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得失博弈幾人明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8-07 01:04      字數:3187
  含元殿上,因被宋琅觸犯了官場禁忌的群臣聯合起來,倒逼天子,要求繼續嚴懲宋琅的下屬不說,又出了宋歡這不懂事的孩子,竟站在外人那邊,反過來詰問天子,如今終於有人肯開口聲援,而且還是自己的兒子,要說天子不高興,那絕對是不可能的。

  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這句話反過來也是一樣的,哪怕內心再強大的人,也不會願意孤軍奮戰,故而宋玄彬一番話說完,龍椅上的宋澤雨頓時精神一振。

  “彬兒說得好,蘇玄真奉的是朕的旨意,清查戶部虧空,追討拖欠款項,又何來仗勢欺人一說?更何況,若非有人貪墨公款,以權謀私,又豈會被他找上門去?如今卻來這含元殿上說怪話,又是何道理?難不成,這便是爾等的為官之道?顛倒黑白,避重就輕,竟也有臉,要求朕懲治別人!”

  百官一時沉默。

  不過,下一刻,一向居功自傲,這次更是存心要打壓宋琅的林長庚突然上前,一拱手,朗聲道:“陛下!恕臣直言,他們逼死太仆寺卿馬得祿的事終究是不爭的事實,所以請陛下秉公處置,還大家一個公道呀!”

  宋澤雨霍然起身,厲聲喝問道:“什麽公道?難不成,你們想將朕的兒子也逼死嗎?”

  林長庚心中一突,趕緊低下頭,連聲音也下意識低了下來。

  “臣,不敢。”

  謝玄側過身,麵向林長庚,冷冰冰地斥責道:“馬得祿此人,既無才,也無德,不過是仗著有幾分資曆罷了,天子賜他高官爵祿,便已是仁至義盡,他卻不思感恩,屍位素餐,貪汙公款,犯下大錯後,畏罪自盡,似這等奸佞小人,到了你們口中,反倒成英雄了?簡直是荒謬!”

  一番話看似在罵馬得祿,其實句句都在諷刺林長庚,後者聽得自然是暗恨不止,尤其謝玄當年是太子府的謀士,曾費盡心思針對當時的秦王府,甚至屢次派人刺殺宋澤雨本人,以及秦王府的中堅,雖說自天子登基,他歸順後,一向忠心耿耿,但他與原秦王府的臣子之間,有著一層天然的隔閡,包括林長庚在內的秦王府舊臣,本就跟他有舊怨,同時也看不起這侍奉二主之人,如今被其當麵暗諷,如何忍得?

  林長庚直起身來,死死盯著謝玄,聲音又不禁拔高了。

  “謝玄,你少在這指桑罵槐,你說馬得祿是奸佞小人,那你呢?你又算個什麽東西,你是打過逆賊,還是平過西域?”

  謝玄神色平靜。

  “當年主帥今不聞,倒讓匹夫逞英雄。”

  林長庚聞言,臉唰的一下漲得通紅。

  “狗賊,你怎敢如此辱我?”

  謝玄翻了個白眼,懶得搭理他,可就在這時,高文敏在一旁道:“謝大人,話可不是這麽說吧,二十年了,馬得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大家同在朝為官,怎麽也當有三分情誼,你卻要趁著他無法為自己辯駁的時候,在這含元殿上如此侮辱於他,你究竟是何居心?”

  謝玄一轉頭,反詰道:“謝某也在朝中任職二十年了,用高大人的話來說,沒有功勞,也當有苦勞才是,你一個晚輩來責問謝某,那你又是何居心呢?”

  高文敏臉色一僵,林長庚突然上前一步,逼問謝玄道:“不管馬得祿做了什麽,我就問你謝玄一句話,他宋琅,憑什麽逼死一個功勳老臣?”

  高文敏這時也反應過來,緊跟著道:“謝大人,孟子曾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陳王他不敬老臣,更不惜讓天子替他背負罵名,這分明就是德行有虧,應當嚴懲才是!”

  話音剛落,宋澤雨突然大吼道:“都給朕住嘴!”

  下一刻,就見宋澤雨在大總管白朝恩的攙扶下,竟一步步走下了台階,來到了殿中,一旁太子宋承乾見狀,本想過來攙扶,卻被天子一下甩開了,嚇得宋承乾還當自己做錯了什麽,站在那是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

  “朕的兒子,幾時輪到你們來指摘?”宋澤雨走到近前,一邊拍著自己的胸脯,一邊嚴厲地質問道,“你們,摸著你們的良心,告訴朕,你們剛剛,口口聲聲說琅兒德行有虧,那你們呢?你們是怎麽想的,怎麽做的,敢說出來給大家聽聽嗎?”

  “如今冀州水災,數十萬災民流離失所,食不果腹,若是情況繼續惡化,這便是數十萬流民大軍,你們可明白?當年陳國是如何亡的,難道爾等全忘了?光兒他知道國庫空虛,所以主動請命,拿自己的銀子去賑災,而琅兒亦是為我嘉國,甘願領下這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你們真以為,他僅僅隻是想在朕麵前做些政績?他是為了爾等的身家性命在努力!如今國庫空虛,邊關戰事頻起,若無錢糧支援,邊軍一旦潰敗,屆時那北方的蠻子南下,多少百姓會遭殃,你們可知道?到時候兵臨城下了,誰去退敵,是你,還是你,或者讓朕披甲上陣?”

  高文敏等人被問得是啞口無言,再者,也不是誰都有宋歡那膽子,或者說跟宋歡一樣憨傻,敢當麵反駁天子的。

  發泄了一番後,見眾人低頭不言,宋澤雨的臉色總算也緩和了一些。

  他雖是古今無二的,會親自上陣殺敵,乃至於可稱“悍勇”的天子,但與在戰場上的卓越表現相反,他是個很念舊,心地也很仁慈的天子,如今把積蓄的怨氣發泄了,心腸便又軟了下來,語氣也變柔和了許多。

  “朕知道,當年朝廷窮,有些人為了一口吃的,拿了點銀子養家糊口,朕可以理解,朕也不忍心見你們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但是,法無尊親,有些事,錯了,就是錯了,這個道理放在朕身上,也是一樣。你們都說琅兒行事過激,說他目無尊長,不敬老人,可朕卻聽聞,他去到某些人的府上,被人家指著鼻子罵,被人啐痰於麵,也依舊隻是,苦苦哀求某些人把欠的錢補上。朕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們,朕當初,將金吾衛派給他,就給了他抄家的權力,但他卻沒有這麽做,臉麵,他給你們了,可你們呢?如今竟要挾朕,要朕嚴懲自己的兒子,嚴懲一個,忠君愛國,寧可自己吃虧受苦,也要讓你們麵子上過得去的年輕人,你們,就真的沒一丁點的良心嗎?”

  話音剛落,獨孤無忌便拱手道:“陛下息怒。”

  百官之首,太子黨的真正領袖都開口軟站隊天子了,其他人頓時明白事不可為,趕緊跟著拜倒。

  “陛下息怒。”

  宋澤雨看著眼前眾人,看著他們終於肯底下高傲的頭顱,卻又如何不明白,這幫人全都是嘴服心不服,在長歎一聲後,在白朝恩的攙扶下,朝含元殿外走去。

  “朕也不忍心,逼著有些人變賣家產,戶部的虧空,朕會掏私庫補上,剩下的,五年內還清即可,但如今邊關缺糧,卻是刻不容緩,長庚就去揚州,替朕征糧吧,還有文敏,替朕,去你父墳前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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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長庚從兵部尚書直接成了揚州刺史,可謂元氣大傷,而高文敏雖未被降職,卻被罰去他父親,申國公高儉的墓前守孝半年,這無疑是極大地震懾了其餘想要報複宋琅的人,不過也因此,宋琅更為他們所惡。

  不敢恨天子,當然隻能恨他了。

  蘇玄真有宋玄彬的幫助,職位不降反升,絲毫未被宋琅所波及,被天子提為中書省秘書丞,已算進入了權力中樞。

  這一次,他不光是得到了天子的肯定,晉王的支持,而且本身又是張清正的關門弟子,未來前途可謂一片光明,長安豪門已經陸續向他拋出了橄欖枝,尤其在知道他尚未娶親後,上門說媒的都踏破了門檻,連帶著蘇妙真也進入了長安權貴們的視線,不少二世祖們都被勒令前去討好小姑娘。

  說不得,這蘇玄真將來就是我嘉國的宰相,又如何能不提前打下基礎呢?

  另外,鍾子期調任梁州別駕,暫攝刺史,倒未驚起太多波瀾,一個四十多歲的別駕,哪裏比得上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中書省秘書丞呢,何況他還和那位陳王殿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的回京之路,注定是困難重重。

  至於位於漩渦中心的宋琅,則更沒多少人看好,這次這位陳王殿下得罪了這麽多朝廷權貴,同時天子雖在含元殿上表明了態度,但也並未免除他的懲罰,在大部分人看來,天子也隻是為了自己的顏麵,而非真正要保全他,如今其實算是放棄了他,作為對朝臣的妥協。

  如此一來,倒有不少人可憐宋琅。

  被推上高台,兢兢業業地辦差,卻落得如此下場,終究成了天子與群臣博弈的犧牲品,沉寂二十年,剛發出一點聲音,便又被人堵上了嘴,真是既可悲,又可憐。

  當然,其中真實的博弈與得失,終究隻會有極少數人,乃至於得很久之後,才能被人回過味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