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塵往事不可追(上)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4570
  在醫院的病床上昏迷了整整一個月後,素以樂善好施而聞名的慈善家宋琅,終究還是沒能扛過術後的一係列並發症,在春天這個萬物生發的季節,卻因急性的呼吸衰竭而匆匆離開了人世,結束了他不過三十七年的短暫人生。

  這個重磅消息一經放出,便連續霸占了各路報紙與網絡頭版將近一周的時間,這在信息爆炸,從來不缺新聞與熱度的二十一世紀,無疑是極為罕見的。

  在這一周的時間裏,各路媒體算是將這位自幼在孤兒院長大,依靠自身的不懈努力,最終成功擁有了大量財富後,非但沒有胡亂揮霍,反而積極反哺社會的慈善家給扒了個精光。

  從幼年到青年,從青年又到中年,宋琅的每一段經曆都會被人給單獨拎出來大肆討論,似乎每個人都在不遺餘力地榨取著他僅存的價值,關於他去世的消息更吸引了無數人參與討論,不過大多都隻是唏噓不已,感慨一句“好人沒好報”罷了。

  一個人從離去,再到被世界所徹底遺忘,在當今社會,其實用不了太久,故而此事很快便不了了之,隻不過,無論是那個因為覬覦他的豐厚財產而雇人將其撞成重傷,使其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人彘”的結拜兄弟,還是那個因愛慕虛榮,欲求不滿而勾結外人的妻子都不可能會想到,他竟然會是自殺而亡。

  但那並不是什麽灑脫的成全,而是一個男人,在絕望之中為了保留自己最後的尊嚴而被逼做出的抉擇罷了。

  宋琅死了,而且是帶著錐心蝕骨,傾盡四海之水也難以洗刷,耗盡無窮歲月也不可磨滅的強烈恨意而死,而在靈魂墮落到那片永恒無垠的黑暗中時,他亦完成了自身真正的蛻變。

  ------

  當發覺自己的意識已經蘇醒,並重新回到了身體裏後,宋琅幾乎是下意識地,嚐試著睜開了眼睛,卻與正在床邊躬身擰著帕巾的女子對上了視線,然後二人俱是一愣。

  女子身材細挑,鬢如雲卷,滿頭青絲隻以一根普通的雕花木釵束著,上身著一件繡有雛菊的淡黃色短衫,腰間圍著條素色半裙,以同色腰帶環繞,做工瞧著也算考究,料子亦非尋常,但邊角處磨損得已很是明顯,顯然是一件舊衣。

  此女子今年實已是二十有七,不過天生一張圓潤小巧的鵝蛋臉,哪怕未經保養,不施粉黛,卻也依舊不顯老態,瞧著頂多隻有二十歲出頭罷了,而且光看麵相,也知道這是位溫婉知性,極具東方古典之美的年輕姑娘。

  見到床上那個讓自己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的人終於蘇醒,她先是一愕,隨即眼眶一紅,竟險些就這麽落下淚來。

  而剛剛才蘇醒過來,如今依舊躺在床上的宋琅歪著頭,瞧得很是仔細,在對方的眉宇間,有著一股藏也藏不住的憂色,而於女子天生的嬌柔之中,卻又兼有幾分後天所生的剛強感。

  這種柔中帶剛的獨特氣質,宋琅曾在許多與自己一樣,自身家境與出身並不好,需要她們自力更生,乃至於憑一己之力早早支撐起整個家庭的女人身上見到過。

  不過,這些暫時都不重要。

  他緊緊地皺著眉,一臉疑色地望著對方,見眼前姑娘以手中帕巾捂嘴,一副泫然欲泣之態全然不似作假,心中不禁升起了無窮疑惑。

  這是什麽情況?

  她是誰?

  為什麽會穿著一套古人的衣裳?

  難道又是那一對奸夫幹出的好事?

  暫且不提宋琅心中如何疑惑,卻見床邊女子將手中帕巾丟回了水盆中後,抬起手,一邊用手背拭去眼角流出的淚水,一邊努力平複著心情,待得她終於開口,聲音裏卻依然有著幾分難以掩飾的激動與如釋重負般的輕鬆。

  “四郎,你終於醒了!”

  宋琅眉頭緊鎖,滿腹疑竇讓他當即朝著對方連發三問。

  “什麽四郎?你是誰?這是哪兒?”

  話一出口,他頓覺不對,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所熟知的聲音。

  再看這邊,二十年相依為命,任勞任怨,從無怨言,如今卻被自家主子劈頭蓋臉地問了一句“你是誰”,這無疑是瞬間擊中了這個外表剛強的女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她終於繃不住了,一下子背過身去,緊咬嘴唇,不住抹淚。

  想哭,卻又不敢真正地哭出聲來,唯恐驚擾了剛剛蘇醒的主子。

  而另一邊,發覺自己聲音不對勁的宋琅一隻手捂著嘴,正要從身下的紅木大床上爬起時,卻驟然間瞪大了眼睛,一低頭,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並來回做著握拳的動作。

  這一雙手潔白無瑕,肌膚細膩,好似一根洗淨的白蔥,根本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比那些整日塗抹保養品的女人的手都要好看許多,又哪裏像是自己記憶中那滿是老繭的手。

  不知眼下究竟是什麽情況的宋琅嚇得一抖,趕緊揚起頭,然後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而後方才鬆了一口氣。

  還好,喉結還在。

  不過,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雙眼茫然地掃過這陳設古色古香的房間,隻是瞬間便瞧見了旁邊桌子上擺著一麵銅鏡,他沒有細想,直接掀開了被子,披頭散發地下了地,赤腳衝上前去,全然不顧身後女子的驚呼,一把將麵前的銅鏡抓起,照向了自己。

  下一刻,宋琅瞪大了眼睛,一時間驚得連下巴都忘了合上。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原先那張其貌不揚,但已長在自己身上三十七年的臉,而是一張瞧著頂多不過雙十之數的,屬於年輕人的臉。

  雖然看起來還有幾分大病初愈後的憔悴,卻依舊難掩其五官之俊美。

  兩側臉頰如刀削,中央鼻梁似高山,一對精致狹長的丹鳳眼更是畫龍點睛,開合之間,神韻萬千,清冷之餘,威嚴十足,兩撇劍眉平添幾分英武氣,使得麵相不至於太過柔弱,至於這一身好似自母胎中帶出的貴氣,那更是常人窮盡畢生之力也難以模仿,簡直就是位從書畫之中走出的王侯公卿,全然不像現世之人。

  不過好看歸好看,可這張臉對於宋琅而言,實在是太過陌生,他敢肯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張臉,但它為什麽又確確實實地長在自己的臉上呢,難不成這是在夢中?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伸出手,使勁地捏了捏臉頰,那種真實而清晰的痛感讓他一時之間有些愣神。

  驟然間,不待他反應過來,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麵便從宋琅的腦海深處突然湧出,就好似那驟而漲起的潮水一樣,蠻不講理地將這具身體曾經主人所經曆過的往事給一股腦地衝刷了出來,頃刻間便讓他感到頭痛欲裂,身子晃悠了兩下後,終於是雙眼翻白,一下子倒在了身後女子的懷中,就這麽昏了過去。

  女子懷抱宋琅,口中驚呼不止。

  “四郎!四郎!”

  話音未落,下一刻,竟從外間闖進來了個著灰衣黑褲的高大漢子,看著約莫有三十來歲,在瞧見女人的第一時間,眼中便湧現出了一股赤裸裸的欲念,而下意識與之對視的女子身子一顫,趕緊低下頭去,竟是不敢與之對視。

  本名馬衛的漢子莫說是眼神了,就連語氣也極為輕佻,那樣子,似已將眼前女子視為自己的囊中之物。

  “梅姑娘,出什麽事了?”

  姓梅名清秋的女子垂著腦袋,小聲道:“沒,沒什麽。”

  驟然間,馬衛低下頭,瞥了眼倒在梅清秋懷中的宋琅,心中升起的欲火頓時滅去,他眉頭緊皺,突然上前一步,沉聲喝問道:“他怎麽下床了?他醒了?”

  抱著自家主子,嬌柔女子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子勇氣,她一咬牙,揚起頭,伸出手往外一指,嚴厲地嗬斥道:“此地乃是王爺臥榻之處,容不得你這下人胡亂擅闖,還不速速離開!”

  身為王府下人的馬衛聽了,不但不懼,反倒是冷笑了一聲,接著一個跨步上前,一把捏住了梅清秋的臉頰,威脅道:“我也是王府的人,進來看看又怎麽了?快說,他是不是醒了?”

  梅清秋抱著突然醒來又忽然暈了過去的主子,不敢亂動,隻是瞪著一對圓滾滾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馬衛,後者見狀,行為更加放肆,收回了手後,在鼻子下深深一吸,臉上不禁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陶醉感。

  “香!真香!梅姑娘應當還是處子之身吧,嘖嘖,看來是得便宜我這個‘下人’了。”

  梅清秋瞧見了對方那不加掩飾的淫邪目光後,身子微顫,卻根本說不出其他的話來,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能跟眼前這孔武有力的男人正麵相抗,更何況,若是不慎傷到了王爺,那自己可是萬死難辭其咎,投鼠忌器之下,隻能以沉默作為抗爭。

  正在這時,一個瞧著隻有十三四歲,也作仆人打扮的小少年小心翼翼地扶著一位頭戴方巾,身穿梅花長衫的白發老人越過了最外間的待客廳後,又繞過了那道翠綠屏風,也從屋外走了進來。

  老人名為梅若水,是這王府上唯一的管家,與梅清秋一樣,也已陪伴了自家王爺二十年,忠心耿耿,自不必多言,當下一進來,便立刻朝著馬衛道:“馬老弟,你怎麽進來了?”

  馬衛回過神來,瞥了眼那正死死地瞪著自己的小少年梅晨,心知定然又是這小鬼偷偷跑去通報了梅若水,不過他仗著背後有靠山,卻不害怕,反而詰問對方道:“我聽到動靜,還當是有人想對四爺不利,心中焦急,所以才進來的,怎麽,難道這也有錯嗎?”

  賣入這座王府之中已有整整三年,乃至於改了姓,認了梅若水為幹爺爺,對王府可謂十分忠心的小少年一聽這話,當即朝著那不懷好意的馬衛喊道:“哼!你哪兒來這麽好心,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對梅姐姐不利!”

  馬衛被人給當眾戳穿了心思,不禁臉色一變,氣得伸手便要打來。

  “小兔崽子,豈容你在這胡言亂語?”

  梅若水見狀,趕忙挺身攔在了梅晨身前,以手中那根桃木拐杖駐地,算是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不過言語中亦是給了對方一個台階下。

  “童言無忌,馬老弟大人當有大量,又何必跟個半大孩子置氣?”

  馬衛眉頭緊皺,與眯著眼的花甲老人對視了半晌後,終於移開了視線,瞥了眼自己身後,同樣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梅清秋,沒有當場發作,哼了一聲後,便邁步走了出去,可臨到眾人身後,竟突然一個回身,一腳踹在了同樣跟著轉身的小少年的膝前,疼得他慘叫一聲,一下子跌倒在地,而梅若水此刻也終於忍不住了,抬起拐杖,厲聲嗬斥道:“馬衛!你放肆!”

  馬衛竟是看也不看,冷笑一聲後,轉過頭,大踏步地離開了,而老人則反過來扶起跌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疼得額頭都開始冒汗的小少年,關切道:“好孩子,快,我扶你去看醫師。”

  少年聞言,勉強擠出了一絲笑來,忍住了差點落下的眼淚,小聲道:“沒,沒事的,不用去看什麽醫師,他沒使什麽力。”

  梅若水哪裏還不知少年的意思,既為其懂事而感到心疼,亦因此而更覺歉疚,口中道:“你這孩子,爺爺好歹也是王府的管家,豈能沒點私房錢?”

  少年一手扶牆,一手在老人的攙扶下,終於慢慢地站了起來,雖然被馬衛踢中的左腿暫時隻能微微蜷縮著,並不能沾地,更不能使力,卻依舊擺手道:“不是的,梅爺爺,我真的沒事。”

  梅若水見狀,也就不再堅持了,轉頭看了眼正努力將宋琅抱去床上,重新為他蓋好被子的梅清秋,低聲問道:“秋兒,發生了什麽事?可是那馬衛又要......”

  梅清秋瞥了眼那翠綠屏風,見後麵並無人影在偷聽,方才壓著嗓子,低聲道:“四爺剛剛醒了!”

  本以為是那馬衛又欲進來對梅清秋行不軌之事的爺孫倆一聽,同時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張,過了好半晌,方才緩過勁來,二人臉上一齊湧起一種由衷的喜悅,梅若水更是老淚縱橫,一邊伸手抹淚,一邊不住地點頭。

  “好,好,總算是沒有辜負娘娘的托付,四爺沒事就好。”

  聽到這個消息,梅晨更是感覺連膝蓋上的疼都少了幾分,亦是跟著笑了起來。

  “太好了!我就說嘛,主子他吉人自有天相,又豈會因為這......”

  話未說完,他便被老人捂住了嘴。

  梅若水往身後悄無聲息地斜了一眼,雖沒有點明,但一切盡在不言中,聰慧的小少年梅晨頓時也反應了過來,趕緊閉上了嘴,隻是一起擔驚受怕了這麽多天,如今終於得到主子已醒的確切消息,他們都放下心來,眼中也不禁多了幾分名為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