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今日方知是良宦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3789
  太醫署十幾個太醫輪番上陣,總算是幫著天子將這一口氣給緩了回來。

  寢宮中,神色憔悴的宋澤雨坐在胡床沿上,正一口一口,慢慢喝著碗中溫度適中的安神湯藥。

  他素來如此,哪怕是極虛弱的時候,也容不得別人來喂自己,就連最受寵信的大總管白朝恩在這種時候也隻能乖乖地恭候一旁。

  不過,經過這次的事後,宋澤雨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已經老了,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殺伐果決,從不將過去之事放在心上的年輕人了。

  想當年,曾有將領臨陣叛逃,致使他遭遇慘敗,幾度險象環生,他也不至於氣得昏厥,說到底,當時的年輕人總相信以後會更好,而現在的老人卻已容不得絲毫過錯,尤其是他指定的接班人犯錯。

  胡床邊,白令徽跪在地上,一直保持著雙手托舉木盤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待得宋澤雨將已經空掉的湯碗放在托盤上,再用棉布拭去嘴角的藥漬,又將棉布丟回托盤後,他才緩緩放下已經酸軟酥麻的手臂,隨後便躬身告退了。

  宋澤雨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好一陣,才朝旁邊看去。

  “手怎麽樣了?”

  白朝恩為了從怒不可遏的宋澤雨手中救下宋承乾,不惜以肉掌去握劍,以至於傷及筋骨,故而兩隻手如今都纏上了紗布,但天子問起,他卻答道:“多謝陛下關心,老奴已無大礙了。”

  宋澤雨聞言,也沒再多問。

  清醒之後,沒有責罰這條忠心耿耿的老狗,本身就是對他所作所為的一種認可,至於封賞倒不至於,再者還有什麽能賞他的,白朝恩如今領的武官虛銜都已是正三品了,難不成還要他換上絳紫朝服,去與眾大臣一起上朝?

  宋澤雨雙手放在膝上,仰起頭,望向屋頂的橫梁,過了好半晌,才突然問了一句。

  “你說,是朕錯了麽?”

  白朝恩趕忙回答道:“這自然不是陛下的錯。”

  宋澤雨轉過頭來。

  “那你說說,這是誰的錯。”

  白朝恩理所當然地道:“自然是那伶人的錯!若非此人膽大包天,魅惑太子爺,淫亂宮闈,自然也就沒這事了。”

  宋澤雨聽了,卻是冷笑一聲。

  “哼,你不用著急替他開脫,沒有這個,自然也會有另一個。你我都已是這個歲數的人了,難道還不明白,很多事,在己不在人麽?若沒那個心,難不成誰還能逼著他去做不成?”

  事情涉及太子,白朝恩也不好回答,隻能閉嘴不言。

  每當這種時候,沉默即是最好的回答。

  就在殿中一時無聲之時,剛剛才跑出去的白令徽突然又小跑著回來了,一下子跪在地上,稟報道:“陛下,德妃娘娘與淑妃娘娘求見!”

  宋澤雨聽罷,不禁冷笑一聲。

  “她倆倒是消息靈通。”

  太廟門口的那場鬧劇,他已從白朝恩的口中全部獲知,自然對這二人心生不悅。

  想了想,宋澤雨道:“去,告訴她們,就說是太醫說的,朕還需休養幾日,暫不能見人,讓她們先回去吧。”

  白令徽答應了一聲後,趕緊小跑著出去了。

  不多時,白令徽竟又跑了進來。

  “陛下,楊昭儀求見!”

  昭儀乃是後宮的“官位”,這楊昭儀即是宋歡的生母,在宮中的位次僅次於德妃與淑妃,她的出身不算太好,比不得德妃這姐姐是皇後,長兄是當朝尚書右仆射,但也不算差,比宋和,宋良的母親要好太多,又因兒子的原因,一向與淑妃交好。

  文武官員結黨爭鬥,這後宮的女人自然也不會差了,皇後一死,德妃與淑妃很快便成水火不容之勢,各自拉幫結派,常有衝突。

  隻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就連宋澤雨也不能免俗,更別說她們與朝中不少重臣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譬如德妃,若是輕易將她廢除,莫說宋玄彬這個當兒子的了,隻怕國舅獨孤無忌便要掀起驚濤駭浪來。

  天子一醒,這些完全依賴於天子而得到權力的女人們自然接連來探望,然而宋澤雨卻有些不耐煩,揮手道:“出去告訴她,朕不見!”

  眼看白令徽要走,宋澤雨又補了一句。

  “其他人也都一樣,去告訴她們,真要有那個心,不如想想怎麽少給朕添堵!”

  白令徽答應了一聲後,趕緊跑了出去。

  可沒過多久,白令徽竟又跑了回來,這一次,白朝恩直接嗬斥道:“如何又回來了?也不知敲門?”

  白令徽跪在地上,咽了口唾沫,這幾日與心地善良,脾氣極好的陳王殿下相處下來,都差點忘了其他人是什麽模樣,如今方才驚醒自己已經失禮兩次了,心中恐懼,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道:“陛下,是,是張大人求見。”

  白朝恩突然提高了不少音量。

  “哪個張大人?說清楚些!”

  白令徽被嚇了一跳,人都給縮成了一團,卻還不忘趕緊複命。

  “是張,張,張清正大人。”

  宋澤雨有些不滿。

  “朝恩,莫嚇著了孩子!”

  白朝恩趕緊躬下身。

  “是!”

  話一出口,宋澤雨卻是突然愣住了,似有所悟,好半晌,直到白朝恩問他“是否要見張大人”時,方才回過神來,隻是眉宇間隨之又多了幾分倦意,卻還是招手道:“宣他進來吧。”

  其實,張清正打那日從皇宮回來後,就生了一場病,宋澤雨聽說後,還遣白朝恩前去關懷了一番,並指派了太醫前去問診,還囑咐他好生休息,這次的清明祭典也可不必過來。

  對其他臣子而言,驟然聽到這話,或許還會擔心,是不是自己做了什麽事為天子所惡,以至於惶惶不可終日,但對張清正而言,這卻的的確確算是天子關心他的表現。

  不過,天子越是如此,張清正也愈發覺得愧對了其重托,尤其是在知曉了宋承乾的事後,老人更顧不得其他,趕緊風風火火地便跑來了皇宮求見。

  君臣剛一見麵,都不等宋澤雨賜座,張清正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請陛下責罰老臣!”

  事情外泄,宋澤雨也並不意外,但畢竟是家醜,故而依舊有些惱怒,雖不至於遷怒張清正,但語氣卻不免有些生硬。

  “張師何罪之有啊?這都是,是那逆子自作孽罷了,張師無需擔心,朕絕不會因此而怪罪張師。”

  然而,天子越是如此明事理,張清正便愈發愧疚,當即高喊道:“不,陛下!老臣有罪!而且犯的是欺君大罪啊!”

  見宋澤雨隻是眉頭緊皺,並不說話,張清正又解釋道:“其實老臣,老臣早在三天前,便已經親眼見到了那,那件事,事後卻因一己私欲,並未告知陛下,老臣有罪,愧對了陛下的重托,還請陛下責罰老臣!”

  宋澤雨的聲音已多了一絲清晰可聞的顫抖。

  “三天前?”

  張清正並未出賣宋琅,而是又道:“三天前,老臣離開禦書房後,便去靜心殿找了太子,卻恰好撞破了那荒唐事,隻是當時老臣,老臣擔心讓陛下失望,便替太子瞞下此事,並未告知陛下,老臣,有罪啊!”

  宋澤雨眼前一黑,險些又暈了過去,還是被白朝恩給扶住了,才勉強沒倒下。

  張清正見狀,更是情不自禁地哭嚎道:“陛下!老臣有負於您的重托,事已至此,還請陛下責罰老臣,免去老臣的一切官職吧!陛下!”

  白朝恩伸手從宋澤雨胸口不斷往下順著氣,好半晌,宋澤雨才稍稍緩過來一些,不過聲音卻是愈加虛弱。

  “張,張清正,朕曾命你,命你輔佐太子,監,監督引導太子言行,你,你就是這般,這般應付朕的嗎?”

  張清正老淚縱橫,無言以對。

  白朝恩趕緊在一旁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宋澤雨捂著心口,又緩了好一陣,才稍稍冷靜了些許,沉默半晌,驟然長歎道:“世人皆言,‘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乾,乾兒如此,罪在,罪在你我,皆該罰之!”

  張清正默默叩首,他心中有愧,自然甘願領罰。

  然而,白朝恩卻突然道:“陛下此言差矣!您之聖明,海內皆知,張師之清名,亦複如是,這又是豈是您二人的過失呢?”

  宋澤雨轉過頭看向他,聲音無比虛弱。

  “那,那你說,該當如何?”

  白朝恩突然繞到正麵,同樣跪倒在地。

  “依老奴看,太子也隻是一時為那伶人所迷,如今伶人已死,太子自會回心轉意。再有陛下您與張師二人珠玉在前,又何愁太子不會迷途知返呢?老奴雖未上過幾年學,卻也知‘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這八個字。遠的不說,那位謝大人不也曾幾次三番派人刺殺於您麽?您興許不記得,但老奴還記得,老奴這後背上的箭傷便是拜他所賜,可陛下繼承大統後,卻依然原諒了他,而謝大人這些年亦是禪精竭慮,盡心盡力地輔佐陛下,此君臣佳話,來日必會流傳千古!老奴鬥膽問問陛下,既然您連謝大人都容得下,又如何就容不下一個犯了一次錯的太子呢?還請陛下給太子,也給自己與張師多一個機會吧!”

  宋澤雨喘著粗氣,臉上卻不禁多了些笑意。

  “你倒是會說話。”

  白朝恩趕忙低下頭。

  “老奴不敢。”

  宋澤雨歎了口氣。

  “連你都懂這道理,朕又豈會不明白。都起來吧。”

  張清正“哎”了一聲,亦是被白朝恩所說服,心中對這位威名在外十餘年的大總管多了幾分佩服之心,一個後宮太監,竟也有如此見識,說話條理清楚,有的放矢,三言兩語便為自己與陛下開解了心結,此非良臣乎?

  宋澤雨想了想,吩咐道:“那就勞煩張師,再跑一趟大明宮,替朕傳一道口諭,罰那逆子在大明宮禁足百日,這百日時間,還請張師不辭辛苦,時刻前往督導,我嘉國的未來,就拜托張師了!”

  大明宮裏禁足百日,跟宋承乾所犯下的罪過而言,簡直跟沒罰一樣。

  張清正心中通暢,亦是多了些精神,擦了把淚後,拱手道:“臣,領命!”

  張清正一走,宋澤雨突然身子一歪,卻被白朝恩扶住了。

  宋澤雨擺擺手,道:“無妨,朕隻是有些暈。”

  隨後宋澤雨突然笑問道:“一道箭傷,記恨至今?”

  白朝恩的臉上亦是出現笑容。

  “這麽多年,謝大人見了老奴從無好臉色,更別說與老奴道聲歉了,老奴的確不舒服謝大人已久,便趁這機會說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