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前世·序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4442
  春分。

  老樹枝頭抽新芽,燕子銜泥識舊巢,正是陌上花開,鶯飛草長的好時節。

  明亮卻不覺炙熱,燦爛又富有朝氣的春日驕陽穿過幹淨的落地窗,卻在離著屋中病床僅有一寸距離時戛然而止,將整個房間清晰地切割成了明與暗兩個部分。

  病房很是寬敞,完全可與尋常人家的屋宅相比,不光是將衛生間與嵌有浴缸的浴室分成了單獨兩處,另外還有為家屬所專門準備的臥室與餐房,最外麵甚至還單獨隔出了一個小房間作為會客之處,不知道的,恐怕會誤以為這是哪家星級酒店的高級套房。

  不過可惜的是,在這間豪華病房中,除了那個在過去三個月中,一直躺在病榻上,連動也未曾動過一下的可憐人外,就僅僅隻有一個年紀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小護士守候在此。

  時值下午,半開的窗戶正對花園,夾帶著淡淡櫻花香的暖風吹得人微醉。

  身穿淡藍色護士服的小護士坐在床邊的靠椅上,頭靠著椅背,眼睛半眯,雙手疊放在過膝的裙擺上,正忙裏偷閑地打著盹兒,在她身旁,觸手可及的地方,擺放著許多價格不菲的醫療器械,而在潔白的病榻上躺著的,則是個臉色慘白,雙目閉合的中年男人。

  並不算出眾的長相,甚至可以說有些差強人意,如果用幾個輪班的小護士們私下裏談天的話來說,那就是有錢人大概就應該長這樣吧。

  這種深度昏迷的狀態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月,而他沉睡的意識則是在幾天前才剛開始緩緩複蘇,到今天為止,可以說他基本已經清醒了,但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這具肉身似乎已不再屬於他自己,因為不管他如何努力地掙紮,乃至於在意識層麵以近乎咆哮的姿態對它下達著運動的指令,可讓他失望,或者說幾近絕望的是,他始終沒能收到哪怕一絲反饋的信號。

  就像是一條被困在了狹窄水箱中的魚,又像是一個仍在胚胎之中的嬰孩,對於一個成年人而言,這是一種窒息般的禁錮感。

  值得慶幸的是,得益於人類祖先從哺乳動物那繼承來的外耳,他能夠聽到不遠處的動靜,但既不能睜眼看,也不能去觸碰什麽,唯一能夠控製的,大概也就是自身的呼吸了,不過那並無意義,因為他的臉上正扣著一個氧氣麵罩,連著一台價格昂貴的呼吸機。

  秀色可餐的年輕小護士仍在打著盹,絲毫沒有察覺到床上的人在經受著怎樣痛苦的折磨。

  忽然,大門一開,一位西裝革履的金發年輕人未經敲門便穿過外間,直接闖了進來,左右看了一眼後,他立馬便注意到了這個正在偷懶的小護士。

  伸手摘下那造型騷氣的寶藍色太陽鏡後,底下頓時露出了一張糅合了西方深邃與東方古典之美的英俊麵龐。

  將墨鏡掛在身上這件純手工定製,其價格足以頂上小護士辛勤工作數年之久的休閑風天藍色西服的上衣兜後,他望向那正在病榻上乖乖躺著,一動不動的可憐蟲,嘴角微微向上一翹,看得那剛剛驚醒,還未緩過神來的小護士瞬間紅了臉。

  是明星嗎?

  還是我在做夢?

  小護士如是想著。

  這個扮相騷氣的金發年輕人可不是什麽混血兒,這一張兼顧了中西方審美的臉,其實大半都是人工打造,乃至於那一頭引人注目的金發都是後天渲染而成。

  當然,關於這些,他從來不會承認就是了。

  在整理袖口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抖了抖手腕上那塊新買的江詩丹頓機械腕表,隨後才伸出手,對著麵前已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正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愣愣出神的小護士露出了一個自認為很迷人的笑容。

  “哈嘍,我叫丹尼爾。”

  還在發呆中的小護士瞬間驚醒,一隻限於醫院規定,沒有塗抹任何指甲油的幹淨小手剛剛抬起,卻又立馬放了下來,下意識在身後的裙擺上使勁磨蹭了兩下,方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與眼前這個英俊帥氣的年輕男人虛握在一起。

  雖然因為害羞而垂著腦袋,但她的眼睛卻是朝上看的,在這一瞬之間,莫說是身子了,就連從喉嚨裏冒出的聲音也多了一絲連她自己都能清晰察覺到的顫抖。

  “是,是來探望病人的嗎?”

  話音未落,從自稱丹尼爾的金發青年身後便又走出了一人,那是一個讓眼前這位平凡的小護士僅僅隻是看上一眼,便由衷感到自慚形穢的美麗女子。

  她身材高挑,腳下踩著一雙極顯眼的紅底高跟,那顏色就像是在腳邊塗上了一層豔麗迷人的口紅,十厘米的細跟凸顯得那兩條交叉站立的長腿更加修長,哪怕與這身高接近兩米的高大青年站在一起也毫不遜色。

  女人的身上存在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傲慢姿態,不過這種傲慢絕非來自於從自身良好的家世上所繼承而來的貴族氣質,而是一種在世俗中得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財富或權勢後再回頭看待與曾經的自己一個階級的人所自然產生的傲慢,簡單來說,就是暴發戶為了區分當下的自己與過去的自己而一定會有的刻意高傲。

  這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

  她抬著下巴,連看也不看對方一眼,右手環繞在胸前,托起的左手上,正拎著一隻足以遮住半張臉的緋紅色太陽鏡。

  輕啟朱唇,她吐出了兩個字,語氣隨意得就好似在對家裏的傭人下命令。

  “出去。”

  “啊?”

  小護士愣了一下,顯然還未回過神,她的聲音就像她整個人一樣,在這對氣勢淩人的男女麵前顯得那麽嬌小,無助。

  將目光一直落在小護士的頭頂,那團並不存在任何物體的空氣之中的女人終於肯低下那顆高傲的頭,兩隻睫毛修長的眼睛直直地盯向了她,就像是一頭正在巡視領地的凶惡梟獸。

  她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隻不過這次卻被精簡成了一個簡單粗暴的字。

  “滾。”

  正在這時,一直攔在兩個女人中間的金發年輕人丹尼爾見勢不妙,趕忙開口道:“我們都是病人的家屬。”

  說著,臉上還露出了一個歉意的笑容。

  小護士這時才終於醒悟了過來,雖然很是氣憤於眼前這個女人的無禮與傲慢,但她了解過病人的背景,更看得出來,眼前這兩位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有錢人,不敢言語什麽,趕忙低下頭,紅著臉,迅速地繞過了兩人,小跑著離開了,出去的時候甚至還不忘幫二人帶上門。

  一時之間,病房中除了那個依舊躺在床上的男人外,就隻剩下金發年輕人丹尼爾和這個在屋子裏也依舊戴著一頂圓頂禮帽,好似貴婦人的美豔女人。

  丹尼爾忍不住埋怨道:“達令,這麽凶幹什麽?”

  女人在瞪了他一眼後,才冷冰冰地回答道:“你知道原因。”

  丹尼爾雖然惱恨於這女人的強勢,但在龐大利益的驅使下,卻又不得不暫時屈從於她,故而當下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立馬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快步走到了床邊。

  “放心吧,他現在雖然還活著,但跟死了也沒什麽分別,我已經問過醫生了,像他這樣的,能清醒過來的概率不到萬分之一,清醒過來後還保有完整記憶的,甚至不到百萬分之一,而且,你看......”

  他說著,突然伸出手,一把拉開了蓋在男人身上的被子,就見底下躺著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廢人”。

  並發症導致男人的四肢都已經被截去,隻剩下四個包著厚厚紗布的斷口,脊柱斷裂,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可能,這也是為什麽這具肉體對精神的指令毫無反饋,試問他連手都沒了,又如何能做到抬起手呢?

  對於男人來說,撿回這條命,都不知該說是不幸中的萬幸,還是一種真正的不幸,總而言之,他現在就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彘”,也難怪丹尼爾會說他和死了也沒什麽分別。

  女人隻是草草地看了床上那令人作嘔的殘軀一眼,便立馬將臉給扭了過去,同時尖叫著下令。

  “蓋上!快蓋上!”

  本意是向對方邀功的丹尼爾臉色一僵,趕忙用被子重新遮住了底下這具殘軀,接著快步走到了女子身前,不由分說,一把摟住了她纖細無一絲贅肉的腰肢。

  “達令,放心吧,再沒有什麽能夠阻止我們在一起了!”

  那深情款款的樣子,就好似一對被命運無情分開,苦苦相戀而不得的年輕男女在不懈的努力下,終於再度重逢,可現實卻是一個起了貪心的男人和一個欲求不滿的女人為了謀奪床上之人的錢財而不惜炮製一起慘烈車禍也要將其除掉的可怕故事。

  女人被他摟在懷裏,臉色才總算是緩和了幾分,又瞥了眼床上躺著的那位,自己法律意義上的丈夫,雖然明知道他不可能有什麽反應,可她還是下意識將自己的聲音給壓低了一些。

  “可留著他,終究是一個隱患。”

  丹尼爾將頭靠近,輕嗅著她發間的幽香。

  “留著他,也是為了你好。”

  女人有些疑惑。

  “為了我好?”

  丹尼爾抬起頭,用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道:“那當然了!他可是大慈善家,光是他車禍入院的消息就占據了頭版好幾天,如果他剛一死我們就在一起,外麵的人會怎麽看?可如果我們是在照料他的時候暗生情愫,那就算最後得到了他的一切,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外麵的人也說不了什麽閑話。你不是還想進娛樂圈嗎,名聲可是很重要的呀!”

  女人聽了這話,頓覺有理,輕輕一拳錘在了丹尼爾的胸口。

  “你真壞,他可是你大哥呀!”

  丹尼爾一把抱起了本就不重的女人,將她直接給丟在了旁邊的軟墊沙發上。

  “他不還是你的丈夫嗎?”

  女人知道他想做什麽,殘存的理智驅使她伸手拉住了他的領帶,縱是臉頰緋紅,她卻還是咬著嘴唇,詰問道:“他可還沒死呢!”

  丹尼爾回過頭,望了一眼病床邊,那用來檢測病人心跳與脈搏的儀器,轉過頭,從口中噴出一股熱氣。

  “那不是更刺激嗎?”

  說罷,他便一頭紮進了這紅顏禍水之中,肆意遨遊了起來。

  一男一女就在沙發上堂而皇之地行起了那不可言說之事,而就在不到五步外,清清楚楚聽見了這一切的男人隻恨不能立即從病床上站起來,親手殺死這對該死的奸夫,可悲哀的是,眼下的他無能為力,別說是站起來了,他甚至連睜開眼都做不到。

  他是一個自小便被父母所遺棄的孤兒,在長大後靠著自己的不懈努力,終於成了一家大公司的總裁,並且在成功之後,因為幼時孤兒院的經曆,一直致力於慈善事業,所以聲名極好,而這一男一女,女的正是他的妻子,而男的則是他後來在孤兒院認領的弟弟。

  說來可笑,他本以為這兩個人是他人生中唯二的溫暖,是真正的家人,所以在偶然間發現他們偷情的事後,他還曾認真想過要如何成全他們,卻沒想到,好心沒好報,很快他便遭遇了一場極其慘烈的車禍。

  現在聽來,那場在自己的記憶中隻有一些殘存碎片的車禍應當也是他們所謀劃設計的。

  是該怪他們吃裏扒外,狼心狗肺,還是怪自己識人不明,以至於引狼入室呢?

  如果自己當初能夠狠心一些,如果自己沒有那麽傻,如果......

  隻可惜,很多事是沒有如果的。

  男人隻恨得是睚眥欲裂,心中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卻連一滴也落不到外麵。

  多麽憋屈,多麽痛苦!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控製將自己的鼻腔閉合,此時此刻,他的心中隻有一個哪怕是死也無法磨滅的念頭。

  下輩子,如果能有下輩子的話,我絕不會再心慈手軟,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害自己的人,絕不!

  帶著銘心刻骨的強烈恨意,男人的意識慢慢沉淪到了那片代表虛無的黑暗之中,而正在苟且中的二人完全沒有察覺到,床上躺著的那個人,正在絕望與憎恨之中主動邁向死亡。

  直到警報聲響起,先前那個小護士從外麵跌跌撞撞地闖進來,衣衫不整,還在倉促扣著袖子兩人看著窗邊儀器的顯示屏上,那一條代表著生命終結的直線,彼此麵麵相覷,本該高興的二人,卻不知為何,竟感覺背後涼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