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王者儒生辯正邪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7-01 20:13      字數:3500
  到了第二天,因一路快馬加鞭趕回長安,其實身心都很疲累的宋琅,一直睡到中午才起來,而新的袞龍服也已經送來了。

  這玩意兒本也沒有自己私下做這種說法,負責這些的,乃是九寺之一的宗正寺,他們每年都會為各位皇子測量體型,連料子什麽的,也都是早早準備的,是皇室才能使用的特殊布匹,加上天子親命,十餘位裁縫連夜趕工,所以做得很快。

  衣服的底色,依舊是如雪花一樣的白色,隻是除了胸口那一條龍外,兩邊肩頭又各多了一條,至於三珠親王本應有的青色,則體現在龍身上。

  青白二色,清清白白,青龍出水,行雲布雨。

  給了些跑腿錢,打發走了前來送衣服的內侍,宋琅卻並未立刻換上這件新衣,因為他今天打算去拜訪張清正,自然不能這麽招搖。

  這次沒有再步行,本欲讓沈川駕車前往,順便讓他熟悉熟悉長安的地形,可在小梅晨的強烈要求下,還是由梅晨駕車,沈川則留了下來。

  來到張清正府上,那門口的小童還是一如既往的熱情,也不通傳,直接領著宋琅就往裏走,反正他知道,自家先生肯定會見。

  宋琅卻不急,先轉過頭,細細囑咐了梅晨在這等著自己,不要亂跑,隨後才跟著進去,時隔多日,再次見到張清正,老頭兒的身體似乎又好了些,臉色紅潤,如今正躺在外麵曬太陽呢。

  宋琅整理了一下情緒,緊走兩步上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手指搭在扶手上,輕輕呼喚道:“先生。”

  張清正緩緩睜開眼,醒了醒神,方才扭頭看來,下一刻,便從椅子上掙紮著坐起,一手扶著宋琅,急切道:“快,快起來,讓先生看看,沒傷到哪兒吧?”

  宋琅依舊跪在椅旁,就連聲音都帶著拿捏恰當的些許哭腔,一低頭,語氣又是悲傷,又是愧疚。

  “教先生擔心了,學生,學生心裏有愧呀!”

  張清正伸出手,輕撫宋琅的額頭,好言安慰道:“我都知道了,好孩子,不是你的錯,不必自責。”

  宋琅抬起頭,感傷道:“兩位師兄,都是極好的人,也都在最好的歲數,本該繼續為國效力,隻可惜......”

  話說到這,就連張清正也忍不住歎息道:“唉,命數如此,怨不得人。真要說起來,也是老夫的錯,與你無關。”

  張清正一生都沒有娶妻,更別說留下一兒半女,所以門生弟子,就是他的孩子,兩位門生慘死梁州,對他來說,無異於老來喪子,說不悲傷,那是假的。

  宋琅趕緊抓住張清正的手,急聲道:“先生,您千萬不要這麽說,這都是學生的錯,是學生沒能保護好他們,都是學生......”

  說到最後,宋琅又深深低下頭去,默默抹淚。

  這一舉一動的姿態,可謂將戲都做足了,卻沒曾想,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從旁邊響起。

  “陳王殿下現在來說這種話,未免有些虛偽了吧?”

  宋琅心頭一震,抬起頭來。

  坐在椅子上的張清正也隨之轉過頭,一瞪眼,嗬斥道:“玄真!怎麽說話呢,還不快向殿下道歉!”

  蘇玄真並不看自己的先生,而是死死地盯著宋琅,句句誅心。

  “若陳王殿下真心為兩位師兄的死而感到抱歉,那麽今天,我就以師弟的身份,鬥膽問師兄一句。既然您與我已經查清了,這梁州案的背後,的確是由韓王主使,但為什麽在呈報陛下的文書上,您卻將責任都推到死人身上呢?這豈非,讓九泉之下的人無法瞑目嗎?”

  還不待宋琅開口解釋,張清正便拍打著扶手,怒斥道:“放肆!放肆!為師平素怎麽教的你,簡直目無尊長!”

  “先生,還是讓我來說吧。”

  宋琅一邊按住張清正激動的手,一邊緩緩站起身來。

  “蘇師弟說的一點也沒錯,的確是我,將責任都推到了不會說話的死人身上,因為我有三個私心。第一,我不想得罪太多人,第二,二哥對我有恩,我想還他這個恩情,哪怕是假公濟私,第三,我認為,許多事,在其位,才能謀其政,而這次的案子,罪不在人,弊在製度!隻要製度不變,那麽一個邱燮倒了,自然會有千千萬萬個邱燮冒出來,一個韓王倒了,也有其他王爺會跟上。這些都是積弊已久的事,我暫時無力更改,但我已經想到了方向,所以我不想早早退場。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天地生我,當然有用!我知我要做的事,功在千秋,自不在乎當世之名。想當年,始皇掃六合,多少劍下亡魂,澆築長城,多少無名枯骨,但,若無始皇一統,焉有如今的書同文,車同路?若無萬裏長城,多少百姓又將在匈奴鐵蹄下流離失所?王者所在乎的,是千秋萬代,是要用自己的脊梁,撐起萬民生息的天地!你不理解,但我不怪你,因為我認為,蘇師弟的存在,對我而言,也是一種鞭策,更是一種監督。我父皇曾說過一句話,‘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蘇師弟就是我的鏡子,所以希望師弟以後,能夠繼續監督我,鞭策我,讓我腳下的路,永遠走在正道上!”

  始皇暴政,焚書坑儒,曆來為後世書生們所憎惡,但宋琅卻毫不避諱地用他舉例,是因為宋琅相信,像張清正這樣曆經兩朝三帝的人,最是明白,百姓是否能安居樂業,在於國家安定與否,在於製度是否善待他們,就算他不明白,但隻要他肯往那個方向去想,自己就已經贏了。

  這兩師徒還想在自己麵前演戲,可惜宋琅早就看出來了,所以這三個私心,層層遞進,從最開始的直言不諱,到後麵的徹底升華,一舉扭轉了他的小人形象!

  果不其然,張清正聽罷,竟露出慚愧之色。

  然而,蘇玄真卻冷哼道:“一紙空談!你立身不正,隻會誇誇其談,若真讓你手掌大權,必為天下之禍!”

  正在這時,張清正突然嗬斥道:“好了!不要再說了!”

  宋琅淡淡一笑,朝著張清正一拱手,眉宇間,滿是無奈之色。

  “今天叨擾了先生的清淨,是學生的錯,既然蘇師弟陪著您,那學生就等下次再來拜會您吧。”

  蘇玄真愈發不忿。

  “嘴上說得好聽,你不過是在利用老師罷了!”

  宋琅慢慢站直了身子,直視蘇玄真,眼神中,滿是憤怒。

  “其他話,我可以任憑蘇師弟說,因為我知道,人活在世上,就得經受得起世人的指摘,但這句話,我希望蘇師弟能收回去。子曰,‘見賢思齊’,我是真心仰慕先生的學問,也真心佩服先生的為人,我知道,與先生比,我的確是卑劣的,不堪的,但我也有一顆向上的心,向陽的魂!梁州案,我於心有愧,蘇師弟可以隨便責難我,乃至於辱罵我,都行,但在這件事上,我問心無愧!”

  聰慧如蘇玄真,在聽完這些話後,也有了一種有力無處使的無奈感。

  太無恥了!

  別說他了,就連張清正,也轉變了態度。

  最早他的確是偏向自己的愛徒,不然也不會隻是輕飄飄地嗬斥兩句,卻根本不讓他住嘴或趕走他,可經由宋琅這一番“坦誠相待”後,他如今已徹底認可了宋琅。

  人有私心,這沒有錯,有句話說的好,問心世上無好人,而宋琅既然敢當著自己的麵說出來,並且已經在最大程度上做到了不離正道,這就已經很好了,自己作為先生,能苛求一個二十歲的孩子做的更完美嗎?

  “好孩子,先生明白你的苦衷,這件事,你沒有錯。真正關乎一州民生的,本就是當地的頭部官員,如今那些作奸犯科,魚肉百姓者死了,後來者必當引以為戒,兢兢業業,這不光是對梁州百姓,對天下百姓,也是一件大好事,至於是否牽涉到更上一層,已經不重要了。我們不管做人,還是做事,最後都要落到實處,書本上的道理是死的,但人是活的,隻要對百姓有益,隻要對國家有利,就足夠了,問心無愧,就很好了。所以,你沒錯,玄真也沒錯,隻不過,你們都需要理解對方。”

  宋琅趕緊拱手道:“學生受教。其實,我很理解蘇師弟,蘇師弟看待事情,是從下往上看,永遠著眼於根本,這一點,我很佩服。不過,我看事情,更喜歡從上往下看,蘇師弟不理解我沒有關係,我自然會用行動證明,我的話,絕不是空談!我們落到實處,也都是為了‘家國天下’四個字。”

  蘇玄真活到現在,真是頭一次對一個人氣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最後隻好一拂袖。

  “道不同,不相為謀!”

  張清正見狀,也不好勸,倒是宋琅對張清正歉意一笑後,道:“先生,學生還是下次再來拜訪您吧。這次回來,也沒什麽禮物可以送給您的,請您諒解。隻是在離開梁州時,學生有感而發,寫有四句詩,贈予先生。”

  說著,宋琅便吟出了那首鄭板橋的名作。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言罷,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倒退著走出十步後,方才轉過身,默默離開。

  張清正目送宋琅離開後,一直在細細琢磨著這四句詩的味道,好半晌,才抬起頭來,對蘇玄真埋怨道:“你這孩子,為何如此咄咄逼人,怎麽就不能坐下來,好生說呢?”

  蘇玄真張了張嘴,卻根本不知從何開口。

  沒有證據的事,他自然不能跟先生胡說,可眼睜睜看著自家先生為他所騙,蘇玄真又很是不忿,就這麽遲疑了好半晌,才幽幽一歎。

  “老師,弟子下次再來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