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幼麟黃鯉齊斷案(上)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24 21:47      字數:3650
  鍾子期為宋琅準備好的,最終審案的地方,就是梁州州府衙門日常的辦公之處,這使得邱燮等人的臉色愈發難看。

  短短一個月不到,竟成功地反客為主,這讓原本勝券在握的邱燮等人如何能接受。

  不過,天子欽點的巡撫使大人在此,更有十二名金吾衛在一旁虎視眈眈,他們就算想反抗,也無可奈何。

  再者,邱燮一直都抱著僥幸心理,畢竟若是與宋琅徹底鬧翻,那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後果難料,所以他不敢輕舉妄動,以至於隻能受製於人。

  壯士斷腕,棄車保帥,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果每條魚都抱著寧可被勾穿腸子也要逃走的想法,那天下漁夫大半都要失業了。

  既然連邱燮這個梁州刺史都不能與手下人站在同一條戰線,無法堅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想法,那麽他們的失敗,就是注定的。

  宋琅去往後廳,在梅清秋的服侍下,換上了那身,象征著他一珠親王身份的雪白袞龍服,那枚天子禦賜的金印也由鍾子期歸還,如今懸於其腰間,宋琅對鏡自視,端得是威風凜凜,宛如一位即將出征的上將!

  等到他從後廳出來時,其餘人皆已落座。

  左一方,以原萬年縣主簿鍾子期為首,三名來自刑部和大理寺的齊王黨官員,以及一位由張清正推薦的門生為次。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在親眼見識了鍾子期的手段後,無人再敢因官位低微而小覷他,以至於他們都心甘情願坐在其下方。

  至於右邊,則是以原太學博士蘇玄真為首,三名來自戶部的太子黨官員以及一位由張清正推薦的門生為次,兩邊排兵布陣,一模一樣,雖說徐大人等人心有不忿,卻也沒當場發作。

  他們此行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將案子辦好,將宋歡拉下馬,給予齊王黨一次重創,如今雙方目標相同,他自然不會再如第一天那般口出不遜。

  至於邱燮,他與長史袁培智都坐在旁邊的屋子裏,由陳靖負責照看,讓他們隻許旁聽,絕不許出聲。

  另外,連負責錄入口供的刀筆吏,也全都坐在這間屋子裏,這在審案中有個術語,稱為“明審暗錄”,這會讓犯人更容易吐露實情。

  當然,就今天擺出這架勢,他們想不說出實情也不可能。

  宋琅端坐高台,身後是青鬆翠柏圖,頭頂是“明鏡高懸”匾,,整理了一番袖口後,宋琅猛地一拍驚堂木,一對丹鳳眼,神光湛然,教人不敢逼視。

  他一張口,中氣十足,聲音甚至在屋中回蕩不休。

  “升堂!”

  與此同時,左右兩邊站著的,也不再是原本的衙役,而是十名虎背狼腰,威勢十足的金吾衛,他們也沒有手握殺威棒敲地,而是手扶長刀,殺氣騰騰,好似兩支蓄勢待發的大軍!

  待得升堂的流程結束後,蘇玄真頭一個站起身來,絲毫不怕因此而被齊王黨的人記恨。

  “請大人,傳人證上堂!”

  宋琅一抬手。

  “準!”

  蘇玄真拱手道:“謝大人!”

  說罷,他便繞出了桌子,快步走到堂中,開始當眾細數梁州上下所犯的罪狀,每念一條,便有相關人員被帶上來,有被迫害的百姓,也有參與此事的官吏與本地鄉紳等等。

  具體說來,兼並土地也就是以下幾種方法。

  第一,就是如南鄭縣王狗兒曾遭遇過的,將他家的下田劃為上田,但田地不能無中生有,所以其實是將他家的下田,與當地鄉紳的上田換了一下,也就是將兩人要交的稅給換了。

  而這種交換,單單從賬麵上,其實是很難看出來的,就算翻閱過去多年的交稅記錄,梁州這邊也早就改好了,隻有親自去當地走訪一番,才有可能發現貓膩。

  如此一番操作後,被波及的百姓便隻剩下兩條路可走。

  要麽,就跟宋琅他們曾去過的第一戶人家一樣,乖乖忍著,但最後都會被重稅壓得連飯都吃不飽,或者就如王狗兒一樣,憋屈地將賴以為生的土地變賣,喪失他們身為農民,最基本的生存土壤,最終的結果不是餓死,就是成為流民。

  諷刺的是,這種法子都已算好的了,因為後麵幾種,才更過分。

  第二個辦法,就是直接強取豪奪,別看說起來簡單粗暴,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反倒更為符合“法規”!

  自陳朝末年,亂世之中,高祖起兵,至如今,嘉國對內,對外,打了幾十年的仗,財稅枯竭,國庫空虛,為了解決各級官員們的俸祿以及衙門的辦公經費,當今天子宋澤雨親自設計了一套特殊的製度,稱之為“公廨錢”。

  用現代話來說,就是“官方高利貸”!

  為此,朝廷甚至專門設立了“捉錢令吏”這一職務,掛靠在各級衙門下,這些“吏”們要做的事,就從朝廷這裏領錢,再去放貸,並且他們每個月都有朝廷的指標,完不成有罰,若完成的好,一年後便可轉正,完成“吏”到“官”的跨度。

  從民到吏,再從吏到官,可以說是古代階級三段跳了,而且這個法子還不需要人舉薦,也不需要參加科舉,簡直就是合法賣官!

  做好了能獲得官身,再加上這是朝廷支持的合法高利貸,這就導致許多商人也加入了進來,表麵上,他們是朝廷正式編製的“吏”,做的是天子交代的事,目的是為充實國庫,但實際上,他們還會拿自己的本金來大批放貸,如此一來,交完朝廷規定的數額後,他們還能賺個盆滿缽滿!

  別說借高利貸的,十有八九都還不上,何況百姓們基本不識字,要想修改條款,顛倒黑白,害得對方家破人亡,實在太過簡單!

  這就是底層百姓與那些讀過書的鄉紳們相比,天然的劣勢,因為後者熟讀朝廷律法,善於從其中找尋漏洞,並加以利用。

  任何人為發明的東西,都有破綻,包括白紙黑字的“法律”,因為人人都有私心,那些設立法令的人,難道從來不會給自己留後路嗎?

  商鞅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那些人自然也會為自己考慮,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就是這個道理。

  這種百姓與鄉紳在財富,在人脈,在見識,在知識上的差距,本該靠朝廷來填補,可一旦連朝廷,連官府也與鄉紳們勾結,這就好比看守羊群的牧羊犬和外麵來的惡狼勾搭到一起,無辜百姓自然隻能任憑宰割!

  更可笑的,若兩塊田接壤,一塊是百姓的,一塊是鄉紳的,隻需把田埂一挖,鬧去官府,官府自然判歸鄉紳。

  所謂強取豪奪,莫過如是。

  至於第三種辦法,那就更可惡了,因為他們利用的是徭役製度!

  徭役是朝廷派下來的,但具體如何分配,分配給誰,還要看本地官吏們來操作,而這,就是收受“賄賂”,壓迫百姓的空間!

  還是拿王狗兒舉例,兩個解戶,都要從四戶人家征這麽多糧食,可派給另一個解戶的,四戶人家都聚在一起,而且離著官府規定的庫房也近,那相對而言,就要輕鬆許多,可能半天就搞定了。

  但你王狗兒不識趣,不給賄賂,那我就故意將偏遠的地方派給你,四戶人家,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到時候就算累不死你,時間上延誤了,懲罰也夠你罪受的。

  更可怕的,是讓人去開采礦產等長期遠離家中的活兒,累死累活不說,家中田地錯過了播種的時間,就等於荒廢一年,或者播種了,可不給你時間打理,最後禾苗要麽旱死,要麽雨水太多,活活淹死,更別說一個不好,死在了礦洞裏,那家中財產,自有無數辦法侵占。

  這一種種駭人聽聞,讓人聽了都脊背發涼的可怕手段,一條條罄竹難書的罪狀,都被蘇玄真查得清清楚楚,一個個人證,被依次帶上來與相對應的官吏們對峙,而蘇玄真就充當“公訴人”,手握種種證據的他,絲毫不給對方狡辯的機會。

  腳量山河千餘日,心懷家國幼麒麟。

  同樣的出身,天下就沒有第二個可以比他更了解,或者說願意了解百姓疾苦,而被張清正視為關門弟子,有“幼麟”之稱的他,又有宋琅這個巡撫使在背後支持,對付這幫小官小吏,實為殺雞用牛刀。

  隻要對上他,基本三言兩語便被其駁得啞口無言,最後隻能乖乖認罪,同時也指認了命令他們的上級,這卻是因蘇玄真借助了嘉國律中的一條。

  凡上級指派的事,無論出什麽問題,都是上級承擔責任,也就是說,如果邱燮叫他們去殺人,他們去殺了,那罪名也都在邱燮身上,他們不需要負任何責任,這也導致這些人隻要發現無法辯駁了,馬上就會認罪,然後攀咬上司。

  壞人奸,那麽好人就得比壞人更奸!

  你們會利用嘉國律,那我蘇玄真就比你們更懂嘉國律!

  旁邊屋子裏,邱燮和袁培智二人是越聽越心驚,可陳靖的刀就橫在他們脖子上,他們就算想叫,也根本叫不出聲來,不一會兒,因為太緊張,身上的汗竟浸透了衣衫。

  太可怕了!

  邱燮與袁培智都在心中狂呼不止。

  小王爺這一路演戲,天衣無縫,扮豬吃虎,他們是甘拜下風,而這蘇玄真年紀輕輕,但條理清楚,一字一句,都直插要害,容不得你有半分僥幸,不過小半天的時間,竟將他們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全挖了出來!

  聽著外麵的官吏一個個認罪之後開始指認上級,一層層逆推回來,甚至將火燒到了自己身上,邱燮還算記著宋琅的承諾,並未徹底慌神,可袁培智竟被嚇得尿了褲子。

  半透明的水滴浸透了褲子,一點一點地滴落在地,一股難聞的騷臭彌漫開來,讓一旁的陳靖都不禁皺了皺眉。

  無怪袁培智如此失態,實因這一條條罪狀累加之後,連他自己都不知有什麽後果在等著自己,隻怕最輕都是一個砍頭,甚至連帶自己的家人,都要因此被發配邊疆!

  幾十年宦海浮沉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卻不想,如今半天不到,便要徹底跌落凡塵,不得翻身,實教人又是恨,又是感慨不已。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