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貓頭鷹博弈 第五十九章 命運·玫瑰王女終章
作者:浪子明      更新:2020-05-26 22:16      字數:10477
  稠密到伸手去觸摸,手指都會沾滿水珠的灰與白兩色交融霧氣,在一次互相摻雜滲透的交鋒當中狠狠撞在一起,爾後彈開向兩側不同方向,灰霧與白霧分離出來,各自停留在一邊。

  這是她們交戰以來首次停歇。

  乳白雲霧漸變為稀疏,從科萊德娜身邊褪去大半,倚靠著石牆投下的影翳,在沒有陽光的照射裏視線隱約模糊,那白霧輕飄似半透明,在影子裏呈現一種近似灰的顏色。

  幾個呼吸之間,外形更為稀疏的雲霧祛除對手施加在其上如跗骨之蛆的腐蝕,重新澄為一片純淨,然而沒有陽光照射,白霧的色彩卻仍黯淡。

  幾縷輕煙若遊絲徘徊在科萊德娜身邊,形如簇擁主神起舞的蛇群。

  她卻不同於端坐蠟台之上熠熠生輝的土偶木梗,言行舉止雖簡明扼要,卻無俯視眾生的威儀,靈能的雲霧盤桓升騰,非天神懲戒的手段,更似山澗薄暮輕霧當中靈動的狐與鹿。

  從某種角度來說,沒有半點走向社會名媛的氣質,與查爾斯這個顯赫到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高在雲端遠隔不知多少層的姓氏,看起來沒有絲毫關聯。

  在這短暫的歇息裏,科萊德娜終是得見對麵那人麵貌,時隔多年大有改變,五官棱角多出不知從何而來的堅韌,輪廓和眼眸卻盡熟悉。一次次試探過後確認那人身份,便挾著難以抑製的於重逢的欣喜,與於對陣的困惑,於那人陷於塵泥久久未曾歸來的困惑,踮起半隻長靴想要立刻衝上去緊緊擁抱,卻又顧慮那人的棘刺而停在原地,隻是輕聲發問,有意放緩語速,恐激起那人的刺痛,尾音卻又由不自禁的情緒使得上揚。

  “姐姐,你怎麽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這段我們沒有見麵的時間裏都發生了什麽?”

  “逢蓮處,卻與淤泥相會,櫻開遍,即是落枝枯花。”

  瑪伊達娜有片刻恍惚,眸中似無對麵那人身影,唯有茫茫白雲,又似浮雲皆黯淡,空候那人。緩聲開口,話裏意思卻也一片朦朧。她摘了前些日子看的舞台劇裏角色台詞,那出劇上演時分,台下寥寥無人,瑪伊達娜卻偏愛它。

  現狀與台詞是否相稱,隻取決於二人不同的視角,倘若將現在身份為一名自由雇傭兵的瑪伊達娜與雲程發軔的科萊德娜前途對比,視作蓮與淤泥,正如同那通達大道鋪就在萬千泥土上般,自然是合乎境地的,可若是處於科萊德娜的視角來看,她又將孿生姊妹視作無價之寶,狂風暴雨也不可分割的珍貴情誼。

  一句哀婉唱詞,卻念出了倒吊在懸崖邊,以此俯瞰雲端的譏諷怨艾。

  說來也巧,那幕舞台劇主題便是講述的鬼怨。

  “我所經曆的從那時起直到滿目瘡痍皆是自作自受,倘若冠以自由名號倒也未嚐不可,然渴求的榮光卻難得煥發。今天我欲要從你處取走獨一無二的爵選肩章,你卻還視我為至親姊妹麽?”

  瑪伊達娜思緒飄回正軌,周遭疏離稀散的灰霧探出六對獠牙狀霧氣,尖端鋒利處微微顫動,肆無忌憚地彰顯侵攻欲望。而對於科萊德娜的疑問,她隻是抱臂冷笑,回以不知該理解為質問還是疑惑的問詢。雖然科萊德娜已是英姿颯颯的珊瑚部員,在瑪伊達娜眼裏卻仍是好似那個懵懂的孩童。

  而瑪伊達娜話語裏提及的那個被稱作爵選肩章的物品,是地蘭共和國當中有著世襲爵位的家族當中,在下一代裏選定爵位繼承者的標誌。被授予爵選肩章的人,如果沒有意外發生,通常都會在上一代結束之後繼承對應的爵位稱號。

  地位作為一個共和國,行政方麵很多規矩都在往現代社會的方向靠攏,貴族一係列製度都已經取消,保留的爵位現在應該稱作名譽,不象征任何實際權力。

  然而沒有人會有半點置疑爵位背後份量的想法。

  太陽山上,查爾斯家族的徽章已經隨王座而延續了千年榮光。

  按照傳統禮儀,倘若有人與三十把交椅當中屬於查爾斯家族的那位交談,必定會在顯赫的姓氏末尾畢恭畢敬添增裔王後綴。地蘭共和國隻有三位裔王,那是三位萬眾敬仰的將軍為地蘭開疆拓土衛戍邊境,家族千年以來經久不息的榮耀。

  爵選肩章呈亮銀寶劍形,不同家族在劍柄末端烙上家族徽章,而在劍刃處依照爵位高低繡上不同標記,每升一級爵位會多出一條橫線,作為裔王級別的肩章繡有三道金折線,象征至高無上的六級榮耀,在這之上的隻有聯合王。

  瑪伊達娜不加半點掩飾,赤裸裸說出取走爵選肩章的話,其中挑釁意味不言而喻。

  當然,從傳統貴族角度來說,盧勒一直以來的行徑也算得上是冒犯了。

  “這名望如果是相對於讓姐姐回來,我願意交換。”

  科萊德娜想也未曾想的便如此說。

  科萊德娜打從進入珊瑚臨時駐地起就沒有擺出半點裔王爵選的架子,現在風衣下的製服,肩部同樣空空如也。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爵選肩章,有人無時無刻攜帶,飾在自己的外表上彰顯榮耀身份,科萊德娜除了必要的禮儀場合,卻將之閑置在行李箱,從不佩戴。

  也正是幼年時無意的一場權力糾紛使科萊德娜對此有了心結。

  “罷也,爵選身份並非強取豪奪,憐憫行徑也不該以偏概全,我雖渴求那無上榮光,卻也明白榮光是由何而來,今日本隻是為當初靈能評定時排名置於你下的意氣之爭做個了結。”

  瑪伊達娜目光偏斜少許避開對視,輕歎一口氣說到。

  該說是意料之中麽,可自己也一直為虛無縹緲的權力漩渦所累,可如果說令人意外的話,至少瑪伊達娜對於自己熟悉的妹妹給出這樣直接的肯定回答一點也不意外。她成長了許多,這一點卻從未變過。

  心底竟然是,湧起一股異樣的溫暖。

  便使她忽的放棄了用銳利言辭與妹妹針鋒相對,轉而選擇了用行動說話這一近乎和解的方式。

  這件事她又有什麽錯呢,說到底不過隻是因自己屈居人下的妒恨而產生遷怒,從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道理,始終無法釋懷的情緒早該解決,卻一直拖到現在才動手而已。

  “那麽,示與我,你所掌控的權能罷。”

  話畢,灰霧再度閉合,瑪伊達娜身形隱匿其中。

  在那一團灰暗霧靄當中凝出的野獸獠牙像是終於得到主人允許般,按捺不住急躁,猛的撲向乳白雲團,十二顆獠牙將雲團整個包裹住狠狠地咬合,似要將其撕成碎片,而瑪伊達娜倚仗的腐蝕特性就如同獠牙背後的毒腺,在獠牙刺入雲霧一瞬間也會隨之注入。

  隨之灰霧迅速疏開擴散,瑪伊達娜也就在其中改換位置保持機動,尋找下一次機會。

  這一處雲霧茫茫,大地上另一處卻也有奇景,不是天降祥瑞,而是在這一片區域,同時有多個靈能者碰撞的戰場,瑰麗外貌的本質是破壞和鬥爭。

  貧民窟的另一條巷子。

  一層淺白薄冰覆上原本沙土飛揚的道路,不時有冰霜菱片似雪花飄落,濺起水一樣的圈圈靈能漣漪。

  李曼斯沉靜地站在巷子最中心的顯眼位置,眸底泛起冰白環視四周,製式風衣粘了星星點點的碎霜,這是他用來保護自身,與棺的鐵衣近似,都是使用靈能構造物護住身體的術式。

  持短刀的襲擊者倏忽從一旁搖搖晃晃的棚頂猛然躍起,落點正選在李曼斯後背的位置。他的起跳點看上去搖搖欲墜,讓人很難想象到居然還能夠搭載起一個人的重量。

  那是三根木棍支起,一腳坍塌了的鐵皮棚頂,按照正常判斷,即使是一個孩子站在棚頂,起跳所需的力道也足以讓它徹底塌掉,李曼斯沒有特別關注,但同時保持著對所有方向的警戒。

  對於靈能者來說常備戰術就隻有自己的術式組合,因為靈能者這一身份,對環境的利用已經不僅僅局限於傳統方式,而可以用種種反常理的手段改變利用方式,或是直接改變環境。這時如果懷揣著“正常來說”的想法,很容易就被打一個措手不及。

  因此衍生的另一個問題,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在一處的情況下,麵對隱匿能力更為出色,或是爆發力強勁的突襲也會更加難以防備,這也算是不同靈能者作戰時習慣上的取舍吧。

  當然,如果能夠提前獲知對手的資料,一切就變得順手多了,這也是情報的重要性。

  李曼斯反應極快地轉身,右手指縫出凝結出兩柄冰刀精準甩向那個飛撲過來的襲擊者,如此短暫的瞬間竟然還來得及微瞄一下襲擊者的頭部。

  一圈白光亮起,赫然是襲擊者撐起在身前的半弧狀靈能護盾,僅憑冰刀的低微威力顯然不可能擊破,而那柄短刀上靈能充盈,襲擊者隻是對出現的反擊做出必須的防禦,就將靈能全部用作攻擊,看樣子是要斃敵於一擊。

  他的眼裏忽然之間清清楚楚地看到,李曼斯微微上揚的嘴角。

  濃烈譏諷意味的冷笑。

  在這危機時刻李曼斯腳尖點地,竟忽然跳起,選擇直直與襲擊者對撞!

  那人一霎時都以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然而再也沒有思考的時間。

  半空中李曼斯掌心按在那一層半弧狀的靈能護盾上,頃刻之間護盾消散,而此時他視野裏才從護盾光芒裏現形的突襲者,已經被巷子裏不斷騰起的森然寒氣凍結成了一塊冰雕。

  一塊徹徹底底,從頭到腳,全身血液都凝固的冰雕。

  靈能者所有術式當中極為重要的一環就是控場能力,領域,陣法,陷阱,或是其他任何形式也好,都是對陣裏極其關鍵的術式,往往此類術式能夠成為後續大部分對碰的有利先決條件。

  李曼斯便是利用控場術式解決掉了一個未做全身防護,貿然闖進他的主場的刺客。

  李曼斯手掌在半空中按住冰雕突兀旋身,就像跳起投擲籃球一樣,將整整一人大小的冰雕狠狠砸向地麵自己原本站立的地方。

  一聲清脆響聲過後,冰雕一半有餘牢牢嵌進土地,炸裂成四散的鋒利菱片,絲絲殷紅就在地表薄冰

  下蔓延成一小灘。

  刹那完成一連串動作的李曼斯這時才穩穩落回冰麵。

  整個巷子仿佛提早步入冬季,而李曼斯在這裏已經殺死了兩個妄圖偷襲的家夥。一個在半空中變成冰雕,一個遁地來想要偷襲,卻被直接扔了顆冰雕炸彈到地裏。

  在使用靈能做破片手雷這一方麵,李曼斯有自己獨特的心得。

  “多慮了嗎?如果早知道這兩個家夥隻有這種程度,就該留個活口的。”

  李曼斯撓撓頭,自言自語道。他本不是細心的人,但在生死麵前卻顯得格外謹慎。

  未等李曼斯多做考量,新的攻勢就再度到來,一輛十分普通的黑色轎車扭拐著居然擠進這條狹窄巷子裏,車頭刮倒一處支架引得一陣物品稀裏嘩啦散落在地的聲音,硬生生從側邊矮牆缺口當中撞進來,未收的後視鏡在兩側牆壁刮出長長凹痕,轉個小彎後徑直撞向李曼斯。

  那輛車渾身蒙上一層不斷跳動的黑影,活躍的靈能保護著它的全身,使得輪胎和底盤騎過地麵不知什麽東西也安然無恙,一切擋在前方的雜物都被生生撞開,而且大有一口氣將李曼斯碾碎的氣勢。

  闖入冰霜覆蓋的巷子之後,速度略微有所降低,遲滯效果被那層黑影抵消絕大多數,對於李曼斯來說不過多出零點幾秒反應,可他已從先前困局當中脫出,因而隻是翻身躍上一旁牆頭就躲過這次襲擊。

  李曼斯食指緩緩擦過眼角,目視那輛車一路在冰麵趟著火焰狀虛影,消失在視野裏。

  這一輪衝撞的意圖是讓先前二人纏住他,卡在極佳的時間點做收尾攻擊,可整套作戰計劃自第一環開始就被李曼斯完美拆解,以至於應付後麵的攻勢顯得頗為輕鬆。

  嘭。

  突兀一聲槍響從背後響起,李曼斯心中警鍾急響,閃電般反應過來,身形傾倒從牆頭落回巷子牆壁掩護裏的同時,撐起一層靈能護盾。

  “唔,好家夥。”

  左臂仍是傳來灼熱痛感。

  李曼斯低頭,單手撕開破了個洞的袖子,堅冰在手中構造成鉗,他將左臂抵在牆上,咬著牙將冰鉗探入傷口,取出嵌在肌肉裏的子彈。

  看上去流了不少血的傷口沒有多嚴重,極低的溫度下沒過多久就已結痂,李曼斯迅速完成一係列處理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李曼斯微微抬頭打量靈能護盾上的缺口,以那個洞為中心蔓延了許多道細密裂痕,剛才毫無靈能波動的一槍居然是擊穿了靈能護盾,威力可見一斑。

  是新式步槍。

  黑市上流通的槍支都是幾十年前的老型號,就連地蘭的一些兵團,裝備也沒有完全改新換代。老式槍支打上去往往都是一個洞,而相比之下新式步槍的子彈不經削弱完全打著了,李曼斯剛才那條手臂都要廢掉。

  對於靈能者來說,最明顯的區別莫過於絕大多數新式步槍的威力都超過閾值,已經不是倉促激發靈能護盾就能擋得住的程度了。

  李曼斯眉頭一皺,感到有些頭疼。

  如果隻是一把槍,當然沒什麽好怕的,但往往有新式步槍的家夥都有點東西。

  至少如果布置襲擊,第一輪威力應該比剛剛遭遇的強上許多才是。

  李曼斯思索片刻得不到什麽結果,如果說這些襲擊不是一波人策劃的,也有點太過牽強了。

  晴空槍響是最明亮的信號。

  貧民窟裏的許多人不約而同的握緊自己的武器躲藏在簡陋屋子裏,沒有人願意以性命為代價湊熱鬧。

  而黑幫則毋庸置疑的將之視為挑釁,他們拿起自己的刀槍就是為了過去給那個開槍的人一點顏色瞧瞧。

  “你,摸過去,其他人注意援護。”

  躲在一處掩體後麵的赫然是那名身穿西裝的男人,他是耀銀新月的一個小組長,帶領一支機動小隊,這次來到亞斯路德城城郊,就是為了與當地與他們有聯係的地下勢力人物之一,聖墟,進行合作溝通,出乎意料的是珊瑚當中重要的成員科萊德娜·查爾斯似乎被什麽家夥纏在貧民窟了,而他當機立斷,要求聖墟率人配合擊殺。

  靈能者並不都是久經沙場能征善戰的家夥,也不全都強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程度,很多靈能者還沒有學會靈能戰場上的一些細節。

  而更多的靈能者根本沒有領教過新式槍械和機動小隊成員之間緊密配合的本領。

  這種機動小隊,通常有個別名,叫做。

  靈能者獵手

  有的時候借助隱蔽發動突襲,有的時候則幹脆以強大的正麵火力擊碎靈能護盾,機動小隊往往發揮素質極高經驗豐富的特性,通過局部的以少打多,一個個蠶食掉靈能者戰士。

  普通人類相對於靈能者來講固然有著先天劣勢,但這劣勢並非不可彌補。

  “敵人在前方五十米的巷子中心,裏麵沒有遮擋物,視界良好,充斥冰雪,應該是他的場地。”

  悄悄摸到前麵觀察信息的一個人回到隊伍裏,低聲說著。

  “很好,讓我們把他射成篩子。走!”

  男人的西裝在這塊惡地都沾了不少灰塵,惡狠狠地說著。

  “等等,那邊是什麽?”

  他剛剛從隱蔽處探出半截身子,眼角餘光忽的就瞥見幾叢人影,連忙縮回去。

  如果不是落單的家夥,那還要從長計議了。

  “是當地的黑幫。”

  隊裏剛剛那個人又出去觀察了片刻,回來說。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算了,等他們過去再說。”

  穿著西裝的男子低聲咒罵了一句,現在起衝突從各種角度來說都不明智,所以還得暫且忍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氣氛愈發寒冷緊張,雙方均是蓄勢待發,而愈是沉得住氣的對手,便愈會帶來猛烈爆發的威脅。

  “你們從正麵摸過去,注意站位不要和團隊脫節。該死的聖墟,竟然膽敢違抗我的命令,回去以後我一定要讓他好看。”

  西裝男子粗略估算下達作戰指令,連帶著嘟囔了兩句,對於聖墟的行動仍然耿耿於懷。

  “可惜你回不去了。”

  “什麽人——”

  溫和人聲詭異從男子背後傳來,男子遽然一驚,下意識握住槍轉身瞄準,視線裏卻空無一物,未等冷汗滲出皮膚,一隻手臂就勒上他的脖頸死死卡住咽喉,讓他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光刃縱貫,毫不留情地處決對手。

  塵埃落定,迷亂光線當中漸漸顯露出一個人形,是聽到槍響便第一時間趕過來的盧勒。

  盧勒鬆手讓屍體直挺挺地倒下去,甩了甩胳膊。那家夥眼珠子還殘留著不可置信地瞪的大大的。

  “我其實很好奇,你是如何確認李曼斯落單的。”

  盧勒的聲音依舊溫和如同詢問,不過詢問的對象已經成為躺在地上隻有餘熱的屍體,根本無從回答。

  靈能者獵手,盧勒對此也有些了解。一般來說這些擅長獵殺落單靈能者的家夥們通常都會注意不讓自己落單,但事實是很多家夥沒有那種意識。

  老生常談,獵物和獵人的身份並不絕對。這裏的落單不隻指個人站位上的落單,譬如盧勒借助光線扭曲和快速爆發,在街巷複雜地形當中吃掉整整一隊靈能者獵手也隻是時間問題,對於這種機動小隊來說,落單更多時候指的是,脫離靈能者的保駕護航。

  隊伍裏沒有靈能者探測對手的靈能波動,就如同大海上作戰的艦隊沒有雷達一樣,最終隻會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場。

  視野裏景致再度發生一頓扭曲,盧勒潛入暗處,尋找這支機動小隊的其他成員。

  線條優美的棕紅雲杉琴身上,琴弓與弦優雅擦出未在樂譜上的錯音,圓潤含蓄又純淨的音色此時卻將這份尷尬放大許多。

  小提琴序列中較為宏亮的那一把,在暗處中不停歇地進行獨奏練習。

  精致房間裏書櫃滿盈,陳列話劇台本與詩歌,淺淺陽光照進窗欞,擺置的瓷瓶裏插著一枝鮮豔玫瑰花,珠珠露水映射朝陽,課本堆疊的寫字台正中央,是在純白卡片上手抄的不熟練卻看得出優美韻格的黛黑法文,名為《第七朵玫瑰》的詩歌字跡未幹,殘留絲絲墨水亮色和香氣。

  室邇人暇。

  昭昭豔陽之下,浮雲橫移。

  一束又一束纖細白雲在呼嘯風聲裏從天空墜下,純白軌跡有如從天而降的幕,籠罩人間。

  絲縷灰霧凝結為刀,三揮兩掃,便化作飛鳥直衝雲霄。

  那時卻又散為滿天雲煙,更不見飛鳥之形。

  雲團簇擁托舉她的身形,升至半空中的科萊德娜就在其中揮灑她的才能,宛若最精湛的指揮般為每一束雲煙下達精確落點的指令,爾後便以那雲團為根,垂下無數絲線一同紮入地麵灰霧當中。

  灰霧亦以相同手段進行反擊,但從中每射出一道灰色的線,都會被一條白線正麵迎上,纏繞束縛一同消散,稀稀拉拉的密度很快就被傾盆大雨般的白線蓋過,再沒有將腐蝕性灌入整個雲團當中使其瓦解的機會。

  如同萬千光柱洞穿灰霧,將之牢牢釘在地麵的審判景象,科萊德娜以雲端神靈般的姿態,摧毀了一切翻盤契機,宣告戰鬥的結局。

  對於瑪伊達娜來說也並不意外,她舊傷未痊愈,隻是如今又添新傷。

  勝負已分,科萊德娜連忙從半空降下,散去雲霧,方一張口隻覺苦澀,心緒匆匆,一時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千言萬語最後隻是化為一句寒暄。

  “姐姐,太陽山的鬱金香開了。”

  “你比那鮮妍花朵更加明媚。”

  瑪伊達娜輕輕歎氣,說著。

  成長?成熟?貌似沒有站在輩分高度圈圈點點指手畫腳理由,可

  瑪伊達娜又不願去接有關故鄉的話題,她打心底抵觸那裏,時至今日也分不清是家族,還是厭惡曾經的自己了。一路經曆沒什麽好講的,此時的暖和氛圍卻又使她想起安卡拉,於是在妹妹身前,也將道理擱置一旁。

  也許寒暄才是道別的最好話題。

  “姐姐,回來吧,家族的人們都在等你。”

  “我心已然係在斷線風箏當中顛簸在自由天空,不願回歸鏤紫雀花的銅杆鳥籠。

  將桌前陳舊琴譜焚燒掉吧,

  將瓶中枯萎花朵焚燒掉吧,

  將謄寫詩歌的信紙焚燒掉吧,

  將未用盡的香料焚燒掉吧,

  將我還殘留在彼端的一切氣息焚燒,使我命數徹歸縹緲,從此寫於族譜綴於尊貴姓氏的名便隻能從斷線溯到迷霧當中,而我便會在那黃昏之時消散。如果你盤坐在熊熊的火爐前,對我仍有深深懷戀,視我仍如不可分割的至親,此刻應勿使挽留,請應允我前路的祝福。”

  瑪伊達娜吟誦著的聲音漸輕,仿佛真如雲朵在天邊飄遠。她的話語滿是不可撼動的決絕,眼角悲哀卻揮之不去。她將前路比作自由的無垠天空,心底卻再清楚不過這與演員政客在台前的表演無異。

  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為達成自我目的而編織。前路哪有什麽藍天白雲,分明是雨雪沙塵攪成的泥濘。

  “亦或是行使至高無上的意誌賦予的昭昭強權,你要將我朽木殘燭的軀殼押回牢籠?”

  瑪伊達娜眸子漸漸失焦,視線不停於對方人兒身上,轉而空遊在周圍沒有出彩之處的景致,卻是好巧不巧的掃到收拾完畢一旁戰局的珊瑚隊員聞聲趕來,領頭那人她是認識的,且才剛剛不愉快地碰了麵。

  話裏的“你”毋庸置疑指代妹妹科萊德娜,語意裏的針鋒卻是完完整整地,對準了盧勒。

  “你的命運,你可以自己選擇。”

  盧勒麵掛四季不變的微笑,無論他歡愉,苦澀,憤怒,平靜,對人時都是如此一副表情,於沒有好感的人看來就仿佛麵部肌肉都是作為工具的擁躉,根本沒有辦法判斷虛偽外表下真正的情緒。

  盧勒倒是鬆了一口氣。至少不是需要衝上去廝殺一番的境地,這是屬於她們的私事,如今隻須靜觀其變。他與李曼斯聯手處理掉突襲的敵人之後,便循著戰鬥聲響追查到此處,至於突襲者的身份,卻是未曾想過是瑪伊達娜為了幹淨的一對一環境而操縱的阻截。

  了解秋田可能係騰揚天下的夥伴之後,對於他來到這片區域的目的盧勒大約也能肯定,而後續襲擊因有一支裝配新式槍械的機動小隊參與緣故,第一目標顯然就是敵對黨派耀銀新月,很難聯想到瑪伊達娜也有參與,畢竟那一次連貫的突襲,怎麽說也不可能想到是兩個勢力的臨場配合。

  但見麵仍算不上愉快,盧勒風衣上的酒漬可還沒有洗掉呢。

  “選擇?你從未知曉我之過去,哪知道路通往何處。倘若有心,不妨說說你口中命運為何物。”

  早些時候那記破氣針同樣令瑪伊達娜印象深刻,於是開口時便很難將語氣放平緩。

  “命運就是,你站在山頂,仰望天空。”

  “本是地上淤泥命,為何豔羨天上仙?”

  -同為舞台劇唱詞

  黑絨幕布垂下,故事走到尾聲。

  瑪伊達娜一襲獵裝在黃昏斜陽裏拖曳長長背影,背負著沉沉的執拗與驕傲,行走在沙礫碎石遍地的陳舊小路,她的背影孤獨又寂靜,無人與她同行。

  短暫的道路,漫長的行走,在熟蘋果般誘惑的唇,和雇傭兵鋒利的刃下,靈魂是怎樣一番光景,恐怕也隻有她自己明了。

  她終究離開了,如此響亮的,無法挽留的結局。

  可她的離開,於科萊德娜是心中揪痛,於盧勒卻平靜如溪水流淌,不同的故事發生在不同人身上,也唯有當事人才有千般回想,說到底,旁觀人往往皆思考,情緒本基於人與人關係而產生,感同身受,也隻是憐憫的說辭。

  這種說法是否太過苛刻冷漠,要人能自我解決複雜情緒,還要人不因此而影響工作?

  可盧勒便是如此看待命運的。

  求而不得,世人多如此。

  “一開口就是老翻山了。”

  待瑪伊達娜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裏以後,李曼斯聳聳肩,小聲說著。

  “你還想上天,成為太空人不成。”

  盧勒差點繃不住表情,嗤笑一聲說著。本來很嚴肅的話題,被這麽一攪就讓人忍俊不禁了,倒也算不上插科打諢,因為這一切對盧勒來說也就隻是事件。

  “嘛,宇航員是沒有想過,不過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倒想當個飛行員。”

  李曼斯十指插進金發裏撓了撓,回想了一下他的被稱作青春的時光,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記的不清晰真切了。

  “為什麽?”

  盧勒輕輕揉了揉太陽穴,方才他的精神大部分用來思考局勢,現在好像必須把更多注意力挪到聊天上了。

  天邊晚陽,餘暉和微風,時間仿佛被拉長了那麽一絲。

  “因為沒有考上。地蘭國立空軍航空學院的分數線對我來說,呃……好像有那麽一點點高。”

  李曼斯語調裏有不少的尷尬,以至於那份遺憾好像都有點遙遠了。差十幾二十幾分的話也不至於這副口氣,被叫做遺憾的至少要很接近目標才對。

  “以後可以考慮買一架私人飛機。”

  “不一樣。”

  李曼斯又想了想,雖然模糊,但還能回憶起那麽一點感覺。

  “不一樣?”

  盧勒愣了一下。他對這個方麵的確非常不了解。

  “嗯,私人飛機的話,不會有人給你授銜,而且也不能參與編隊和多兵種聯合作戰。”

  “你們好像把授銜看的很重要。”

  正式編製有非常多的規定和禮儀,和很多要掌握的知識,不像處於灰色地位的靈能者們那樣自由鬆散。

  這些粗淺的點盧勒知道,但具體是如何的訓練有素令行禁止,他卻沒有親身體會過,因此不是非常理解。

  同樣不是很理解的,李曼斯話裏的授銜是排在行動前麵的,對於盧勒來說,一切都以效果和結果優先,榮譽和名望都可有可無。

  “這個怎麽說呢……”

  李曼斯抓撓頭發的手一頓,思考了一小會兒。他也很久沒有用過複雜的語言能力,解釋起來難免生疏。

  “軍銜這樣的榮耀是一種象征吧。象征著你有資格坐在那個位置上,比如空軍士兵軍銜意味著我掌握了基礎知識,通過院校的考試,有一定的駕駛作戰能力,有著直麵戰爭的英勇等等。榮耀本身沒有什麽價值,但我們提到它的話,往往都指的是它代表的東西。”

  “明白了。”

  盧勒點點頭。他對此仍是一知半解,想來真正理解這些意思,需要接下來的經曆,繼續攀談也隻會是各說各話。

  他的確沒怎麽體會過“榮耀”。

  當然這些話都僅限於盧勒與李曼斯二人的低聲交流,沒有讓其他人,尤其是情緒不太穩定的科萊德娜聽見。

  鏽鐵風鈴叮鈴鈴一陣響,房屋的木門被推開。

  “我要走了。”

  瑪伊達娜站在門外,望著房屋裏熟悉的布置,眸裏是揮之不去的哀傷和決絕。與妹妹的戰鬥結束,她也失去了留在這片土地的意義。

  “告別不是一件容易事,每個人生活在社會裏就像一張網,想要徹底告別過去不是打個招呼就行了的事,要把每一處連接都斷開。”

  安卡拉坐在搖椅上閉目凝神,一動不動。他已經換上一件完整的衣服,擺出這種姿態不是為了在瑪伊達娜麵前顯得傲慢,而是在自我修複傷勢。

  “所以呢,你想說什麽?”

  瑪伊達娜眉頭一皺,問到。

  以往安卡拉可是從不講道理的。

  “瑪伊,如果你真的打算離開這裏,那麽在此之前,上個月借的三百地蘭幣,我希望你能夠還清再走。”

  “三百是一根蛛絲的價格嗎?”

  瑪伊達娜笑了笑,掏出老舊手槍卸掉子彈,拍在一旁木桌上。

  “這個家夥雖然差了點,但勉強還能用,差不多能賣三百。以後這玫瑰王女的稱呼也須摘掉了,是吧,安卡拉?”

  “你讀的神話還挺多的。”

  安卡拉嘴角略略牽動,有些自嘲地笑笑。

  “我非世尊,你也不是大盜。”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在這裏過上一輩子嗎,安卡拉?”

  瑪伊達娜也不再去接這個話題,因那垂的地獄的蛛絲本就是她一時興起,認真去究,卻究不出什麽實際意義了。以後如何,很可能也如同現在聊天般平凡。

  瑪伊達娜歎氣,也算有些迷茫到這間屋子裏求解。

  “如今我亦要同你道別,自此以後勿掛念,勿追查,有任何關於我之訊息亦勿予之信任,這是我對你,瑪伊達娜·查爾斯的懇請。”

  安卡拉緩緩說著。

  身體裏麻癢的在傷口疼痛處發芽,那並非組織的自我愈合,而是從前投身黑暗植下的惡根,待生命完全凋零時生長出的魔樹。自我傾倒向怪物的異變過程安卡拉再清楚不過,他無排斥,隻是恐有牽連。

  “哦?”

  瑪伊達娜一挑眉。

  “我將回歸撒旦懷抱。”

  安卡拉說到。

  “帶我去看看撒旦。”

  (本章完)