讓他跟著自己讀書,一晃十多年,他未辜負老先生的殷殷期盼,今年鄉試,也就是剛過去不久的秋闈,他乃是本地縣城中唯一一個中舉的,這東西關乎當地官員在戶部年考的記錄,所以最後是縣令親自贈了他盤纏和馬車,讓他來長安參加會試。

  不過,孟義安最後將錢和馬車都給了撫養自己長大的舅舅一家,以及時常接濟自己家的本村鄉親,自己就帶了幾件舊衣,搭了個順路的牛車到了長安,如今自然隻能借助在大慈恩寺。

  在孟義安左手邊這位,穿的可謂周正,衣裳一看便知是新做的,光鮮亮麗,胡子也打理得不錯,頭發更是一絲不苟,板著臉,看著孟義安的眼神,便隱約透露出一絲輕蔑。

  此人姓徐名文達,今年二十有四,家中稱不上富,但也是書香門第,官宦之後,其家祖原是陳國一縣令,隻是後來改朝換代,為戰事波及,家中也因此破敗了,他父親,爺爺都沒能在嘉國謀得一官半職,一直到他這一代,才總算出了個讀書種子,過了鄉試後,便送到了長安,為了湊盤纏,也是為了不讓他在外丟人,他母親還賣了許多首飾。

  到底是祖上闊過的,故而徐文達從不以寒門自居,隻是這長安的物價不比其他地方,他這一路上都是享受過來的,到了長安,盤纏已經花去了大半,眼看離著春闈還有小半年,沒法子,便也借住到了大慈恩寺。

  最後是徐文達對麵這個,此人姓劉名伯欽,三人之中年紀最大,如今已是三十有七,但家世也是最好的,其家祖在前朝曾是一地刺史,隻是因忠於陳國,所以他族中長輩們一直未曾入仕,但家族底蘊擺在這,故而他身上的衣裳雖不華麗,但光那腰間一塊玉,便知這是位深藏不露的豪門之後。

  不過,別看他年紀不小了,可有道是“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似蘇玄真這樣,年紀輕輕便接連通過鄉試,會試,乃至於在殿試中被天子欽點為狀元的,那是萬中無一。

  有句話說的是,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這書如果讀好了,哪怕是當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匠,也能有一口飽飯吃,但要想高中狀元,運氣卻占了極大比重,有人滿腹經綸,白發不第,有人才疏學淺,少年登科,要問為什麽,用現代話來講,就是運氣,譬如考試範圍一共六道題,有人背了五道,最後考了沒複習的那一題,而有的人就複習了一題,剛好就考到了,這就是運氣。

  劉伯欽就是命數如此,不過隨著年歲漸長,銳氣漸平,他對中進士一事倒也看淡了,這次來長安,若能高中,自然是極好的,若不行,他便打算借助其他方式入仕了,而他之所以也住進在大慈恩寺,倒是為的結交一些有潛力的後生,這也算是大家族昌盛的一個秘訣了。

  孟義安與徐文達便是在他看來,或許有機會去那含元殿上,得天子賜官的人物,不過區別是徐文達看出了他家世不凡,所以主動結交,而孟義安則是他劉伯欽主動結交的,而三人如今在討論的,則正是宋琅那本一經刻印出版,便轟動了整個嘉國文壇的詩集。

  孟義安初來乍到,還是前兩天才從其他人哪兒聽說了這本書,但礙於囊中羞澀,最後還是與住在旁邊屋子的劉伯欽那借來抄錄,之後徹夜品讀,遂對這位素未謀麵的陳王殿下驚為天人,如今言語中,也是滿滿的崇拜。

  都說文人相輕,但那得是水平相近的文人才會誰也不服誰,若是對方站得太高,離得太遠,就像那澤被蒼生明月大日,那就不一樣了,因為你隻能仰望。

  孟義安手捧詩集,感慨道:“陳王殿下才情無雙,依我看,連那獨占天下文學之才八鬥的曹子建也不過如此了。”

  徐文達聞言,卻是輕哼一聲,道:“曹子建七步成詩,他算什麽?”

  嫉妒是真,看不起也是真,歸根結底,還是他內心敏感自卑,所以才喜歡貶低他人抬高自己,尤其是在劉伯欽麵前貶低孟義安,乃至於孟義安崇拜的人。

  落魄貴族的習性,大多如此,又可笑,又可憐,更可恨。

  孟義安聞言,倒是沒有生氣,而是認認真真地說道:“‘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一句,我看不如陳王殿下所寫的‘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那‘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一語,亦不如‘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多矣,那‘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之豪邁,更非曹子建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